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玄幻小说 > 诸世记 > 第三十三章 永不遗忘
    阿什亚还在打量这几个简陋的岩洞,那罗和索伦也站在门口,孩子看着他们,撇了撇嘴,哼了一声,钻进了中间的一个稍大一点的洞口。那罗看了看阿什亚和索伦,他们似乎和他一样还在犹豫着,就在这时,一个人已经从那孩子刚刚进去的洞口走了出来,然后停住脚,站在他们面前注视着他们。

    这是一个老人,拄着一根歪扭的树枝当作拐杖,穿着同样褴褛的衣服,乱蓬蓬的头发已经全白了,深褐色的脸孔上布满皱纹,在那双浑浊的死灰色黯淡的眼睛里,现在闪动着明亮的光辉,他干枯苍老的手微微颤抖着,然后,蹒跚着向他们走近几步,那个孩子走出来,站在岩洞口望着他们。

    老人的嘴唇颤动着,一个一个地仔细端详他面前的这三个年轻人,目光不停地在他们的脸孔上交替轮转,索伦在他的注视下微微垂下头去,老人颤抖着点头,似乎已经和这大湖同样干涸的眼睛里开始渐渐湿润,蹒跚地退了两步。

    那罗嘻嘻一笑,说:“您好,大叔。”

    老人就在这时跪倒在地,老泪纵横地说:“少爷!真的是您!斯达拉卡马少爷!”

    那罗吃了一惊,一时间呆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

    “感谢女神!斯达拉卡马少爷!”老人哽咽着说,“真的是您……您还活着!”

    那罗后退了一步,说:“你……”

    “是您!”老人激动地说,“整个白葛城里,没有人不认识斯达拉卡马家的大少爷!”

    那罗看着他,“哧”地一笑,在老人面前蹲了下来,说:“你看清楚,我全身上下,哪里像个大少爷?”

    老人注视着这张充满嘲弄的漂亮脸孔,慈祥地一笑,说:“是您,斯达拉卡马少爷,您长大了!”

    那罗的目光蓦地一闪,他注视着这个老人,沉默了很久,然后叹了口气,说:“……你好,泰尼大叔。”

    老人吃惊地看着那罗,那罗注视着他饱经沧桑的脸上惊喜交加的表情,说:“从我记事起,就一直是你给我家送陀斯塔坎的酒,我没记错吧?”

    老人一时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那罗扶住他的胳膊,老人紧紧握住他的手臂,低声哽咽着,那罗扶着他站起来,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表情。

    那孩子这时走到老人身边,怀疑地上下打量着那罗,说:“爷爷,你没有弄错么,他哪里像什么少爷啊?”

    老人微笑着注视着那罗,对孩子说:“没有错,嘉蒂,这就是斯达拉卡马家的大少爷,我们在这里所能够看到的所有土地的主人。”

    “就是这个家伙?”孩子张大了眼睛,看着那罗,毫无顾忌地大笑起来。

    “嘉蒂,”老人和蔼地说,“看看你自己,哪里还像个女孩子,简直成了野小子了。”

    那罗,阿什亚和索伦都惊讶地看着这个孩子,然后那罗忍不住笑出声来。

    “女……孩子?”他说,向那孩子眨了眨眼睛。

    嘉蒂的鼻子皱了起来,她带着一脸不屑看着那罗,说:“既然你都可以是大少爷,我为什么不能是女孩子?”

    “当然,小姐,”那罗还是大笑着,对她说,“要是你肯早点让我们知道,我们就会更懂礼貌些的。”

    “住嘴吧,傻瓜,”嘉蒂干脆地说,“你连自己什么时候该回来都搞不清楚。”

    这句话一说完,所有的人都楞了一下,那罗的脸色蓦地一变。

    “嘉蒂!”泰尼老人急忙说。

    那罗却马上又笑起来,对女孩说:“要是你再长大五岁,我说不定会把你娶回家去的。”

    “谁要嫁给你,”嘉蒂大声说,然后灵活的大眼睛一转,瞄了阿什亚一眼,说,“要是我再长大五岁,我就要他!”

    大家都看着阿什亚,那罗笑着问:“为什么?我觉得我并不比他难看啊?”

    “因为……”嘉蒂狡黠地看着阿什亚,说,“他最像爷爷!”

    那罗忍不住大笑起来,看着阿什亚。

    “谢谢,小姐。”阿什亚笑着说。

    他们跟着老人走进了岩洞,这里狭小而昏暗,角落里铺着两堆枯草,旁边横七竖八地堆着一些木架子,另一个角落放着一个袋子,正是他们的食物袋子。

    “少爷,”泰尼老人不好意思地说,“不要怪嘉蒂,现在在这里要弄到吃的很不容易。”

    那罗皱着眉毛打量着这个岩洞,说:“你们就住在这里?还有其他人么?”

