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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流滔滔,薄雾如藏在袖襟里的缠绵愁绪,因衣衫被掀起了一个角,那愁绪便缓缓地释放出来,怀着一二分不匆忙的懒怠,哀哀地长满了江面。
一舟独泊,优柔寡断的轻雾在船头忽而荡忽而凝,岸边密如女儿长发的芦苇伸长了身体,江风跌宕时,遂而飘忽不定地摇晃起来。
舟上两人对坐,无言,无声,只静静地听着江水拍岸,静静小酌。极远的地方不知是谁在抚琴,曲声里有期期艾艾的叹息,宛若一个不张扬的女子,在深重庭院中思慕韶华如流水。
“公瑾以为如何?”清朗面孔的男子笑问道。
对面的男人轻轻啜了一口酒,静美的笑在轩月似的面庞上流淌:“错了两处。”
须臾便是朗然大笑:“果真是‘曲有误,周郎顾’,有周公瑾在此,世人该摔琴而不奏。”
“子敬休要荼毒世人。”周瑜缓缓地笑着,他的娇妻小乔则坐在他旁边。
鲁肃相随一笑,他眺望着浩浩长江,喟叹道:“荡扁舟,游长江,倩醇酒,邀挚友,人间美事。”
周瑜若有所指地笑道:“可惜此江非彼江,江为江矣,长则不长。”
鲁肃怔忡,俄而恍然:“公瑾有拓江之志乎?”
周瑜默然有顷:“北魏那边传来消息,说是曹操让曹仁、曹真、曹休各率十万大军,共兵三十万伐蜀。一旦西蜀被灭,估计剩下就轮到我们了!”
鲁肃道:“我也听说了,听说西蜀接连败退,再加上我们的进攻,早已不成气候。”
周瑜淡漠地道:“那倒未必。我听说西蜀好像有什么‘卧龙’、‘鸾凤’、‘凤雏’,若是刘备能请得动他们,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鲁肃思索着:“曹操克定西蜀已指日可待,下一步会不会饮马长江?”
周瑜沉沉地饮下一爵酒:“不是会不会,而是何时会。”
“我江东该早作准备。”鲁肃决然道。
周瑜微微一叹:“是得早作准备,可还得先对付了西蜀再说。”他缓缓地道,“西蜀位于长江上游,战略位置十分重要。若是吕蒙动手快点,说不定还有机会。”
鲁肃叹道:“我们和西蜀的梁子真是越结越深,”他突突地跳出一个心思,“公瑾,要不我们也大起三军前往伐蜀。”
周瑜半仰起脸,柔软的雾水洗涤着他干净的轮廓,他叹声道:“你以为曹操跟我们结盟是真的结盟吗?我怕只是假途灭虢之计吧。别忘了,司马懿、荀彧都在对岸呢。若是真心与我们结盟,最起码不会留司马懿在这里。司马懿是北魏众臣中最富有谋略的人,不用他去对付西蜀,只用了曹休那几个饭桶,却让司马懿守在这里,这说明一者曹操有信心灭了西蜀,二来……曹操想顺带把我们也灭了。”
鲁肃也自叹息:“西蜀地处要冲,只怕想要全据者不只我们,只是对弈得一步步落子,恢宏之业当从垒台做起,江东有明君、贤才,他日定能将西蜀归我东吴所有,现在只看子明动作如何了,听说子明已经连破了关羽、张飞,已经全占了云南、广西、贵州。”他把爵中酒一饮而尽,拱手道,“我此番来,原是奉陛下之令犒劳公瑾,使命完结,该回去了,多谢公瑾美酒,告辞!”
