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长街往东迈开步伐的凌月缘,渐渐将那嘈杂不休的福祥典当行抛在了身后越来越远的地方。
半个时辰之前,那黑幽幽的当铺还如阴曹地府般令人战栗心寒,这一刻却成了众神狂欢的巢穴。那阵阵打砸声、争吵声、欢呼声和哄笑声混成一股杂乱不息的巨响涌出店外,震得那门楣之上的当号铜牌仿佛都在颤抖不休,几乎随时就要跌碎于大街之上。
不断有好奇的路人涌入这任人采摘果子的乐园。
而出来的人则要少得多,但每个人都带着兴奋和满足的笑容。先前出来的人尚且空着手,后来出来的人甚至抱着花瓶、顶着椅子、披着门帘……三三两两喜悦地跳着轻步跨出门口,雀跃着离散于街头巷尾。
“这就是报应!”一个眉开眼笑的布衣男子,手里高高举着一只镶着铜边的黒木算盘,乐颠颠地小跑擦过凌月缘的身旁,大声地朝着上天宣告,仿佛他手里拿的便是那报应的证明。
“啊……”难得有人经过这颇为安静的东街,凌月缘正想出声喊住那乐得仿佛要飞上天去的男子,却不料那人一溜烟便跑得无影无踪。
“呃……”凌月缘一时很是无奈。看着现在这情况,就算他返回镇西,遇到的只怕也是一群打了兴奋剂般的觅食野兽们吧?这时候就算试着去询问林馨音的下落,可他们还能听得懂人话么?
只好祈求在这往镇东的方向能够遇到些正常人。凌月缘继续沿街而行,待得那身后的嘈杂声响归于静寂之时,也不知走过多长一段路后,前方终于出现了两个人影。
看那两人的身形,却似是在急促地奔跑的样子。但凌月缘也顾不得三七二十一了,赶紧便跳上前拦住对方道:“请问你们有没有看过一个少女……”
话还没说完整,却被那急跑的人狠狠地撞开肩膀,粹不及防差点被撞翻的凌月缘顿时“嗷”了一声,正待发作之时,那两人却已跑开了一大堆距离,但总算还是远远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想找女人就去前面找啊,不要阻止老子发财……”
凌月缘稍稍一愣,再细细望去,依稀看到那其中一人手里似还抓着个算盘,分明就是刚才那擦身而去的男子……敢情这人还呼朋唤友继续去那当铺摘桃子啊!
瞧着那两人急奔而去、怕稍慢片刻便连残羹冷炙也抢不着的匆匆身影,凌月缘鄙夷地啐过一口,转而低头整理了下那几乎被撞散的衣裳。
只是这么一弄,那本就松松垮垮藏于怀中的几枚钱币,便咚咚咚地掉出前襟,弹落于街道上,其中甚至还有一枚金币就着地面往前滚去,就像被人推了一把的小单轮。
“啊!”大为紧张的凌月缘迅速捡起散落于地上的几枚钱币,又匆忙弯腰低头朝着那滚得甚是欢快的金币奔去。
所幸,这乐极生悲的金币滚不到片刻,便一头撞在一处宅院的门槛边上,身子一歪便瘫倒在地上。
“让你跑!”气呼呼的凌月缘饿虎扑食般往前冲去,两手猛地按住这淘气的金币。“哼哼哼”地暗笑几声过后,他那刚刚一直只顾看着地面的目光渐渐往前延伸过去,于是便看到了一双红色彩绣履;待得他好奇地抬起头后,眼前便出现了一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妇女。
正是那丽春院的王老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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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被昨日事件搅得心情有些失落的王老鸨,适才还正无精打采地靠在门柱上打呵欠,却忽见到那原本静谧的东街多了些急促往镇中跑去的身影,一时倒也好奇起来,于是便寻思着反正下午也没什么生意,要不就干脆打烊了算数,也跟着去镇中看看热闹……
只是这想法尚还在脑海里打转,她便忽觉地上好似有什么小东西一头撞了过来,低头一瞥,却见到那黄橙橙的东西竟像是一枚金币……只是她的双目尚未睁圆,那金币却已被一道更快的身影扑在了手里,顿时惹得她那低落的心情还没升腾便又瞬间跌回了谷底。
不过,当她看到那逐渐站起身子、将金币匆匆收入那脏旧衣襟的人却是一个面目英俊的少年时,倒也暗暗吃了一惊;待得再听到对方好奇地问过一句话后,那从昨天下午便一直低垂到现在的两尾死鱼般的眉毛也悄悄动了起来。
“阿姨,你有没有见过一位少女……她长得很美……嗯,还有一头很漂亮的长发……”那少年断断续续的表达不太清晰和流利,似在极力回忆着些什么细节。
王老鸨低落的心情在慢慢升腾起来。在这憋闷的小镇做这一行良久的她本来就不太以貌取人,但平素所见尽是些猪食一般倒胃的粗人蛮汉二世祖,忽然见着这么英俊清爽的少年,简直就是千年一遇的奇迹!尽管他的前襟趴着一条丑得触目惊心的乱缝线,但对她来说这都不是问题,因为她看重的是男人的内涵;而对她来说,男人钱袋子的轻重则直接决定了其人的内涵大小。很明显的,这少年已有足够的“内涵”了……
更何况,自从昨天亲历那天上万年一掉的馅饼却被别人捡走的事件之后,痛定思痛的王老鸨更加坚定了独立自主、自力更生的信念。于是,就在这混乱的遐想和莫名的执着之下,彻底曲解了凌月缘本意的她使尽全力堆出一副笑靥如花的摸样,娇滴滴地反问过一声。
“这位公子可是要找女人么?”
