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快过来。”
“为什麽是我?”
“整个乌鸦岛的花花草草统统都知道啦,一个奇丑无比的番人全票通过当上了烧火工。韵怡姐姐,你快来认清楚,果然‘奇丑无比’呐。哼,还不学好,染一头难看红头发。”
“原来你要找‘奇丑无比’的……而且,还是染发的……噢,我十分确定你肯定认错人。抱歉,告辞。”
梵高对自己一头艳丽耀目红发充满信心,这当然是百分之一百与生俱来纯天然产物,绝不是用低俗献媚染发剂染色;而眼前这一位跟班模样的小姑娘,看起来年纪尚小,在如此美好的星空下偶遇一位来自大洋彼岸的大帅哥,因过份紧张扰乱了审美眼光,情急之下错用形容词,亦是情有可原;至於新鲜到货的烧火工,应该是个只要有手有脚的大活人都能干的粗活吧,要不要这麽招摇?梵高认定:这一位高调的烧火工,必定另有其人。
“想走?先为姐姐煮一顿夜宵再说。”
惜月年约十四,身材娇小,五官精致,眉间流转机敏气息,目光散发忠心护主的光彩。长袖挥舞,带着一阵微风袭向梵高。这个时候,坚决抵抗显得多麽不解风情啊。凉意来,腹中饥饿的感觉更加强烈。最後,夜宵这个词彻底打动了梵高的心。实在太饿,不如束手就擒,顺便蹭一顿夜宵也不错——梵高主动送上一只手臂。
惜月欣喜将其抓获,透过薄薄长衫,这一根番人的手臂,结实有力,他每一下心跳准确无误传递过来。
“啊,别碰我……”
雄性的体温果然比雌性略高少少,惜月犹如受惊小鸟,慌忙松开小手。
梵高的手臂软软垂下,空虚极了:这顿来得正是时候的夜宵算是就此取消了吗?噢,什麽时候填饱肚子这等俗事反倒优先考虑了?遥望远处星光点点,似有上帝对着自己轻轻召唤。那种姿态,就如母亲系着花围裙,隔着厨房一扇窗,亲切呼唤梵高兄弟俩快快回家晚餐。星亮着,光越来越远,梵高的心激起一阵揪紧般痛楚。把吃饭问题摆在第一位,也未尝不可。哪家的孩子饿了不是找妈妈呢?当母亲这个词再一次涌现,梵高发觉自己其实根本找不到非离家不可的理由。
“该死的酒,我要对漫天星光发誓:从今往後,再也不去背德酒馆……”
仰望夜空,决心戒酒的誓言,高起低落。噢,想不到,乌鸦岛的天空也如此广阔。梵高睁大眼,温情抚摸遥不可及密密麻麻之珍宝。晚风送来阵阵酒香,梵高的鼻子断定:目标物体就在不远处,雄壮誓言嘎然而止。
脚踩细软黑土,不觉间,梵高绕到高台背後。噢,此处竟造了一所别致庭院。这凭空而起之建筑与周边环境极不和谐。仿造的罗马柱,明显尺寸不合理,整根柱子光溜溜,虽说也是上细下粗,但,柱基竟然是个雕刻着奇兽异草的愚笨石墩。此举无疑大吹混搭风,梵高足足花费了一分十二秒才勉强接受。终不忍多看,开始展开大规模搜寻——酒,你就在那里吧。
庭院周边一圈木栏杆齐腰高,爬满体态慵懒藤蔓,月影下朵朵细弱碎花蔓延至梵高双膝,斑斑树影扭摆曲线,呈跃跃欲试状,瞄准了梵高饱满胸膛。
轻轻的,静静的,梵高越过围栏,跨入庭院中。然而,他绝想不到,迷人夜色嫌气氛不够,借用桂花树杈纷繁暗影之不起眼,潜心设计一个柔软甜蜜陷阱。即便是一只精通夜间游走的成年蝙蝠也无法幸免——这个陷阱很梦幻。
庭院中央,摆一圆桌,配一带靠背座椅,这两件家俱在白得发冻月光下显出无坚不摧之顽强刚毅。莫非采用的是敲不破打不烂之新型硬石材?视觉焦点并非那四条桌腿上的雕花,亦非座椅靠背故意显摆的那一片特厚重天然石板之水墨山水画,而是——梵高瞅见那一杯梦幻般恍惚之美酒。
噢,酒杯,核桃般大小,孤单落於圆桌中央。杯中物近在咫尺,美酒当前,怎不心动。梵高由头到脚,统统都失控了。
“忧愁好似杯中酒。”
若这风捎来这话,除桂花树之外,梵高也定能接收到。然,这风又似并未给谁捎去什麽话。
桂花痴痴望月……
风起,云过。惜月转换位置,斜身靠向圆桌,娇小的她未能挡住圆桌中央那一杯。瞥一眼,心想:此人相貌丑陋也就罢了,偏眼中还蓝光闪烁,高鼻梁,凸眉骨,满嘴脸邋遢大胡子,不仅四肢高度发达,而且一身特大号长衫由头套下去,十足一个中看不中用的衣服架子。惜月自小与韵怡相伴,受其审美风向引导,认定梵高披着一片不堪脸皮,当中必定包裹着更为腐朽脏腑,只会比脸皮更为不堪。
惜月分析力突然增强,低头望一眼手臂,分不清被梵高大手捉握的部位,究竟还有没有留存半点余温。只是,她自觉视线不可在此多停留。
酒杯凄凄等候……