    “没有了,”泰尼老人回答,“我想,白葛城已经再没有别的人活着了,战争几乎把所有人都杀死了,后来又是大瘟疫,也许,整个耶塔拉苏都没有人了。”

    他说着,叹了口气。

    那罗把那个食物袋子拎了出去,用堆在门口的枯枝点起了火,嘉蒂很渴望地看着他从袋子里把吃的一样样拿出来。

    “附近的湖都干了,”老人说,“雨水也比以前少了,有时候嘉蒂能够在浅海捉到些鱼。”

    那罗把一些鱼干和咸肉放到火上烤,嘉蒂还在旁边看着,那罗向她做了个请的手势,她马上抓起干粮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你也吃点吧,泰尼大叔,”那罗对老人说,“我在海边还有一条船,随时都可以去捉鱼。”

    老人有些局促地看了看他们,还是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些吃的,然后感慨地说:“少爷,您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那罗没有回答。

    “那时侯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老人说,“恶魔最先到达了这里,僧侣们都来不及赶过来,就算来了也没有什么用,斯达拉卡马大人还想去召集士兵,可是他们一眨眼就把所有房子都毁了,人都被撕碎,斯达拉卡马大人……”

    “泰尼大叔,”那罗打断他,低声说,“我不想再提过去的事了……”

    老人马上住了口。

    几个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老人站起来,笑着说:“对了,少爷,您等一等。”

    他说着走进旁边一个小一点的岩洞,片刻之后抱着一个褐色的坛子走了出来,把它放在火堆旁,细心地擦掉上面的灰尘。

    “我记得,”老人说,“以前我每次送酒来都会让您的仆人先带一坛给您送去,现在已经没有酒了,这个是我找到的最后一坛,一直藏着,不知道还有谁会来喝。”

    老人说着拍开了坛口的泥封,在温暖的和风里,一股醇美的酒香马上溢出来,弥漫在空气中,这味道似乎一下子就把人带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那个歌舞升平,风光无限的耶塔拉苏,让人情不自禁地沉醉于往日的美好,沉醉于那种在永恒的温暖春日里微醺的悠闲陶然的生活。

    每个人都呼吸着这种醉人的芳香,许久都没有人说话,那罗深深地吸了口气,伸出手去抚摸着酒坛,湛青的眼睛里又出现了那种梦幻般的神色,然后他几乎是用温柔的声音低低的说:“大叔,我现在已经不再喝酒了……”

    老人愕然地看着他,那罗脸上浮现出一种柔和的惆怅的笑容,一老一少都对着这坛打开的美酒沉默着。

    然后那罗抬起头,用袋子里的木舀舀起一些酒,递给身旁的索伦,笑了一笑,说:“来吧,客人,到了耶塔拉苏不喝点儿酒就和没到是一样的,我想做个称职的主人。”

    索伦的肩膀却像是突然微微一颤,他看着拿着酒的那罗,眼睛里流露出一种难以理解的古怪神色,他迟疑了一下,才接过来,盯着看,并没有喝。

    大家都看着他,他看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我不能喝,会醉的……”

    说完他就匆匆地把酒递给了阿什亚,阿什亚接过来,看了索伦一眼,低下头喝了一口,刹那间,一种无法言喻的美妙感觉顺着舌尖流遍了全身,温热,润滑,醇香袭人,在这一瞬间,他才觉得真正体会到了这里为什么会被称做人间天堂,耶塔拉苏的酒里,有一种幸福的味道。

    他停了一下,然后慢慢的把木舀里的酒喝光,他抬起头,看到大家都注视着他的目光,说:“酒太好了,我的意思是,它太好了……”

    那罗嘲弄地一笑:“太好的东西总是不会长久的,在梦里的时候谁都不知道总有一天会醒过来。”

    “少爷……”泰尼老人难过地低声说。

    那罗这时大声笑起来,说:“很久以前的事了,不要提了!”

    泰尼老人仔细端详着他,说:“您是长大了,少爷,这些年您都在哪里?”

    “在哪里不是都一样,”那罗慢不在乎地说,“反正不是在这个鬼地方。”

    “那么,”老人问,“您都在做什么?”

    那罗顿了顿,然后干脆地说:“做贼。”

    泰尼老人吃了一惊,说:“斯达拉卡马少爷!”