……
“呃?也是,我确实是在找一个女人,你……”还在回忆中的凌月缘被王老鸨装嫩的问语震得恶寒满身,但他想了想,自己确实也是在找女人没错,只是当他还想继续补充林馨音身着农家少女装、可能骑着马等关键细节时,手臂却忽然被对方一把挽住。
“既是如此,那便请公子入内详谈罢!”笑得满脸灿烂的王老鸨抓紧凌月缘的手臂一个劲地往门内拖,直如将那迷途的小羔羊叼入巢穴的母狼。
“哎?不用啦,在外面也行啊……”凌月缘尚未反应过来,便已被王老鸨拖得半个身子迈过了门槛。
“哎呀呀……瞧公子这话说的!”王老鸨抽出一手,嬉笑着拍过凌月缘的肩膀,仿佛在回应对方的调戏一般:“这外面日头正盛,人来人往,光线亮得墙角边上有几株草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在外面可怎么行呢?!”
“……怎么不行?”凌月缘傻傻地想不清楚这个问题。他适才也有左右扭头观察这处宅院,看似是与其他民宅无异,相反门庭还颇为精致;但就在他还来不及抬头仰望门楣之时,便已被拖入了门内的前庭,于是他就更是想不透为何这女人会对自己如此热情了。
“呀呀……就不要再纠缠这个啦!”王老鸨老脸一红,心中笑骂一声死相,便将这不像话的家伙连推带拉安置到内屋再说:“总之公子先到屋里面歇息一会再说吧!”
这倒是说到凌月缘的心坎里去了。他确实很想歇息一会,待得入了内屋之后,看到那好好摆着的圆墩之时,便已是眼前一亮;再一瞧见眼前的屏风之后似乎还摆着一张架子床时,他几乎就想直接踹飞那屏风、躺倒在床上好好睡上一觉再说。
那这毕竟是人家的屋子,所以他便只能先好好地坐在圆墩之上。饶是如此也让他觉得舒服至极,以至于那想装作正经一些的坐姿也在不知不觉中松弛下来。
“公子请先饮茶小憩,奴家去去便来……”全力贯彻家文化的王老鸨不惜以“奴家”自称之,笑嘻嘻地在凌月缘面前的圆桌上放下一盏盖碗茶后,便又欢快地飘过房门而去,直如骤然年轻了十岁的小鸟。
这会儿,内屋里便只剩下凌月缘一人。他不知道屁股下的那个墩面也正好是林馨音昨天坐过的地方,只是看着周边再无旁人打扰,便干脆弯下腰彻底放松起来,同时双眼开始好奇地瞪着那桌面上的盖碗茶。
这是一只加盖的淡青釉色的越瓷茶盏,稳稳当当地立于碟形的白色盏托之上,样式算是完整,只是那茶盏的颜色却有些残旧,连着那盏托也在不起眼的地方悄悄地缺了一角,实不知是被多少人用过了多少次的茶具。
但此时已有些口渴的凌月缘也无暇去猜想这陌生的免费茶水会不会有毒,便匆匆伸出手去抓那茶盏,却不料手指一碰盏身,便被一股灼热感烫得“哇”过一声,又迅速地缩回手。
他之前跟赤焰近距离接触得久了,还以为自己已练就了百热不惧、万火不侵的异能,却不曾想过那赤焰只是独独对他无害而已;而如今这小小的茶盏那滚烫的身躯便给了他一个清醒的认识。
只是他确实也未料到这茶盏竟会如此之热,于是便回想了下之前那装嫩的女人端茶过来的姿势,依稀记得好似是端着那茶盏下的茶托过来的,于是就依样画起了葫芦。果然,这下子就能颇顺利地将那茶盏抓到了嘴边。
“哼哼哼。”凌月缘满意地露出胜利的轻笑,一手紧抓茶托,一手将那茶盏上的盖子掀开,顿时便有一股热气迎面而至,熏得他紧蹙眉头。
这居然还是一盏需要慢慢品尝的热茶,那绿色的茶汤跟青釉色的茶盏搭配得也算合理,只是那茶水依稀有点浑浊,又碎又杂的茶末乱七八糟地漂浮在上面,仿佛长久未被清理过的绿池。看来这茶水的实际功能就是摆在桌面上慢慢地变凉,再等着最后给人倒掉在不知那个角落。
但现在凌月缘就算对着这热气腾腾的茶渣水也有着牛饮的欲望,他深深吸过一口气后,便对着那盏口持续且大力地吹起气,直至将那热烟吹散开来,接着又干脆将他看来觉得碍事的盏盖撇在桌面上,一手继续抓住茶托,一手拿住那已经稍微降温了的盏身往口中倾去。
喝过几口茶,呸掉几口茶渣后,那茶水总算清净了些。于是,有了些闲工夫和精神的凌月缘便开始挺立起腰身,装着优雅地轻轻将茶水倒入口腔。
而就在他刚闭上眼睛,正想要认真地体会下饮茶文化的精粹之时,却忽然有一阵娇嫩而刺耳的叫声急袭而来。
“公子~~~~~!”
凌月缘顿时被震得全身发抖,托住茶盏的双手一颤动,被震得锵锵作响的茶具几乎跌碎于桌面上。待得他睁开眼睛看清楚那涌入内屋的来人之时,顷刻便仿佛有一股甜甜的血丝般的东西涌上来,直接把那正想要滚落喉咙的茶水又顶回了口腔。
他看见先前那热情的浓妆女,带着四个年纪只大不小的妖艳女人在屋子门槛内一字排开,身裹花花绿绿的衣服,脸披迷死人的媚笑,挠首弄姿地朝着他竞相抛洒媚眼和脸上厚厚的胭脂粉。
“如何,公子!这便是本院招牌的梅兰竹菊四美人,这里面可有你在寻找的意中人呀!”王老鸨兴奋地朝着那端着茶盏惊呆了的凌月缘介绍她的镇店法宝,最后还特别强调了一句。
“对了,她们可都有一头很漂亮的长发呢!”
凌月缘听罢,那原本滚动在口腔里的茶水直接一口气全喷了出来,带着点点黑黑的茶渣和貌似丝丝红红的血沫洒在了衣襟前、桌子上、椅子下……
“呀,公子小心些哇!”