梵高一心追求酒的味道,哪有心思留意惜月的脸蛋泛红时有多麽符合今夜的胃口。想要将这一杯酒拿下,得先绕过半倚圆桌的惜月,随後,还得绕过她身後那一张高靠背座椅——那上面居然摆放一个看起来做工考究的拖把。这一坨黑漆漆的拖把头,好像可以自由旋转耶。自由旋转之度数,少说也有一百二十度呢。这个令梵高望而却步的自由度,在绕过惜月的小身板之後,化成一个重重的符号,似从天而降,又似破土而出,更似由心生发而来……
噢,那不过是一个从未见过的新式拖把而已。这年头,什麽稀奇古怪事物大街小巷乱窜。任嚣城就这样,这就是任嚣城。桂花飘香,热情袭来,梵高精神振奋,连一株植物都充满甜蜜。继而,这桂花之吻轻描淡写将压在梵高头顶的重压卸去。去你的,可恶一百二十度自由旋转。决心,就是这样定的。
绕过拖把,一杯酒,已在眼前。月下,核桃一般迷你体积,遍布勾勒外衣,坚硬如钢铁。冷月光欲刺穿这坚果的厚外壳,光色由苍白转为惨蓝,几番变幻,依然无法撼动这一颗小小核桃。
“韵怡姐姐,少喝点,身体要紧。”宛如携带关切与限定揉合之明确指令。
惜月这一句话,於梵高耳边来回绕着圈圈,使她看起来,不折腾个够本誓不闭嘴。本着对噪音百分之一百的抗拒,梵高觉得十二分之一秒都不能再等了。噢,这哪有什麽姐姐。看来看去,也就一特爱管闲事女仆守着一杯寂寞小酒。原本想要阻挡梵高的人,因这一句劝酒的话,反催促梵高迫切实现下一步。
“咕噜咕噜。”
孤伶伶酒杯似察觉到这一刻终究会来到。月移,风止,树静,桂花香味更加浓郁。酒香纵身飞升,如盛放之烟花,绚烂炫目。沉寂得久,梵高跨出一步,这一杯深埋於核心的美酒瞬间完成一个复活壮举。生的喜悦,寂寥庭院顿感繁华璀璨。月出,风起,树摇,惜月惊呆的表情正式宣告:这,这的确是史无前例的第一次。
“这酒……”
“这酒,噢,还有吗?”
“什麽,你还想要!”
“当然,如果还有的话。其实,我真的不介意再多喝几杯。刚才喝得太急,还没尝清楚酒滋味呢。”
显然,梵高如实相告,却被惜月误作无赖行径。
这个丑八怪,竟然敢抢喝韵怡姐姐的酒,简直就是活腻了。脸皮真够厚,喝了一杯,竟然还想多喝几杯,做梦。然,即将发作的惜月,望见梵高的蓝眼睛,闪动纯真欢愉之星星点点光彩。如此神情,也只在幼小时,韵怡姐姐眼里曾经闪过那麽一回。那日,午後,惯於默默独处的潘韵怡,倚在小池边,侧身低头望向浮在水面的睡莲。潘家大宅里,唯独这一别致小庭院,因潘韵怡而拥有一份恬美时光。无人靠近,无人言语,潘韵怡忽然微微抬起疲倦眼皮,眼底闪过一道难以捕捉的神采——与眼前这番人眼光,如此神似。
惜月虽记不起何时进入潘家打工,却十分确定,自己从未听见过潘韵怡开口讲话,连极短促“啊哦呀”诸如此类的音响亦没有。
记忆中,潘家为仆人们安排好员工宿舍。因而,给了惜月休憩小窝——能取暖的小窝。一个暖暖小窝,一个沉默姐姐,自小相伴,直至惜月长成一个十四岁姑娘。记忆中,潘家的天空不知翻过多少风云,潘家的大树有无数新旧枝丫蔓延开去,直至整座大宅的屋顶,全罩在一棵异常粗壮茂盛奇树阴影之下。然,人们透过高墙,望见郁郁葱葱之繁茂枝叶,发出连声赞叹之余,却并不知晓,这树实则紮根于专属於潘韵怡的小庭院——一片阴郁气息特深重之地。
啪嗒……
脚边有动静,似撞倒某物件,梵高迅速收回那一条迈出去的左脚。自觉因自己鲁莽行为,很可能碰跌了搭在座椅上那一根一百二十度自由旋转之新式拖把。
“噢,对不起。其实,我只是没看见……”
梵高一边诚心道歉,一边俯身伸手……
噢,请稍等。为什麽,这一根拖把竖直挺立的角度完全没有受到影响呢?也就是说,自己一不小心,根本就没有碰跌什麽嘛。
噢,再等等……
为什麽,好像总有一缕温顺体贴眼光,执意追随?为什麽,好像有一个人,背对自己端坐於眼前?
拨开云层,月光透过桂花树,照清院中一切。这时才看清,庭院内,一桌,一椅,一杯,一酒,却并无一根可以自由旋转一百二十度之新式拖把。
风再起,桂花香顿失。骤然转冷,寒气侵入,梵高浑身一颤,耳边似又想起一个声音,正是那一句似懂非懂的……
“忧愁好似杯中酒。”
若这风捎来这话,除桂花树之外,梵高也定能接收到。然,这风又似并未给谁捎去什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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