    “叫我的名字吧,”那罗毫不在意地说,“已经没有斯达拉卡马家了,人都死光了。”

    老人沉默了。

    那罗看了他一眼,一笑,说:“算了大叔,除了你,已经再没有人知道什么斯达拉卡马家了。”

    “您自己知道!”泰尼老人固执地说,注视着那罗,“您自己会记得!”

    那罗沉默了一下,然后懒洋洋地笑起来,说:“谁会在乎,大叔,算了。”

    “那您为什么还要回来?”老人大声问。

    “我是想一辈子也不用回来的,”那罗说,“可是,谁让我遇到了这个别扭的浮灵……”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老人就吃惊地睁大了眼睛,看着阿什亚,阿什亚的注意力却全被嘉蒂吸引了,她一边吃着东西,一边用已经吃完了串在上面的东西的树枝在地上划着,她已经划出了一个简单的人型,然后在这个人脚边随随便便地划了一个圆圈。

    “少爷有一个来自幽界的朋友?”老人惊叹地说。

    阿什亚回过神来,看了这老人一眼,说:“这里的朝圣之塔还在吧?”

    “是的,”老人还在仔细打量着他,说,“您要回去了?”

    “对。”阿什亚回答,然后对嘉蒂说,“小姐,你能告诉我你这画的是什么?”

    “没什么,”嘉蒂说,“爷爷教我画的,这里很无聊,到了晚上就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

    阿什亚蓦地转向老人,说:“大叔,这样的画您还会多少?您是怎么会画的?”

    那罗和索伦都凑过去看了看女孩画的东西,老人愕然地说:“会一些,以前运酒的时候和别人学的。”

    “和谁?”阿什亚问。

    “我记不大清了,”老人说,“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阿什亚略有些失望,他想了想,说:“您能画给我看看么?把您会的都画给我看看。”

    “你学这做什么?”嘉蒂好奇地问。

    老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罗,说:“当然可以,不过,现在忘记很多了,画不好了。”

    “我说过了,”那罗说,“他是个很奇怪的人。”

    老人拿了一支树枝,开始在地上划,大家都看着,阿什亚从怀里拿出一张羊皮纸,从火堆底下抽出一支烤成木炭的树枝,把老人画的图案认真地抄在纸上。老人大约画了满满一地图案,有各种各样的人型和各种各样的球型,还有一些弯曲的花纹,看上去像一幅奇怪的图画。

    “爷爷你记错了,”嘉蒂拿起树枝改了几笔,“你第一次教我的时候是这样的。”

    “对,”老人抱歉地笑了笑,对阿什亚说,“记不大清楚了,以前会的比这要多,现在都忘记了。”

    “谢谢。”阿什亚说,仔细地看着这些图案,然后小心地把羊皮纸叠好收进怀里。

    那罗这时看出些什么,说:“这里有一些,好象和所得诺那个地下城里的差不多吧?”

    “这是迦挪族的文字?”索伦疑惑地问。

    泰尼老人吃了一惊,说:“迦挪族人?”

    阿什亚看着他,问:“您自己不知道这是什么吗?”

    老人茫然地摇了摇头。

    “这写了什么?”那罗问。

    阿什亚慢慢地摇了摇头,说:“可能大叔有记错的地方,而且迦挪族的文字很深奥,这看上去又像是专为祭祀用的特殊文字,我要用些时间才能搞清楚。”

    那罗开玩笑地对泰尼老人说:“大叔,你还知道些什么秘密啊,知不知到酿酒师的印还可以做什么啊?”

    没想到泰尼老人认真的说:“酿酒师的印?您想要吗,少爷,您家里的酿酒师送过一个给我,我一直带在身上,现在还有。”

    这次那罗,阿什亚和索伦都怔了一下,然后那罗忍不住笑起来,说:“你真了不起,泰尼大叔。”

    老人并不太明白他们的意思,但他还是拍了拍嘉蒂的肩,向窑洞指了指。

    嘉蒂跑回去,很快就回来,把一个小小的印丢给那罗。

    这是一个普通的青玉印,雕着一些花纹,上面穿着一根细线,印上刻着“莱比洛特”。

    “莱比洛特?”那罗想了想,说,“是我家那个黄胡子的酿酒师?”

    “就是他,”泰尼老人说,“每次我送酒来都是交给他,我们是老朋友了。”

    阿什亚拿过这个印,仔细看着,然后又把那个黑色的印拿出来,除了刻纹,材质和大小不同,这两个印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

    泰尼老人看着这个黑色的印,说:“这个倒是稀罕,不是墨金么?”