那训练有素的梅兰竹菊即刻便惊叹着奔上前来,将吓得抛下茶盏、跳离圆墩的凌月缘瞬间便团团簇簇地包围在中间,这个掏出毛巾擦擦他的前襟,那个翘起兰花指抹去他唇边的茶渣,还有一个紧紧锁住他的手臂,最后一个却伺机偷摸了一把他的小粉脸。
“啊,啊!不用了……啊,那个,你别牵住我!哇!别摸,别摸!”吓得大呼小叫的凌月缘手忙脚乱地应对敌袭,但终究是敌众我寡,顷刻便深陷于泥潭之中。被四个大妈非礼得面红耳赤却又动弹不得的他在好一阵混乱之后,总算还晓得问出声来:“这,这是什么地方??难道,难道……??”
“呀呀,公子怕是从外地来的吧?”王老鸨摆着腰肢一扭一扭地走过来,似是要随时加入战团:“这自然是让公子放松的地方呀……嘿嘿!”
“不不不不用了……”方知错入销魂窑的凌月缘却不知究竟是谁让谁放松,周围那堆唧唧喳喳的媚笑声惹得他心烦意乱,毒雾般的烈芳劣香刺得他头昏目眩,章鱼须般的数双粗皮老手在他身上放肆地胡摸乱掐,直让他应付得顾此失彼、头皮发麻,只恨爹妈怎么不多给他生出几双手来拍掉那些对自己毛手毛脚的触手般的物体。
但好在他的灵魂是寄宿在一幅男性的躯体上,自保的力气终究还是有的。于是,当恶寒和厌恶大大压过羞耻之后,忍耐到极点的凌月缘终于来了个大爆发,大喊一声“别碰我啦!!!”之后,便使尽全力猛地将缠住自己的梅兰竹菊四章鱼全部推开!
“哇……”“啊……”几声惊呼过后,如被狂风扫过一般,梅兰竹菊们便被那不识怜香惜玉的凌月缘推翻在地。
再接着,凌月缘一个箭步擦过惊讶中的王老鸨身旁,拔腿便要向门外冲去。
却不料那王老鸨反应得也很是迅速,一伸手便随便抓住凌月缘衣服上的某个地方,匆匆喊道:“啊……公子别跑啊~~~”
“嗷!”疾跑中的凌月缘顿觉腰带被人扯住,接着裤头一松,步伐不稳之下又被门槛绊到脚趾,于是乎身子往左一倾,整个人扑倒在门前的一株盆景上。
再接着,便是“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凌月缘抱着盆景一起摔倒在地上,连着那花盆也给摔得粉碎,盆景更是被砸得分不清原来的模样。
“咦,公子,你没事吧!”王老鸨惊呼着匆匆追来。
趴在地上的凌月缘吃力地爬起身来,甚至顾不上束好腰带便要起身跑路,但当他无意间瞥过一眼地上的盆景尸体时,却突然一怔。
他看到在那黑土碎瓷和盆景的断枝残叶之中,正躺着一个素色弦纹环形穿心合。小小的合子面上被泥土摩擦得有些污黑,中间圆孔未见有任何丝绢或汗巾等物穿心而过,空洞洞地仿佛缺少了什么刻骨铭心的束缚一般,直如那孤零零的合子本身,若非被凌月缘发现,或许就会在那片黑土污泥中过了一生。
凌月缘对这合子的摸样颇有印象。他记得在江湾村的那个月夜之后,王婶赠给林馨音的各式小东西中便有这件相同式样的穿心合。顿时,各种思绪和回忆涌上头脑的他,心头“噗噗”猛跳,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捡起合子,拧开一看,顷刻便双眸蒙上了薄雾。
合子里装有数片尚且色碧形秀的茶叶,细细一数,恰好为十片。
或许这便是那江湾村的特产云雾茶……几天前还在清远的时候,林馨音不就是将那剩下的十片茶叶装入这合子里面了吗?
还有谁会将这寥寥十片茶叶细细藏好于合子中当做纪念,甚至是护身符呢?除了她?
凌月缘闭上双眼,静静地将这穿心合攥紧于双手之中,牢牢地按于胸前那心脏跳动着的位置;像是在重新授予这冰冷的合子暖热的体温,又仿佛是在感受那未褪尽的林馨音的心跳。
思绪仿佛沉浸于温暖海洋中的凌月缘,安静地感受着、回味着、推断着。
这是她的。顿时,凌月缘纵是闭上眼睛也仿佛已能见到林馨音的笑容。
她还活着。接着,凌月缘连日来的焦虑和不安便尽消逝于轻风之中。
她来过这。最后,凌月缘刚刚平伏得如娴静湖面的心情,却突然翻起了波浪,连着身子也不知觉地抖了起来。
哎……?
她来过这里?!
霎时间面色变得惨白的凌月缘,猛地张开双眼,左手虽然仍是攥紧着合子,右手却无力地垂在了地面。
她来这里干什么?!可是,无论是来这里干这个还是干那个,都不是什么好事吧!不过,总该不是她自愿来的吧!难道是被逼的?还是被骗的?!该不会……
脑袋一时间混乱得一塌糊涂的凌月缘,咬牙缺齿之下,右手中缓缓闪现出赤焰鞭的身影。
而那不知死活的王老鸨,却偏偏还过来探头探脑,好奇地看着那半跪在地上、脸上写满了茫然、惊怒、不解和恐惧的凌月缘,八卦地问了一声:“没事吧,公子?”
“有事!”凌月缘猛然拔地而起,右手狠狠地往地上抽过一鞭子,左手拿着那弦纹穿心合逼近王老鸨,双目通红得犹如要吃人的野兽的瞳仁:“这合子的主人是不是来过这里!她来这里干什么!现在在那里!”