周瑜并不挽留,他只是起身行了一礼,亲自将鲁肃送下船,便在船头目送他走远。江上雾更浓更深,隐约的琴音悄然在江风大雾中流淌,这一次却没有再出错了。
明艳的阳光从窗格缝隙间倾照,阳光仿佛长了脚,轻悄悄地从窗下叠得整齐的竹简上挪开,轻捷地跳上一架桐木古琴,伫于弦上小小停了一会儿,又跃上低垂的帷幕,穿过轻柔如梦的纱帐,停在一张熟睡的脸上。
阳光温柔地在他的眉间脸颊抚摸,生怕吵醒了他的熟梦。有风习习,阳光便在风里轻盈起舞,裙边的金色花边落在他的额上,像是给了他一个羞涩的吻。
徐惠轻轻推开门,瞧了一眼隔着帷幕影影绰绰的身影,她走进来将手里的一只大托盘放下,那盘中有一小盆热水。
她在床边站了一会儿,榻上的诸葛亮仿佛陷入了深沉的梦里,对周围的一切全然不知。
“孔明!”她推了推熟睡中的诸葛亮。
诸葛亮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明晃晃的阳光刺得他双目一阵疼痛,他慌忙闭上眼睛,半晌才一点点睁开,瞧见床头站立的妻子,手在她臂上一抚,微微露出了一丝笑意。
“起来吧!”黄月英扯着他的手。
“懒得动,你让我再躺一会儿。”诸葛亮懒懒地道,他一向是勤勉忙碌的性子,如今心里却生出偷懒的念头,实在想好好休息一次。
徐惠嗔责道:“有客来了,你还躺什么?”
诸葛亮软软地摇着手:“谁啊,告诉他,诸葛亮大病昏睡,不省人事,让他过几日再来!”
徐惠见他这么个人竟然耍孩子脾气,忍了笑道:“那我真给人家这么回话了?”
“嗯。”诸葛亮闭上眼睛,还朝里翻了个身。
徐惠佯装着朝门边走,一面走一面大声地说:“好,我这就去给陛下说,诸葛亮生病了,不能见客,陛下先请回吧!”
“谁?”诸葛亮一骨碌从床上弹坐起来。
徐惠慢悠悠地走在门口:“西蜀皇帝刘玄德啊,反正你不想见客,何必管是谁。”
诸葛亮已经翻身下床,可四面都找不到鞋子,急得他扒在床沿上,两手一地乱翻:“奇怪了,被耗子叼走了?”
一双手慢慢伸来,手里是一双半旧的棉布绷面布履,徐惠弯下腰,脸上是戏谑的微笑。
“原来是你这只耗子!”诸葛亮抢过鞋子,麻利地蹬上脚。
徐惠从巾栉架上取来他的衣服,帮他披衣系腰带,玩笑道:“猴急成什么样,赶着去寻婆家呢!”
“他来了多久了?”诸葛亮理着衣服问道。
徐惠为他勒住带钩:“小半个时辰,我说你尚在屋中熟睡,且去叫你一叫,他倒是好心,说不必惊扰,他自在廊下静候,我想着总太失礼,所以才来叫醒你。”
一身衣服穿好,徐惠又递了热手巾给他擦脸,一股热流从皮肤传入神经血液,霎时,还有些浑浊的意识清醒起来,诸葛亮一丢手巾,抬步就要朝门外走。
“别急!”徐惠叫道。
“怎么?”诸葛亮的一只脚踏在门外,衣袖却被妻子拉住。
徐惠捧了铜盛过来,缭缭热气氤氲着她的微笑:“先饮这一盛麦粥,你胃里空,待会儿一定和陛下有长话要说,如何撑持得住!”
诸葛亮听言,端住铜盛,仰头咕嘟喝了个干净,因心里着急,连味道甜咸也没尝出来,刚一放下,又见徐惠端来一盛清水给他漱口。
妻子心细如发,诸葛亮一阵感慨,那温热的清水含在口中,竟像是饮下了甘蜜,在唇齿间回味不去。
他轻轻一抱妻子的双肩:“你不跟我一起去?”
徐惠感到奇怪:“为什么我要跟你一起去啊?”
孔明拉了拉她的手:“你雅号‘鸾凤’,和‘卧龙’、‘凤雏’齐名,才学胜我十倍,如果我出仕了,身边也离不开你。”
徐惠嗔道:“我一个女孩子,瞎参和你们男人的事干嘛?”
孔明自信道:“女孩子怎么了?在我心中,男子和女子并无不同,不然阴阳家怎么这么多女孩子?道家天宗掌门晓梦大师不也是个年轻的小姑娘吗?再加上我诸葛亮的妻子,又岂是普通女子?”
