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大家醒过来的时候,看到食物正在火上烤着,生火的树枝也在岩壁边堆起了很高,索伦正站在不远处的废墟前,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罗伸了个懒腰,顺手撕了一条咸肉塞进嘴里,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步,阿什亚走到他身边,对他说:“我们今天出发,你知道朝圣之塔在哪里吧?”
那罗看了他一眼,说:“不到别处去看看了?你到这里不是有很重要的事么?”
阿什亚一笑,说:“我现在只想回到幽界去。”
那罗目光一闪,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如果是因为我让你改变决定……”
“那罗,”阿什亚打断他,平静地说,“没有谁让我改变决定,我想回去。”
那罗知道阿什亚是在实践他昨晚对他说过的话,一直以来,那罗想要做的就是尽快到幽界去,现在,阿什亚完全为了他的愿望放弃了自己到这里来的目的。
那罗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知道到这里来对你很重要,就算我们帮不了你,至少……”
“那罗,”阿什亚再次打断他,一笑,说,“如果我要来,随时都可以,你忘记了?现在我自由了。”
那罗看着他,然后撇了撇嘴,说:“好了,随便你。”
说完,他走了开去,阿什亚看到他先是走着,然后轻快地跑了起来,然后从后面扑到索伦身上,索伦吃了一惊,转过身,远远地,阿什亚看到那罗似乎拍着索伦的肩膀大笑着,在这时,他想,他已经可以猜到那罗想要做什么,然后就忽然开始不能确定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尽管如此,他还是义无返顾地坚持自己的决定,在这个世界上,他想,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看到有人流眼泪,绝望地,痛苦地,流着眼泪。
大家围坐在一起吃早饭的时候,那罗对泰尼老人说:“大叔,你愿不愿意离开这里?”
老人迟疑地看着他。
“我恐怕没有时间用船把你们送到其他地方去,”那罗说,“不过你们可以和我一起到幽界去,如果不习惯,可以从那里把你们再送回冥界的任何一个大陆。”
老人惊讶地张大了眼睛,然后说:“幽界……”
“对,”阿什亚说,“这完全可以做到,您愿意么,大叔?”
老人在最初的惊讶之后沉默了很久,然后才缓缓地说:“我老了,少爷……”
嘉蒂渴望地说:“爷爷!”
老人看了看她,摸了摸她的头发。
“嘉蒂还很小,”那罗说,“她能够一辈子生活在这个地方么?”
老人看着嘉蒂小小的脸孔,叹了口气。
“你总要为嘉蒂想想吧,泰尼大叔。”那罗说。
老人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决然地说:“带嘉蒂走吧,少爷!”
那罗一怔。
“不!”嘉蒂咬着嘴唇说,“我不走!爷爷,如果你要留下,我就和你一起留下,我这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你!”
“嘉蒂,”老人叹息着说,“你总是要长大的,别的地方有繁华的世界,你会看到喜欢的东西,碰到喜欢的人……”
“不!”嘉蒂倔强地打断他,说,“我不要离开你,爷爷,一辈子都不要离开!”
那罗对老人说:“这里还有什么呢?泰尼大叔,这个鬼地方还有什么值得留恋呢?”
老人叹息着说:“少爷,我在这里生活了很久了,所有最美好的记忆都在这里……”
“记忆能填饱肚子么?”那罗说。
“您还年轻,少爷,”泰尼老人轻轻地说,“忘记故乡对您来说很容易,可我已经老了,有的只剩下记忆了……”
那罗站了起来,转过身去,许久之后,他说:“我会回来的,泰尼大叔,到时候……”
这句话他没有说完。
酒坛还放在那里,泰尼老人舀了一勺,捧到阿什亚面前,阿什亚接过来,喝了一口,说:“真的,耶塔拉苏的酒里,有幸福的味道。”
他把酒递给索伦,索伦看着琥珀色的酒,低下头一口气把它喝完,然后,他看着空的木舀,说:“这个味道,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那罗不知道为什么很响地笑了一声。
他们把所有东西都留给了老人和小女孩,祖孙两个一直把他们送到海边,船还在停泊在浅海,那罗又加固了锚绳和踏板,对老人说:“船留给你们,不行的话就到船上住吧。”
然后他向嘉蒂弯下身子,眨了眨眼睛,笑嘻嘻地说:“好好长大,等着我回来娶你做新娘。”
嘉蒂一反常态,很安静地看着他,然后忽然伸出手紧紧抱住了他的脖子。
那罗忽然就感觉到几滴温热的液体滴在他的后颈上,他心里突地一颤,抱紧了女孩瘦小的身体。
老人拄着拐杖的手微微颤抖着,看着他们。
那罗直起身子,嘉蒂垂着头站着,那罗拍了拍老人颤抖的手,说:“保重,我走了。”
然后他转身离开了他们。
“斯达拉卡马少爷!”老人在他身后叫。
那罗回过头,望着他,然后叹了口气,转过身向前走去。
留在最后的索伦忽然在嘉蒂身边蹲下来,看着她略有些发红的眼睛,在她耳边轻声说:“今天不要搬来这里,回去岩洞等到明天早上,记住,好么?”