“啪”的一声脆音响过,犹如在大晴天中毫无预兆地炸起一个惊雷;那梅兰竹菊四妇女本就已被吓得心头小鹿乱撞,再一看那凌月缘一副要扒皮碎骨吃人肉的恶煞模样,顿时更吓得胆颤心惊,“哇哇”惊喊几声过后,顷刻便跑得不见影踪。
那王老鸨也被吓得想拔腿跑路,却不想已被凌月缘堵在了屋内的圆桌边上,惊恐之余却又不得不依言瞧了瞧那恶煞手中的合子,但想破了脑袋也不知其主人是谁,便也不得不如实相告:“公子息怒,那穿心合看来看去也不像是我院内姑娘们的私物哪。”
“当然不会是你们人的东西了!”尚在气头上的凌月缘,好歹却也有了一丁半点的安心,于是随后便再追加了另外一些细节:“这合子的主人应该是个打扮得很朴素的少女……嗯,她素带扎发,可能还骑着马!是不是有这样的人来过这里!”
“哦……这么说来,昨天下午确实有一个牵着马的素装美少女来过这里呢!”被凌月缘这么一提示,王老鸨便也即刻想起了林馨音的身影,旋即又想起她那破灭了的梦想,一个不小心便口无遮挡地透露出她的遗憾:“哎呀呀……昨天下午我还极力劝服她留下的,真是可惜哪……”
“什么?!”气得七孔冒烟的凌月缘猛睁双目,仿佛要一口吞掉那王老鸨:“你你你……你还诱拐她做鸡!她才几岁啊!”
“不不不……”王老鸨也不晓得凌月缘说的是那里的方言,但基本明白个大概,情急之下赶紧换个说话:“我只是见着时候不早,便劝她留宿一晚,说不定还能遇到她想找的人呢!但她怎样都不肯,便先走了!那穿心合应该也是她无意中丢在这里的吧……”
说到这里,王老鸨又是故作惊讶地看着凌月缘感慨道:“这么说,难道你就是那少女要找的情郎?还真是天造地和的一双呢!太可惜了,要是她昨晚真的在此留宿,你们今天便能相见了呀!”
“呃,我也不是什么情郎……”凌月缘的俊脸即刻便红了起来,其实他也隐约觉得这王老鸨的描述似乎漏洞百出,那里来的下午便时候不早?为嘛硬要留宿她?难道还能未卜先知自己会误入这里不成啊!但不管如何,犹如中彩票般撞到知晓林馨音行踪的人,实在也是不可思议的运气!于是他接下来说话的语气便渐渐冷静了一些,连着赤焰鞭也悄悄收了起来,单手稍微整理下松垮垮的腰带:“那你说清楚下昨天关于她的所有见闻……详细点!拜托啦!”
“好好好,那就请公子到内屋里坐下罢,容我慢慢道来……”王老鸨好言抚慰那急切得仿佛要撬开自己脑袋挖掘信息的凌月缘,连说带劝把他安抚到内屋里,待得对方重新坐好在圆墩上后,她才慢慢地讲起昨日的故事。
这一讲便是半个时辰。
王老鸨确实很能说。而且她昨天下午躲在门后也偷窥偷听了林馨音从遇袭到获救的整个过程,尽管未知晓太多细节,却也够她添油加醋地说起一个长长的裹脚布故事,只是她越往后便越是将那脚布裹得又长又离题,甚至从林馨音遇袭的事情扯到时局动荡、恶人当道、流氓地痞恶帮会层出不穷祸害百姓;再然后便是如今世道不好、生意难做、搵食艰难,说到动情处,竟也在眼角洒出几滴泪花沁透着那厚厚的胭脂粉。
凌月缘却是听得津津有味。他的意识里还残留着浓厚的感性因子,听起别人说八卦很快便能身同感受,于是便任由那王老鸨一圈又一圈地将那脚布裹得不亦乐乎。待得醒悟过来之时,方知似已过了不少时间,就当他正想要依依不舍地停止话题,对方却忽然先行站了起来。
“公子的茶已经凉了吧?奴家这便先为公子换杯新茶,待会再说……”王老鸨抹去眼角边的泪痕,端起桌子上的茶盏,迈过门槛暂且离开一会。
呼过一口气的凌月缘看着这会又没人了,便也站起身来。先前听着林馨音遇袭已令他紧张无比,但后来听说有人出手相助为其解围,也就放心下来。只是那相助的人据说却是一个俊男……?
不过,馨音总不会跟那什么俊男跑了吧!哈哈!凌月缘在心中傻笑几声,带着九分喜悦,一分担忧转过身,正想离开之际,却又想起适才王老鸨在后来述说的那大堆琐事。
若非生活所迫,谁又会一把年纪还来操这皮肉生意呢?于是,考虑再三之后,同情心大泛滥的凌月缘便从怀中掏出那刚刚撞在丽春院门槛边上的那枚金币,将之摆在桌子上的显眼位置,方才悄悄地离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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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啦啦啦,啦啦啦,我是卖包的小行家……”走在庭院内的凌月缘一边双手整理着腰带、一边雀跃着哼着歌曲小跳前进。
知晓林馨音的行踪后,他现在的心情非常好,超级好,无敌好,越来越好,待得跨过那丽春院的大门槛之后,那愉悦的心情便更是好上加好。
他听见小鸟在歌唱,轻风在吟曲;看见槐树在舞蹈,野花在微笑;遥望深空,天边是那么的湛蓝,白云是这般的纯洁,太阳是如此的圆溜溜;近观周边,那明媚阳光下的笔直长街仿佛正通向光明灿烂的未来,世界是如此的美好,到处洒满了希望和梦想:就连那站在街道中央心无旁骛地交配着的两条土狗此刻也显得和谐无比;即便是静静躺在墙角边上发呆的那坨狗屎般的物体这时也显得格外的美丽。
笑容满面,嘴角翘得连他自己都不晓得的凌月缘,忽然见到街道前方有一个穿着寻常人家衣裙的少女,肩上背着一个包裹,单手拿着一个小纸包,皱着眉远远绕过那在路中央欢乐着的两条土狗,却又时不时往街道巷尾四处探望……那少女额前的两束蝶须不停地抖呀抖的,不正是那欧阳小零?