徐惠捧腹大笑:“好好好,我说不过你,就跟你一起去。”
孔明也会心一笑,拉上妻子的手,转过背,朝着明耀的阳光走去。
沿着绕庐的回廊,迎面是和煦的春风,点点光芒簌簌地落得满身惬意。脚步是轻缓的,也是紧张的,此刻的心情,便像那要挣脱茧蛹的蛾,有半分的挣扎,和半分的期颐。
诸葛亮、徐惠从后堂穿廊进入前厅,轻轻掀开了竹帘。
扑入眼的是一抹绛红,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刚萃取了太阳的色泽,借了风力呼啸飞奔。
刘备静静地立在廊下,虔诚得像个求教老师的学生,因在阳光里站得久了,脸上沁出密密汗珠,他身后一左一右歪斜着关羽和张飞,这两人已是满脸的不耐烦。
“这村夫若是还不起床,我去屋后放把火!”张飞粗声粗气地吼叫。
关羽虽没说去放火,但眼睛里早已是烈火燎原,水了一张脸杵在一棵梅树下,手指狠命地去抠那树皮,残破的树皮在脚边落了一地。
两兄弟的厌烦没有让诸葛亮生气,反而让他想笑,他把目光从他们身上收回,重新挪给刘备。
“陛下久等了!让陛下屈尊,当真罪该万死!”他在帘下轻轻地道。
刘备抬起头,眼前有一束绚丽的光芒,让他刹那看不清诸葛亮的模样,只有被阳光修饰的剪影,仿佛映在水里的一弯月亮。
慢慢地,影子移动,他看见了一袭白衣,一方葛巾,一弯笑靥。
这是一张很年轻的脸,刘备原来以为诸葛亮定是年届中年,他没有想到诸葛亮居然这么年轻,眉目飞扬间甚至还未脱去少年人的轻昂。
他再次很认真地端详诸葛亮,这个年轻人清爽轩昂,眉目清湛如湖水,微瘦的脸上浮着似乎大病初愈的酡红,尽管略带了气力不足的衰弱,整个人却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一般,一笔一钩都恰到好处。
他恭恭敬敬地躬身下拜:“备久闻先生盛名,几番叨扰不曾谋面,今日幸赖天佑得见。备虽愚鲁,也忧怀国事,愿向先生咨以天下之事,望先生不吝赐教!”
“陛下请屋里说话!”诸葛亮微笑道,笑容很纯粹,像阳光下的溪水般干净,纤尘不染。
刘备揣着一分学生见老师的忐忑心情,一分对这个年轻人是否真有实才的隐秘怀疑,一分今日之后会不会有所改变的焦虑,跟着诸葛亮进屋,心里还是百种思虑千种情绪。他悄悄在大腿上揪了一把,疼痛让他暂时收住了心不在焉。
“水镜先生、徐元直两番向备举荐先生,可知先生为当世大才,备造访贵舍,蒙先生不嫌叨扰,咨备以善言!”他真诚地道。
诸葛亮一笑:“水镜先生和元直过誉了,亮乃大足山一农夫,疏陋寡闻,陛下不以亮鄙陋,三次造访,亮心有惭悔,望陛下见谅!”
刘备忽地发觉诸葛亮的声音很熟悉,像是哪里听见过,可他在记忆的深处挖下去搜寻许久,仍然想不起那朦胧的往事。
真熟悉,仿佛曾经窥见的一池水,水声悄然而令人沉醉,只是世事庞杂,让他遗忘了这种干净的所在。
他压住杂乱的念头,说道:“先生为隐世贤才,备只三顾而得见先生之面,已是上苍垂怜,备知先生腹中经纶,可振长策。备为社稷忧恚,因之,不辞辛苦,求教先生!”
诸葛亮平静地望着刘备:“陛下欲有何求?”
诸葛亮的开门见山让刘备生出好感,诸葛亮不说台面上没用的虚话,他觉得这个年轻人非常实际,顿时没有了顾忌,他坦诚地说:“一求定基业之谋,二求安天下之策!”
诸葛亮缓缓地说:“自东周以来,天下群雄并起,已成分裂之势,短时间之内不可能恢复太平。”
他轻抬手一比:“西汉帝国、东汉帝国、大秦帝国人才辈出,富庶安康。”
他望着刘备,一字字道:“此诚不可与争锋!”