嘉蒂疑惑地看着他,他站起来,暗暗地忍住了胸口沉重的疼痛,努力控制住还在微微颤抖的双手,转身跟上了那罗。
直到他们已经远远地离开,老人和孩子还站在原地,回过头去,还是能够看到两个小小的人影站在海边。
第二天的清晨,嘉蒂像往日一样爬上湖岸,然后,她惊讶地呆住了。
在她眼中看到的是一片新绿,脚下原本漆黑的焦土中一夜之间钻出了一层嫩绿的毛茸茸的小草,覆盖了这一整片千疮百孔的土地,这片广袤无边的荒凉土地仿佛在一夜之间复活了,遥远的女神像是终于再次眷顾了这个失落的天堂,春天回来了。
一阵温暖的风拂过新长出的嫩草,嘉蒂高声欢呼起来,飞快地跑下湖底去,大叫着:“爷爷!爷爷!快来看!草!”
她拉着老人跑上湖岸,看到眼前的一切,泰尼老人惊讶得呆住了。
简直是震人心魄的奇迹,在焦土,废墟与尸骨之间,茸茸的新绿静静地出现,甚至连那些已经枯焦的白葛树也长出了嫩绿的新芽,尽管尚未干涸的湖中仍旧血水翻涌,周围仍旧堆着废墟和枯骨,但这种新绿却充满了无限的新生的力量,暖风拂过的时候,甚至带来了青草的新鲜气息。
嘉蒂欢叫着跑上前去,张开双臂扑倒在绿茸茸的大地上,老人跪倒在地,禁不住老泪纵横,颤抖着拜伏下去,不停地重复着:“感谢女神!感谢女神!”
这些这一夜之间出现的生命脆弱而又强韧,它们使得整个大地都开始复苏,尽管已经荒芜了许久,但这个曾经的人间天堂却像是始终没有放弃自己,春风依旧年复一年地吹拂着广袤的大地,耶塔拉苏大陆努力要证明自己并没有死去。
“那里也是!”嘉蒂在远处大叫着,“看啊!爷爷!到处都是!都是小草!”
泰尼老人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刚刚钻出土地的草叶,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他仔细地看着这些嫩绿的小草,脸上忽然露出喜悦的表情,说:“天啊!这是矮苇稻!是可以吃的!”
“嘉蒂!”老人激动地说,“感谢女神!我们有粮食了!”
嘉蒂兴奋地叫道:“爷爷!你看!这里还有带着小铃的草呢!”
老人走过去,在这片废墟后面的小草都有一支很长的草叶,末端挂着一个铃铛般的囊带,他只看了一眼,就惊喜地说:“我的女神啊!这是箭草!”
然后他颤抖着剥开一个小小的囊带,几颗青绿的圆珠落在他掌心里,他把他举到女孩面前,激动地说:“可以过滤海水!嘉蒂!我们有水了!以后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了!”
女孩惊喜地看着这些草珠。
“而且,”老人喜悦地说,“草叶碾碎晒干还可以祛毒,可以预防一些瘟疫!”
女孩兴奋地欢呼起来。
“还有,”老人看着长出新芽的白葛树,说,“等它们活了,嘉蒂,我们就可以盖房子,白葛果也可以吃!天哪,感谢女神!”
嘉蒂扑进老人怀里,祖孙两个喜悦地在新绿的大地上拥抱在一起。
也许在往日,姹紫嫣红的繁华让我们眼花缭乱,没有人能够阻止自己在滚滚红尘中渐渐远离纯真的时代,只有在一切都失去之后,在沧海桑田的变幻中,才发现什么才是我们真正应该珍惜的东西。
沿着海岸走了两天,所看到的都是同样的景象,焦土,废墟和尸骨,没有人,也没有动物,这是一片已经死去的土地,每天晚上,阿什亚都对着那张画满了从泰尼老人那里抄来的图案的羊皮纸苦苦思索,那罗和索伦从不打扰他。
与此同时,索伦的体力越来越差,到第三天清晨,他醒过来的时候,疲倦得几乎站不起来,他悄悄地按了按隐隐作痛的胸口,几乎用了所有的力气才让自己站直身子。
那罗向四周望了望,对阿什亚说:“没错的话,我们已经到禁地了,再有五天就能到朝圣之塔了。”
这里的土地同样是一片焦黑,尸骨却明显比别的地方少,几乎没有废墟。
“禁地?”阿什亚说,“这样快?”
那罗一笑,说:“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停靠在白葛城,耶塔拉苏的朝圣之塔就在白葛城的东边,以前,所有要去朝圣之塔的人都要从我家路过。”
“这里的朝圣之塔是什么样子?”阿什亚微笑着问。
“说实话,”那罗说,“我从来没去看过。”
阿什亚略带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那时侯我觉得女神很遥远,”那罗说,“好象生活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有没有神并不重要,我们从不考虑这样的生活是哪里来的,也从没有想过这样的生活有一天可能会改变。”
阿什亚认真地看着他。
“其实,”那罗懒洋洋地一笑,“就是现在,我又怎么知道女神在哪里,在天界她的神域里?她看得到这个坟墓一样的鬼地方么?如果那时侯我足够虔诚,她就能够阻止这里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么?”