“嗨,小零!”眉开眼笑的凌月缘,一手继续整理腰带,一手远远地朝着欧阳小零挥了起来。他现在心情特别好,所以破例叫了对方的名字。
……
欧阳小零此时已换了装扮。她上穿桃红直领对襟小袖衣,下着八幅折纹挑线白缎裙,腰系坠有金玉配饰的蝴蝶结云绸丝带,一袭如瀑的长发仍是好好地束于肩后,但先前那淡雅脱俗的侠女形象此刻便成了一个丰盈窈窕的大家闺秀。
只是当她循声看向那尚站于门檐之下的凌月缘,却当场就呆了。
良久,她抬起头望望门楣之上那明晃晃得刺目的“丽春院”招牌,再平视那门楣之下一副表情爽得不得了的凌月缘,看着他手提腰带笑得如漫山遍野的山茶花般灼灼其华,顿时脸色先转红,又转白,再转青,最后黑得像那天边忽然急飘而来的乌云。
怎么会有这么无耻的人?
这人上一刻刚借着替天行道的名义带队洗劫当铺,下一刻就自个儿乐颠颠地逛窑子,还信誉当当口口声声地说他对女人没兴趣……世上还有这么不知廉耻的东西吗?
你说这东西跟那在大街上随便交配的土狗有何区别?哦,不对,简直是连狗都不如!充其量就是那躺在墙角边上发酵的臭狗屎!
气得连嘴唇都在颤抖的欧阳小零仍是那副对丑恶现象绝不姑息、有话直说的性子,所以在她转身掉头便走之前,仍是大声地谴责了一句。
“无耻!光天化日之下逛这种声色场所!”
说罢,她便头也不回地转身而去。
呸!早知自己就一个人先行出发去福州,免得被这肮脏的东西污了眼睛!
……
凌月缘的笑容顿时凝固在了冷风之中。他这才发觉自己已处于一种跳入黄河也洗不清的境地。其实,除了林馨音,他是一贯都不太在乎别人对自己有什么看法的。但是,尽管他以前可以无视别人称自己为恶妇、傻瓜、白痴、笨蛋男人婆,却独独不能忍受现在被人当作变态色情狂。所以,为了将这误会扼杀于扩散前夜的萌芽状态,更为了捍卫自己的清白和声誉,他便毫不犹豫地冲到了欧阳小零的面前!
“你误会了!”凌月缘神情严肃地站在欧阳小零的眼前,双手却在慌慌张张地整理着腰带。他之前是因为开心过头而未有心思好好束紧腰带,现在却是因为心慌意乱而导致动作错乱僵硬。他的额头已渗出了豆大的汗珠,但仍在义正词严地大声地申辩:“事情并不是这个样子!”
“事情是不是这个样子跟我有什么关系?”欧阳小零厌恶地看着那堵在自己面前手忙脚乱地束紧腰带的凌月缘,真想一脚把这枚挡路的混帐东西踢飞到天边去。
“这关系到我的名声,所以我必须解释!”略为冷静一些的凌月缘狠狠地勒紧腰带,表情严峻得仿佛此刻便是某种大决战的前夕。他整理好思路、清过嗓子后,便要开始讲述一个跌宕起伏的漫长故事……
“哦!那解释来听听啊!”欧阳小零鄙夷地看着凌月缘,挑高了音调嘲讽道:“对了啊!可别说你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硬拖进去的,最后却仅是聊天而已哦!”
凌月缘顿时哑然。他的故事还没开局就被人捅到了结尾,这还有什么好说的?被对方这么大盆冷水一泼,他顿时如被暴风雨打焉了的麦子,只能无力而徒劳地抗争着:“不管你信不信,事情还真就是这个样子……”
“不过,不过,就是因为聊天,所以就……”凌月缘忽然想起自己刚刚打听得来的大量情报,这不就是申诉的最佳本钱嘛!只是,就在他兴奋地行将告知欧阳小零这些关键信息之时,却忽然被背后传来的一阵人声打断。
“呀呀呀……多谢公子赏赐一金哇!”
凌月缘的心脏猛地一跳,一头栽进了冰窟窿里。他回头一望,果见那王老鸨正喜滋滋地站在门楣下朝着他打招呼。
……
那王老鸨端茶回来不见了凌月缘的身影,却见到桌子上摆着一枚黄灿灿的金币,顿时大为感动,心想人家如此慷慨,自己总也得做些起码的礼节才好,于是便匆匆地出了宅门,一见到凌月缘还站于大街上,便赶紧先回了个谢礼再说。
只是当她再定睛细看,却看到了凌月缘和欧阳小零对峙的一幕,接着便感受到那不太寻常的气氛好似黑压压的乌云般沉重,一时间竟连身子也仿佛感到有点凉意。
她想了再想,思了又思,决定还是不要蹚这趟浑水的好,于是便保持着那僵硬的笑容慢慢地退回屋内,然后又很是体谅地缓缓掩上宅门。
“吱呀”一声之后,紧闭的大门外,那只剩下两个人和两条狗的长街,犹如一个静谧的世界。
少顷,连那两条狗也仿佛觉得呆在这里不太舒服,便偷偷换了个地方继续办事。
……
欧阳小零的脸上此时已没有了任何表情,语气极为平淡地说道:“所以就赏赐了一金。如此大方,想必是聊天聊到灵魂都升华了。”
凌月缘此刻的心已死了,于是也就看透了,结果反而变得淡然起来。
就现在的情形来看,既然说今天太阳会从西边落下和明天火星会撞地球的结果都是一样的,那他便再也无所谓对方信或不信,而只是将紧握着穿心合的左手平摊在欧阳小零的眼前,慢慢地叙述着这信不信由你的神奇巧合:“总之都是因误会才进了那地方,若非恰好在里面捡到馨音遗落的合子,我早就跑出来了。而且,恰好里面的老板娘知道馨音昨天下午的行踪,所以才会跟她聊了那么久……”
“馨音怎么进了那种地方?”欧阳小零狐疑地瞥了瞥那跟寻常人家无异的宅门,顿时便也猜到一二分缘由。其实她也早就想通了,别人喜欢干什么事,想什么时候干,以何种方式干,与她何关?信不信又如何?看不惯便绕开呗!只是她现在更好奇的是凌月缘手里的合子,所以还是八卦了一下:“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十片江湾云雾茶叶。”反正合里装的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凌月缘便大大方方地打开合子给欧阳小零看,接着又趁机讲起从王老鸨那里听来的若干昨日事由的细节。
欧阳小零细细看过那被打开的合子,见到里面果然只是躺着几片普普通通的茶叶,而非香粉珠翠等寻常女儿家的物事,不禁更是疑惑起来:从来多是男子方喜以穿心合来盛香茶,难道这猴子拿自己的合子来糊弄她不成?再耐着性子听完凌月缘喋喋不休的叙述之后,她也就基本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半信半疑之余,仍不免紧蹙柳眉数落着这粗心的大头虾:“你是傻的还是不识字?那丽春院的牌子就挂在你头顶上,这样你还能误入啊?”