    阿什亚把印交给老人,老人仔细看着,摸了摸,说:“奇怪,从没有见过黑色的玉,这是玉么,还是石头?”

    “耶塔拉苏的朝圣之塔里没有什么圣物么?”阿什亚问。

    泰尼老人笑了笑,说:“耶塔拉苏上最宝贝的东西就是酒了。”

    然后他把印还给阿什亚,说:“这上面刻的是什么也看不懂,很抱歉。”

    只有去朝圣之塔碰碰运气了,阿什亚接过印,失望地想。

    老人似乎很同情而又理解地注视着他。

    下午那罗和索伦带着嘉蒂返回海边,把船上的淡水和食物都拿了来,所有能用的东西也全被他搬到了这里,嘉蒂似乎很新鲜而满足地躺在破旧的被子上,像看玩具一样看着木碗和杯子。

    晚上三个人就睡在了旁边一个窑洞里,洞口的火堆还燃烧着,深夜的时候那罗蓦地惊醒。

    漫天熊熊的大火,鲜血横溅,恐怖的尖叫,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情之中,我最讨厌的就是顺从别人的意志,每时每刻,我都在努力摆脱别人的控制,向着相反的方向前进,曾经,我以为这就是使自己不同于这个世界上其他人的方法。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其实我和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一样,所不同的仅仅在于,他们顺着别人指出的方向前进,而我总是做着相反的选择,而不论相同还是相反,我们都同样在受着别人的影响,根据他们的思想选择自己的生活。

    并且,在许多时候,我并不知道其实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在别人指出的方向,在盲目的背道而驰之中,我重复着迷失自我的过程,却还在幻想中以为实践着自己的理想,从来也没有想过在我要去的那个方向是否真的有幸福在等待。

    额头上已经沁满了冷汗,那罗虚弱地抬起手擦去了汗水,呼出一口气,又是这个梦,他沉重地喘息着,觉得透不过气来,他抬起胳膊,撑住了自己的额头,心“砰砰”地跳了很久才平复下来,他站起来走了出去,外面是一片焦土,火堆在寂寞的燃烧,火光中,不远处的废墟和尸骨有着忽明忽暗的轮廓,一些骨头发出磷磷的幽光,周围寂静得可怕,只能听到火堆燃烧的声音,这就是他的故乡么?一个已经彻底面目全非的被遗弃的天堂。那罗难过得垂下头去,有人轻轻走到他的身后,那罗回过头,看到阿什亚温和的目光。

    两个人都沉默着,然后那罗转过头去,勉强笑了笑,说:“我还以为我已经忘记了……”

    然后他回过头去,看到阿什亚平静的银色眼睛中宽容的目光,忽然就失去了再继续伪装的力气,他叹了口气,低低地说:“五年了,我总是做着同一个梦……”

    阿什亚默默地听着。

    “白天还可以,”那罗喃喃地说,“但是,一到晚上我就害怕,如果身旁没有人,我就会不停的做那个梦,每个晚上,我都去找最漂亮的姑娘,好不容易,我学会了在她们身旁睡着,可是,一到了这里,即使你们都在我身边,我也睡不着,只要一闭上眼睛,那个梦就出现,我在梦里不停地后悔,不停地,不停地责怪我自己……”

    阿什亚向他走近一步,叹了口气。

    “我以为我可以忘记,”那罗非常难过地说,“我骗自己已经忘了,我以为,只要我逼自己,就可以忘了,可是……”

    “那罗,”阿什亚轻轻地打断他,说,“已经过去了……”

    “过去了?”那罗的眼眶开始湿润,“你看看这里,这就是我的故乡,这些烧焦的石头就是我的家,这些一根一根的骨头就是我的亲人,是我的父亲和母亲!”

    他说着,猛地拉开衣襟,清冷的天光下,他左肩那道深深的伤痕触目惊心地横贯在他的皮肤上。

    “这就是我从战争中得到的礼物!”他咬着牙说,“在我心里,它从来就没有过去,永远也不会过去!”

    泪水就在这时从他灼亮的眼眶中流下来。

    阿什亚的心里剧烈地震动了一下。

    那罗转过身去,掩上衣襟,半晌之后,说:“也许你不明白,也许……”

    “那罗,”阿什亚打断他,说,“只要告诉我一声,不管你要做什么,我都会帮助你。”

    那罗转过头看着他,眼睛里像有一层雾水。

    “不管什么。”阿什亚望着他坚定地重复。

    那罗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在岩洞里,索伦悄悄地抱紧了双肩,闭着眼睛,痛苦地咬紧了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