“赵、楚、燕、北齐、魏等国,力量虽不及帝国,但立国已久,根深蒂固,不可急图。”诸葛亮放缓音调,让每个字都咬得格外清晰。
刘备频频点头,那最初的忐忑感觉一扫而空,诸葛亮的每个字都似在帮他推开一扇沉重的门。
“青藏高原,”诸葛亮重重地吐出这四个字,“北据塔里木盆地,利尽南亚,东连成都平原,西通中亚,此用武之地,此殆天所以资陛下,”他略一停,“陛下必须拿下。”
刘备被问得一怔,那扇缓慢推开的沉重的门外透进一束阳光,瞬间照在他干涸的心田,埋了很久的种子似乎立刻要破土发芽。
诸葛亮并没有等他回答,继续道:“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云南、广西、贵州三地物产丰盛,而汉中千里,南据蜀地,北临三辅,俯瞰关东,此几处也是不可丢失之地。”
益州,汉中!刘备激动地立起身体,他张大了口,声音没有发出,一股燥热在血液里冲撞。
那一扇门开得更大了,种子即将挣脱最后一层束缚!
“陛下爱民如子,仁义播于天下,若能全占青藏高原、西南三地、益州、汉中,然后励精图治,一旦时机成熟,”诸葛亮一口气不停地说完,却在这里稍稍停顿,清澈的眼睛里燃烧着明亮的火焰,又放缓了语气,而字音铿锵有力,“则先灭东南亚、南亚与中亚,再往东伐吴,往北征魏。诚如是,则霸业可成,太平可至矣!”
刘备立了起来,他盯着诸葛亮,没有说一句话,全身微微颤抖。
沉重的门洞开了,阳光毫不吝啬地当头照下,种子冲出了土地的束缚,从许多年的压抑中钻出来,迎着温暖的阳光,发出了第一颗新芽。
他猛地给诸葛亮伏地一拜:“备碌碌数十年,至今日遇先生,才得开启茅塞,先生以天下谋略赐备,备愚钝无知,却赖先生指点迷津,荣幸之至!”他声音发抖,吐出的字打着飘,却饱含着充沛的情绪。
诸葛亮伸手去扶他:“陛下何须大礼,亮呈陋见,陛下喜纳,实乃亮之幸!”
刘备抬起身体,他凝视着诸葛亮,喜悦、兴奋、渴望、感佩交织在血液里,他期期地说:“备再求先生!”
诸葛亮灿然笑道:“陛下请讲!”
刘备压抑着那涌动的渴望,忐忑地道:“先生身负不世才干,可愿随备出山,践行草庐之谋,兴太平,安天下!”
诸葛亮没有说话,脸上是琢磨不透的微笑。
刘备紧张得满脸是汗,一颗心七上八下,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依着他一向的脾气,他哪有这弯弯拐拐的繁礼,可就可,不可则散,管得他世事苍茫,任我天高地远,自行自事。可今天面对诸葛亮,他却生平第一次有了惶恐的感觉,仿佛是面对一件绝世珍宝,不可亵渎,不可强求。
诸葛亮要是不答应自己该怎么办呢?刘备担忧地闪过这个念头,旋而又死命地压下去,他真害怕最终是这个结果,倒宁愿自己从来没有来过,没有见过诸葛亮。
诸葛亮静静一笑,顺手取下案上的一册书,手指在书上轻轻滑动。
“亮平生自负,好把自己比作管仲、姜尚,友人尝以此讪笑。”他笑着一叹。
刘备糊涂了,诸葛亮不回答他的问题,却和他谈起春秋故事,到底是顾左右而言他,还是另有深意呢?
诸葛亮看着刘备:“管仲襄助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擘划国策,成就齐国不世霸业!”他把那竹简推到刘备面前。
刘备莫名地一看,原来是《左传?庄公九年》,他快速地扫了一眼,说的是齐桓公继位,受鲍叔牙之谏,拜管仲为相,书眉上有一行小字,想来是诸葛亮的批注:“桓公有管仲,亦管仲有桓公乎,贤才明主本为一体,君日象而臣月象,日月共辉,光被天下。吾若效管仲,奈桓公何在?”