“我是因为一直低着头捡钱才跑到那地方……还未抬起头就给拉进去了……”凌月缘红着脸小声申辩:“而且,也正因为误入了那里才知晓馨音的行踪……我也没在里面做过什么坏事,那一金也只是因为同情她们才留下的。”
“哼。你的钱想怎么花是你的事,只是别在遇到馨音之前便花成了穷光蛋才好。”欧阳小零其实很看不起那些在青楼里营生的女子,但她不屑也懒得去跟凌月缘讨论这个话题,便转而分析说:“我适才在镇西的时候,已打听到这小镇只有东西两个出入口。既然馨音已在昨天下午经过这里,但我们一路前来这个小镇的时候却未有碰过她,那她九成九已经往东边去了。现在便赶紧去镇东尽头找人再确认看看吧。”
“好,那就快走吧……”凌月缘已经迫不及待想离开这个地方,迈开步子之时,方才注意到欧阳小零的新衣着,不禁赞叹了一声:“这套衣裙挺好看呢。”
“其实也只是套比较干净的旧衣裙罢了,新衣裳都是要挑好布匹定做的,实在没那个闲工夫。”欧阳小零全然不提她是如何挑出这套既干净又合身且典雅的衣裙,那静如止水的面容淡然得不带半丝涟漪。只是言毕之余,她又轻抬葱指拂过腰间的配饰,整弄早已严实的前襟,最后再拨开那一直在摩挲着耳腮的俏皮青丝。
而凌月缘却是无心去细看这些变化。王老鸨只是跟他提到林馨音被人所救而脱险的事,但再之后却没了下文,所以他现在只是想着尽快赶去镇东出口看看是否有林馨音留下的蛛丝马迹,于是那步伐便也在不知不觉中加快了许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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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东,长街尽头,一如既往地安静、萧条和破烂。
凌月缘失望地看着这空荡荡的镇东出口:连阿猫阿狗都不见一只,又该找谁来询问?懊丧之余,他不禁抬脚踹飞了路上的一粒小石子。
“砰”的一声,这粒小石子撞在前面的一只板车上,再接着,板车摇摇晃晃地一动,竟从那车上钻起了一个人。
“靠!谁没事乱踢石头!差点磕到大爷!”
正是昨天的那个懒汉。他骂骂咧咧地半坐起身,心有余悸地抬手摸着前额。
“哦,对不起,对不起……”凌月缘惊喜地看着那懒汉,心里顿时有了一点希望:这人居然睡在这里,说不定昨天也是在这里过夜的,那或许知道林馨音的行踪也说不定!于是,他便赶紧兴奋地奔上前去:“这位大哥,我想请教个问题……”
“什么问题?说啊!”懒汉刚刚正做着躺在钱海里睡觉的美梦,忽然被飞袭的石头惊醒,这会心情很是不好。
“哦,那个,请问你昨天有没有见到一个骑马的少女经过这里……嗯,她身着农家衣服,长得很美……”有求于人的凌月缘的态度很是温柔。
懒汉一听,心头猛地一跳:天上又要掉钱了?哈哈!谁说守株待兔是白日做梦?这不就又来了两只小兔崽子?
于是,这懒汉哼过一声后,端坐起身子,一手向凌月缘伸去,一手却挖着鼻孔装起大爷:“当然见过!我还见过两拨骑马的人经过!不过,老规矩!咨询费两银币起!”
“什么老规矩?”凌月缘听到这人说见过林馨音,心情骤然紧迫起来,再见到他伸手要钱,顿时却是愣住:这问个事还要钱?还这么一副专业的样子?
“两拨!”旁边的欧阳小零听罢,也赶快紧张地凑过来询问:“那,那你有没有见到有一男一女分别骑着马经过……”
那懒汉一边挖着鼻孔,一边嘻嘻地对着欧阳小零咧开黄牙,一边当场坐地起价:“都见过!若要知详情,便须付四银!”
“你也太黑了吧!问个事也收这么贵!”欧阳小零尚未说话,愤怒的凌月缘便先行发难:找钱容易吗他,这个拔一下,那个抽一把,再这样下去,在遇到林馨音之前,自己岂不是真会给扒成穷光蛋?
“切!没钱就靠边站,别挡住大爷的视线……”手指继续在鼻孔里忘情奋战的懒汉连甩都不甩凌月缘一眼,双目继续瞪着那车轮上的两枚银币,继续思索解救它们的法子。
少顷,一声爆响,自平地而起!
“轰!”
那沉浸在思海中的懒汉毫无心理准备地看着那车轮猛地被一道漆黑的长物劈成两段,再接着便是整辆板车都散了架,失衡了的自己也整个人扑倒在碎成几块的烂木板堆里。待得他抬起头看,却看到那凌月缘不知何时已拿着一根漆黑的凶悍长鞭,目如杀神般逼近了自己!
