残破的夜,有月光照不到的地方。例如,任嚣城的高级牢房。
牢房,无论级别高低,装修如何,潘有度从来只闻其名。今夜,他终於有幸亲临现场,增长见识了。能在人生的不同阶段,经历新奇事物,未尝不是一件赏心乐事。
当班的2012号狱卒,很机灵,瞧见潘有度衣着光鲜,体态富贵,虽未能识别这一位就是任嚣十三行的首领,心中却已认定,能在夜深人静之时,光明正大地走正门,进入戒备森严的高级牢房,探望一名新鲜到货的外籍嫌疑犯,此人必定非富即贵。腰间的钥匙响叮当,2012号狱卒奉上笑脸,殷勤地上前迎接。
见2012号狱卒因为自己的忽然到来,不得不放弃了充满趣味的斗蟋蟀活动,潘有度内心多少有些过意不去。无奈,身上已无半滴银子,略表心意的小心愿落空了。
“吱吱。”
那一头雄赳赳的公蟋蟀得了空闲,一跃跳出了那连续浴血奋战三天三夜的厮杀战场——2012号狱卒了的一只破瓷碗。这一只有主见的蟋蟀引起了潘有度的关注,他放慢了脚步,俯下身子,定神追踪蟋蟀的去向。这一位蟋蟀之王,一弹一跳,後腿蹬地的动作连贯又富有动感。他一路跳跳跳,坚定地来到了墙脚。那里,一帮出生入死的兄弟们早已列队欢迎王者归来。一时间,暗处的角落,顿时亢奋了,吱吱声不断……
“请随我来,廊道的尽头就是关押重要犯人的地方,那里清静一些。闭嘴,臭小子。”
长年负责守夜的2012号狱卒对自己的工作环境了若指掌,什麽时刻,什麽地方,是冷是热,完全铭记於心。
而他口中提到的“臭小子”仿佛一日不挨駡,就浑身上下不自在。当“臭小子”这个打压力度超强的词爆出口时,蟋蟀们犹如得了天大的赏赐一般,齐声欢呼着一涌而出。无论个头大小,辈分高低,是公是母,全都四处乱蹦乱跳,叽叽喳喳地卖萌。对於面前这一位新访客——潘有度眼里的探寻目光,忙於传递幸福的蟋蟀们才懒得去理会呢。
“难得大家兴致高涨,不如,一起吃点甜品吧。”
当潘有度的手伸入衣服内,寻找那一块记忆中好像还没吃完的巧克力时,忽而犹豫不定。甜味,究竟合不合蟋蟀们的口味呢?眼前这一只只,努力地鸣奏着,响亮的曲调,一个个像极了战胜强敌的英勇战士。这湿冷压抑的空气,即使再多一分沉重,也阻挡不了悦耳的歌声飘过。
“那就多谢了。”
2012号狱卒拱手表示感谢,顺便联手下那帮“臭小子”的感激也一起奉上了。似乎,他和蟋蟀们都比较偏爱甜食,潘有度掏出一块巧克力,置於手掌心,随即就被各路英雄哄抢一空了。浓郁的香味融入了蟋蟀的歌声里,到处飘散开去,整个牢房充满了甜蜜。
牢房的高墙上,有一扇方形小窗,精心铸造的窗格子,横竖交错,每一小格都清楚明白。开窗的位置,最大限度地远离地面,并且最大限度地亲近天花板。幽幽的月光斜斜地透过图案繁琐的窗格子,形成光彩耀目的一束一束浪漫线条。
“这是什麽东西?真好吃。”
“巧克力。”
“巧克力?还有麽?”
“暂时没有了。出门时,就只带了这一块,而且还是昨日吃剩的。”
“吃剩的?不过,吃剩的也还是很好吃。”
“下次吧,下次一定给你带一块最大最好吃的巧克力。”
“那就多谢了。我的工牌编号是2012,记得啊。”
“编号?”
“你不知道?任嚣城的狱卒人人都有一个专属於自己的工牌编号,至於其余的个人资讯,例如家住哪里姓甚名谁等等这些简直就没有存在的必要。发放工资和福利,申领医疗养老保险金,统统都只认这独一无二的工牌编号。”
“只认工牌编号?那麽,连性别也不重要了吗?”
此时,借了油灯的一点昏黄火光,潘有度才留意到,2012号狱卒得胸前确实悬挂着一块工作牌,上面除了工作单位的名称,就真的只有一个“2012”而已。
也不知究竟出自哪位雕刻大师之手,此人仿佛对2012怀有莫大的仇恨,每一刀都往死里捅,笔划又粗又深。越是专注地凝视,这出神入化的“2012”就越凶猛地透出一股撼动人心的魅气。潘有度不由得暗暗倒吸了一口气,哎呦,年纪大了,受不了刺激。他赶紧收起了原本还想进一步探究真相的目光。
“性别?”