女神在哪里?阿什亚常常觉得这是他很久以来唯一想不清楚的问题,有时候,他大胆地想,神到底是什么。这时,他就想起那张羊皮纸上的图案。
“所以我觉得卡非曼的想法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那罗接着说,“别人相信女神,他相信他自己,反正每个人都总要相信一些什么。”
“也许,”阿什亚却说,“这样才是正确的。”
那罗说:“通灵师也开始忤逆女神了。”
阿什亚不置可否地笑起来,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忘记他是一个通灵师了。
他们准备出发,那罗回过头去叫索伦,发现这个早上索伦的脸色格外苍白,连嘴唇都是惨白的。
“索伦,”他说,“你怎么了?”
索伦刚刚开口想要回答,就觉得眼前一黑,腿一软倒了下去。
那罗急忙撑住他,大叫着:“喂!索伦!你怎么了?”
索伦却已经失去了知觉,那罗不知所措地看着阿什亚,阿什亚快步走过来,摸了摸索伦的额头,迷惑地摇了摇头。
“不会吧,”那罗吓了一跳,说,“好不容易他变有趣些了,我可不想他就这样死掉。”
阿什亚摇了摇头,说:“他没死,只是太虚弱了,因为他刚刚使用过太多的灵力。”
那罗奇怪地说:“可是,他什么也没有做过啊,而且,他并没有特殊的能力。”
“所以,我不明白……”阿什亚说着再次把手覆盖在索伦额头上,一层银光一闪,他收回手,更加迷惑。
那罗焦急地看看他,又看看索伦。
“其实,”阿什亚说,“第一次遇到他我就觉得奇怪了,我不知道,飘族人相当奇怪,也许他战争里还是什么时候受过伤,身体里灵息都乱成一团,一直没有完全康复,不过,我说不出为什么,他身体里有一种我不能理解的东西。”
那罗糊涂了,说:“什么?你要说什么?”
阿什亚又摇了摇头,说:“我的意思是,我不明白他。”
那罗泄气地说:“我也不明白你。”
阿什亚又想起以前在博萨瓦时给索伦做过的占卜,然后他说:“等一等。”
说完他就在索伦旁边坐下来,吸了口气,伸出左手的食指触在索伦额头上,右手一摆,几点光芒蓦地出现在他手掌中,然后他左手的食指和索伦的额头一起开始微微发亮,他轻轻说了一句什么,光芒流转到他左手的食指上,然后悬在半空跳跃着,忽然融进他自己的额头,无数念头刹那间从他脑海中穿过,就在这时阿什亚觉得眼前刺目地一闪,他心里一颤,所有光芒骤然消失,他触电般收回手。
那罗的目光也跟着一颤:“怎么了?”
“还是不行,”阿什亚又失望又疑惑地看着禁闭着双眼的索伦,说,“我以为上一次在博萨瓦的失败是因为锁勾的关系,可是,现在我已经可以使用高级的咒语,却还是不行。”
那罗也看着索伦,叹了口气:“老实说,我越来越糊涂了……”
阿什亚只能无奈地注视着这个飘族人,在失去知觉的时候,索伦的脸上有一种无法形容的疲惫。
索伦苏醒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那罗正在火上烤捉到的鱼,看到他醒过来,那罗和阿什亚都没有说什么,那罗把鱼递过来,索伦只好接过来,那罗和阿什亚谁都没有问起他为什么会突然昏倒。
“吃东西吧,”那罗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你累了。”
他们放慢了前进的速度,在第七天,到达了耶塔拉苏的朝圣之塔。
所有的朝圣之塔都是一个样子,除了倒塌大半的僧侣庙宇,这里的朝圣之塔和博萨瓦大陆的朝圣之塔同样高高在上,气势恢弘,庙宇的废墟有被大火焚烧后的痕迹,在这一片焦黑的废墟中,只有朝圣之塔令人惊讶地依旧通体洁白,一尘不染。
他们穿过宏伟庙宇的废墟,走上高高的台阶,进入朝圣之塔的大殿,所有的一切都和博萨瓦大陆上完全相同,中央的神路同样发出幽幽的光,不管时间还是战争,似乎都没有在这里留下一点痕迹。
那罗喃喃地说:“一模一样,我居然直到今天才到这里来……”
这里果然已经没有一个人了,阿什亚没有再想那个印,他走到神路旁,伸出手,说:“来吧。”
那罗望着他的目光很复杂,然后他漫漫地向他走去,握住了他伸向他的手,沉默了一会儿,那罗抬起头,向索伦一笑,说:“来,索伦。”
索伦走过来,握住阿什亚的另一只手,然后咬紧嘴唇,闭上了眼睛,现在,他已经再也没有拒绝那罗的力量了。
三个人站到神路上,阿什亚平静地说:“告别吧,上层世界的门已经开启了。”
没有任何预兆,也没有给他们任何准备的时间,一圈耀眼的光辉刹那之间就把他们全部卷裹在了里面。
告别冥界。
这其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