“臭家伙!”心情从焦虑烦躁再到狂怒的凌月缘,一手抓住懒汉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一手倒提鞭柄狠狠顶着那懒汉的鼻孔:“要钱没有,要鞭子就有一条!本店的抽人服务今日刚开业,金字招牌,真诚承诺!抽客抽到爽,不爽不收钱!不知大爷身上那里发痒呀,那里不爽呀!还有哦!你是不是很喜欢挖鼻屎啊!用这个挖岂不是更妙!是不是呀!”
凌月缘一边说,一边把那直径比对方两个鼻孔加起来都长的鞭柄死命往上顶起,直顶起那鼻孔都快变形的懒汉呱呱直叫“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少顷,把那懒汉威吓得态度即时软化之后,凌月缘便又猛地把对方推翻在地,右手又“啪”的一声猛往地上抽过一鞭子,继续保持着高压的姿势,神情凶悍地喊道:“说!”
他就这样在无意中发现了这具躯体的好处,尽管他的潜意识还尚未接受这个事实。以前做女生的时候,教训一群顽劣的小屁孩还会被他们在背地里丢石头,现在谁敢惹他?先抽几鞭子再放火烧屁股!
半躺在地上的懒汉还有点无所谓地轻松说道:“你说的那个少女啊……我看到她昨天下午跟一个男人跑了。”
这句话犹如一炮把凌月缘毫无防备的心脏近距离轰成了渣末。
瞬间,目瞪口呆的凌月缘,脑袋里尽是乌鸦一般的嘶叫在回响。
她昨天下午跟一个男人跑了。
她昨天下午跟一个男人跑了……
她昨天下午跟一个男人跑了…………
“啊!”几乎崩溃在原地的凌月缘,双眼血红血红地把懒汉猛提上来,抓起鞭柄往他的鼻孔猛顶:“小音怎么可能跟男人跑!你敢骗我!我捅死你!”
“啊,啊!我错了!”懒汉被那根又粗又硬的东西捅得丧魂失魄地修正说:“应该是一个男人跟她跑了!”
“你再说,你再说!”抓狂中的凌月缘,咬牙缺齿地几乎要当场咬死眼前的懒汉:“那少女是不是素带扎着一头长发!”
“是,是,是!”懒汉赶紧回答。
“是不是身穿很普通的农家衣服!”
“对,对,对!”
“她是不是还骑着马!马脖子有没有一簇黄毛!”
“没错,没错,哦,有的,有的!”
“身高大概165米左右!”
“……?!”懒汉顿时哑巴了,不知如何回答。
“哦,大概比我矮半个头左右!”凌月缘换了个说话。他记得刚刚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好像还差不多,但身高的差距似乎有加速扩大的趋势。
“对,对,对!”懒汉小鸡啄米般点头。
“嗯!跟她走的男人长得怎样!是不是虎背熊腰、满脸凶相……”凌月缘略微冷静了些,心想馨音会不会是被胁迫走的?哦,可怜的小音……
“不是,长得玉树临风,特别英俊……”懒汉如实相告。
“……你,你,你把昨天下午知道的事全部说清楚,一个字都不能漏过……”凌月缘的双目要杀人一般瞪着懒汉,单手抓紧对方的衣襟狠狠地发话。他之前已在丽春院听过王老鸨的叙述,心中的那一分担忧此刻膨胀成了九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那男人是谁?
那懒汉当下不敢怠慢,便将自己所知道的东西全都倒了出来。但他也无法告知那男人究竟是谁,其实就算他想有所隐瞒也无能为力,因为讯问他的还有一个欧阳小零,在这两人的组合追问之下,满头流汗的懒汉今日反而被这两只想象中的小兔子撞翻了大树。
获取了所有必要情报的欧阳小零此刻却又发愁起来,对着凌月缘说道:“姐姐和小逸已经先行一步了,就连馨音也在昨天下午去了新阳镇,且大家都是骑着快马去的……就算有心追赶,也无能为力啊。”
“呃……”凌月缘现在的心情也非常焦急,但一时却无计可施,特别是听那个懒汉说步行去新阳镇起码要四日之时。若是真徒步而去,就算赶到不也黄花菜都凉了?
这时,那个懒汉在地上捡起两片嵌着银币的车轮碎片后,又讨好地说道:“可以去镇南市集看看嘛,那里有时也有些货车去新阳的。”思索良久的解救银币问题忽然被凌月缘的鞭子无意中解决了,喜滋滋的他今日也并非毫无收获,心情大好之下便加送了一条情报。
“哦!”凌月缘紧皱的眉头终于披上了一丝喜色,便赶紧朝着欧阳小零说过一句后,转身便走:“那我们快去看看……”
“嗯。”欧阳小零应过一声后,便随之追上凌月缘的脚步。
“啊,啊……我把我知道全都说了,你们是不是该给点什么谢礼哪!”那懒汉到最后还想讨一杯羹。
凌月缘听罢停步,回眸一笑百草枯:“那便赠君十鞭子,何如?”
懒汉听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后退之余赶紧摆手:“不用了,不用了,一路走好,一路走好……”他现在也不敢再幻想其他,而是准备拿着那车轮碎片回去镇上找工具继续敲弄了。
凌月缘“哼”过一声,收起笑容,继续赶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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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一个时辰过后,在五华镇通往新阳镇的路上,一辆载满草料的无顶牛车,吱呀吱呀地碾过路面的小石子,慢悠悠地前进着。
车前一个老汉,手里虽拿着长鞭子,却也不见他挥过一下;其实就算他挥鞭也是没用,那老牛就是这样以比乌龟稍快一些的速度往前慢慢地迈开四蹄。
车后坐着的两人正是凌月缘和欧阳小零。
凌月缘此时也换了衣服。他在镇南的市集挑的几件都是旧衣,但好歹总比身上的衣服干净了许多。为赶时间,他这次的逛街很是破天荒的迅速,挑好若干必需品便一咕隆都装在包裹里,像欧阳小零那样直接背在肩上。
这牛车的大部分空间都让位于那小山一样的草料,所以这肩背小包裹的两人都只能坐在车后板的边缘位置,伸出的双腿皆悬空于地面,随着牛车的震动而一前一后地颤动着,直如两个乘着顺风车赶集的平凡镇民。
凌月缘抬头看看渐暗的天色,低头瞧瞧那脚下被牛车慢悠悠拖出的车痕,心里焦急至极,他多想这匹老牛能插上一对翅膀飞起来,可现在他却只能无奈地隔着身后那山一样的草料朝那赶车翁喊一句:“老伯啊!!可不可以更快点呀!”