2012号狱卒重复了一遍潘有度话中的关键字,忽然咧咧嘴,哼哼一笑,似乎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角落里,吱吱吱的声音变得细弱。吃巧克力的蟋蟀们很用心地张大小嘴啃啃啃,每一口吞到肚子里的香浓可口,都是挤掉了其他争食者之後获得的奖励。
潘有度向“臭小子”们投去敬仰的眼光,跟随2012号狱卒跨过了第一道大门。至此,方才正式进入今晚的主题:朝廊道的深深处走下去。
这一条笔直的长廊,究竟有多长?通道的两旁是门对门的小牢房,每一间都仔细地贴了牌,编号是外行人难以解读的特殊符号。例如,一条灰白色的断手臂骨,用粗麻绳缠绕後,悬挂在墙上,此为刚踏入廊道之後,左手边第一间。其余的,也都充满了个性。有在墙上涂鸦的;有自制草绳绳索故意将自己反锁的;还有热爱张贴名人头像招贴画的;用烂泥巴捏出梦中女角色的……
“他们真是多才多艺,可惜了。”
潘有度感叹,犹如步入了奇异的艺术长廊。透过铁窗格子,望见里头熟睡的囚犯,每一张面孔都比自己年轻,大多身体壮实。如果可以,他真想敲开他们的脑袋瓜,看看里头究竟装着一颗怎麽样的灵魂。
据2012号的介绍,由於任嚣城的牢狱生活太过单调,犯人的作息极度有规律,为了使犯人在刑满出狱之前避免因经受不住寂寞而疯掉,必须让他们保留一点自己的小爱好。而,这些小爱好往往能支撑一个死囚平静地度过临行刑前的那一个特别之夜。
两人边走边聊,潘有度又意外地发现,这牢房的厚重墙根居然呈现出千疮百孔的病态。每隔六、七米远,贴着石壁流淌着来路不明的液体,偷工减料的石壁爆开了无数条大小不一的裂缝。这个处於任嚣城最底层的地方,竟也最富有生命力,无数条缝隙里,生发出了一簇簇碧光闪耀的绿色植物——青苔与蕨类。
“这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
不知不觉,长廊已经走到了头。这一段夜路,丰富了潘有度的人生——较为平淡的後半截人生。甚至比起搂着外籍美女跳舞,更能唤起内心深深处的无忧无虑。
2012号狱卒背对着潘有度,打开了牢房的门。扣在上面的,明明是一只笨重的金属锁。比一路走来所见的每一只锁都要巨大,重量级犯人的待遇果然与别不同。但,2012号狱卒开锁的动作很轻,从掏出钥匙到锁弹开,直至牢门敞开,空荡荡的长廊,居然听不见半滴回音。近在身边的潘有度,特地留意,侧耳细听,也只是捕捉到了极低调的“哢”和“吱”而已。
“进去吧,说不定里面更神奇呢。”
当2012号狱卒转过身,鼓励潘有度步入牢房时,一盏廊灯的淡淡黄光,才清楚地照亮了他的容貌。
啊!他竟然不是之前那个爱吃巧克力的2012号。受惊的潘有度,用力拽了一下後脑勺那一根瑟瑟发抖的长辫子。心中默念:深呼吸,深呼吸……又花费了不少时间,悉心安慰脑後的长辫子,胆小的辫子总算乖乖地恢复了原状。
“2013?”
“是啊,就是2013。有问题吗?”
潘有度瞪大了眼,清晰无误地读出了面前这一位的工牌编号。上面的工作单位与数位,同样被刻画得完美无缺。2013号狱卒眉心一紧,眼里闪过一丝疑惑:这位老人家,似乎不只是对我的工作牌感兴趣这麽简单啵。难道……他想投诉我?
各有各的疑虑,梵高的牢房门口就这样被两个人堵住了。出於惯性使然,潘有度试着把手一步步伸向了衣衫之内,这是他第一时间所能想到的,快速打破僵局的最佳方式。可惜,相互信任已渐失,2013号狱卒的视线追踪着潘有度的手,猜想着,老人家的衣衫下面究竟隐藏着什麽?当得不出最终答案时,很顺便地,他也把自己的手伸向了随身佩戴的兵器——从未用过的新鲜佩刀一把。
“麻烦两位借一借……噢,大半夜的,你们不好好睡觉,堵在这里干嘛?吵死人啦。”
嘴巴周围长了一圈粗胡子,一脸不满的梵高,毫不客气地斥责。他拖着疲惫的长腿与火辣辣的红棕色长辫子,硬是从潘有度与2013号狱卒中间的空隙挤了过去。
“那,我就不打扰两位了。你们尽情聊天吧,等够钟了,我再来。”
经由梵高的一番提示,2013号狱卒方才意识到,帮潘有度打开牢门,已经严重超时。多麽可怕的超时,浪费了打多一圈的宝贵时间。想一想吧,此时此刻,坐在身边的,本应是志同道合的牌友,喝着带劲的烈酒,被“吃”、“碰”、“糊”宠爱着。
卷起一身如梦初醒,2013号狱卒匆忙离开了,单位配备的佩刀懊恼地呆在黑暗的鞘壳内。潘有度抽也回了那一只不安的手,不仅为了与敬业的2013号狱卒道别道谢,更为重要的是:兜兜早已清空了,凭什麽从人家口中得出答案呢?
有关2012与2013的情感纠葛,在意识到刷清了银子的那一刻,只得无奈地不了了之了。尚未消除之疑惑,又成就了多一个疑惑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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