“哎哟……小伙子~~~~急什么呢!”那苍老的声音无力地透过草料山穿过来,仿佛每一个字都会随时坠落在地面上:“欲速……则……不达哦……”
听得凌月缘也无力地弯下腰。他现在再焦急也只能熬着、等着……不管如何,总比自己走断腿好吧?更何况,这个小镇的集市连马匹都没得卖,有的只是驴子一样的东西,连牛车都不如。
反正现在闲着也是闲着,于是,凌月缘便解下包裹,开始整理起之前因心情紧迫而乱塞一通的东西。
他先取出那套缝着蜈蚣线的脏旧衣服,好好地叠整齐后,方才收入包裹里,接着才又细心地叠起其他几套新买的换洗用衣物。
“咦?”在旁的欧阳小零看得蛮是诧异:这邋遢的猴子也会把衣服叠得这么好啊!
“干吗?”凌月缘嘟嘟嘴,头也不回地陆续将叠好的衣物全部收入包裹里,再又摸了摸怀里的步摇。这牛车太过颠簸,震得怀里的步摇把自己扎来刺去的不舒服得很,于是他便将其取出,改为放入包裹里。
至于关键的钱币,则由在市集上随便淘到的一个小袋子装好后,仍是置于衣襟内。
还有那林馨音遗落的穿心合……凌月缘双手将它捧在手心里,看了又看,一时却未有其他动作,仿佛已沉浸在回忆和思索之中。他刚才发狂归发狂,但内心自然是不相信馨音会跟男人跑的,料想那人或许也只是出手相助的人而已,就是再纠缠,馨音也不可能会动心,所以他还是放心得很。
“那合子中间未穿有丝绢手帕等物的么?”欧阳小零看着那发呆中的凌月缘,好奇地问了一句。
“呃?没有啊。为什么?”凌月缘醒过神来,仔细回忆了一下,林馨音确实没有用什么丝缕把合子穿起来。
“哦……多数人会用轻绢细帕把合子穿过,再打个结收好的,比如……”欧阳小零一边回想着苏杭的千金小姐和名门闺秀的穿心合式样,一边补充说:“比如打个同心结什么的……”只是一说到这同心结,她却又蓦地脸色微红起来。
同心结。凌月缘心头微微一震,再瞪着合子看过片刻后,便小心翼翼地将它也收入了怀中,与惊闺一道做伴。
若与馨音重逢之时,便给它打个同心结,如何?凌月缘在心中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遐想之余,嘴角便在无意中向那泛红的双颊悄悄往上翘起。
“吃点东西么?”旁边的欧阳小零,把那在手上待了好久的小纸包上面的油纸一层层扒开,将其中仅有的两个馒头挑出一个递给凌月缘:“在镇北一家叫……嗯,好像是叫李友记的小店买的,那时闻着挺香,但这会却凉了。”
欧阳小零这馒头原本是想补偿给凌月缘久等用的,后来也曾想过扔掉喂狗算数,再后来又觉得粮食还是别浪费的好,要不当干粮也成。但现在自己反正也吃不了这么多,那就便宜这臭猴子吧!
“嗯。”还在遐想中的凌月缘接过馒头埋首便啃,一直啃掉半个馒头后才猛然想起要多谢人家才是,于是便赶紧红着脸说道:“啊,哦……谢谢啦!”
“……”欧阳小零却没回话。她悬空的双腿一前一后地摆动着,攥着馒头的左手置于膝盖上,右手捏起一小块又一小块的馒头片子往朱唇里轻送,口不露齿地慢慢咀嚼着,片刻过后却又突然地“嘻”了一声。
“……笑什么?”凌月缘不解地问。
“没什么。”吃过小半个馒头的欧阳小零连右手也放了下来。她抬起头轻轻闭上眼睛,感受着那悄悄拂过脸颊的微风,少顷又睁开双眼远眺那逐渐变得金黄的天边飘过的朵朵轻云,回忆着以前自己身着苏杭名贵的轻纱罗裙,腰系名刃小蝶翼双刀,骑着骏马一路南下风风火火地行侠仗义;而如今,却穿着端庄娴静的淑女装,甚至挂着那禁步用的配饰,肩背小包裹坐在一辆慢悠悠地颠簸着的破旧牛车上,直如那寻常人家的普通小女子。若非那腰间依旧系着双蝶翼刀,或许连她都会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份。
不过,偶尔为之,也挺有趣的。
于是,欧阳小零便将双手置于小腹间,任凭那轻盈的清风肆意袭扰自己的乌丝,慢慢地放松那一直烦躁不安的心情,在那一抹一抹的夕阳余晖下感受着这怡静温馨的每一寸时光。
只是,片刻之后,欧阳小零却忽然想起了一个人。那是家族里上上下下都忌谈的仿佛从未存在过的人;但她仍从各种渠道听过关于那人的许多传闻。
因为那人是她的小姑,父亲最小的妹妹,二十年前家族所有人都捧为掌上明珠的小公主,江湖上不知道多少人倾慕的对象,直如那三月春风醉柔情的杭州西子湖,纵然千年冰封也是永远都挥抹不掉的曾经。
那人便是欧阳沁。
但是,欧阳小零却想不懂为什么她会突然想起这个人,一如她到现在也想不懂欧阳沁为什么舍得断尽所有与尘世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却只为了一段被世人诅咒和辱骂的因缘?
不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