刘备模模糊糊地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抬头一瞧诸葛亮,那深邃目光中的微笑如水漫开,水中蕴含的情绪有信任,有坚持,有肯定,刹那间,他全都明白了,激动地呼道:“先生……”
诸葛亮正了衣冠,双手合拢,隆重地拜了下去:“亮平生鲁钝,也曾心系黎元,忧怀社稷,数年逡巡,终得遇陛下,愿效陛下麾下,以半生所学倾囊相效!”
刘备几乎是跳着奔到诸葛亮面前,他用一双手扶起诸葛亮,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袭击了他,可他并没有哭,却是看着诸葛亮笑出了声。他郑重地问道:”‘卧龙‘先生,备还有一事相求。“
孔明笑道:”陛下还有何事?“
刘备道:”不知先生可知’鸾凤‘?“
孔明与徐惠相视一笑,孔明道:”陛下的意思是……“
刘备搓了搓手,其实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要求可能太过分了点,毕竟孔明答应出山已经是老天爷格外开恩了,可人才多一个总是好事,而且”鸾凤“又与”卧龙“齐名,孔明如此博学多才,估计”鸾凤“也不会差,便道:”如蒙不弃,烦先生能请得’鸾凤‘前来相见。“
孔明何等聪明,马上就知道了刘备的意思,便道:”陛下说笑了,’鸾凤‘不就在眼前吗?“
刘备也是一呆。徐惠上前施礼道:”陛下,我就是’鸾凤‘。“
刘备大惊失色,但又喜出望外:”原来……先生的妻子竟是’鸾凤‘。备有不情之请,不知徐惠姑娘可否出山相助玄德完成大业?“
徐惠看着孔明,眼中满是柔情:”既然我夫君愿相助陛下,那我当然也随夫君而去。“
刘备听出了徐惠的意思,大笑道:”好,好。水镜先生曾说,’卧龙、鸾凤、凤雏,三人得一,可得天下。’今我三人得其二,定可成功啊!“孔明与徐惠也是笑了。
夜幕下沉,大足山起了风,寥廓的天空星星很少,吝啬地露出两三点,也不明亮,想是要下雨了。
屋里点了灯,灯光漫溢,流淌在案上的杯盘碗碟里,盈盈地泛着润泽的色调。
张飞从碗里捞出半只酱鸭,一口撕下一条腿,嚼得山崩地裂,顺嘴一吐,鸭骨头飞得满地滚,也不管不顾,他虽大口朵颐,还是连连抱怨:“不够肥!”
他一张口,一根骨头飞出去,刚好掉进刘备的碗里,那碗里还剩有半碗豆粥,刘备伸筷子把骨头捞出去,捧着那粥真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他本想把张飞骂一顿,奈何是在别人家做客,不好随意造次,再看关羽,虽没有张飞的粗鲁颟顸,稍带了一二分的做客礼仪,但也毫不矜持,早已扒拉下去七八碗饭,端着那只还有点残羹的碗,正睃着目光到处找饭。
刘备哭笑不得,他觉得自己带来了两个强盗,哪里是访求贤才,分明是饿了半年的难民冲进别人家打劫,还嫌别人招待不周到。
他隐隐地担心诸葛夫妇会见嫌,递了目光去打量,却没有发现诸葛亮和徐惠流露一丝一毫的厌烦,他们正在喝粥,而且很专心,仿佛把那米饭当作了一件必须完成不可的事,非得用认真翔实的态度对待不可。而且特别惜粮,每一粒米都拾起入口,一碗饭吃毕,碗里干干净净,锃亮得像从没用过。
并且最让他困惑的是,这两人吃饭也在想问题,微锁的眉头,紧绷的额头,似乎他吃下去的不是米,而是一个又一个难题。
也许是感觉到刘备在观察自己,诸葛亮对他略笑了笑,没有羞赧,没有难堪,平静如水。
刘备倒不好意思了,不知怎的,他对这两个年轻人油然生出了丝丝的好奇,也许只有历经磨难的人才会知道农耕辛劳,不会随意浪费粮食,他们一定曾经有过艰难的日子,在他波澜不惊的面孔下应该隐藏着旁人少知的辛酸往事。
“饿!”张飞擦着满嘴的油,不满地嚷嚷。
刘备指着那满地的鸭骨头,斥道:“你还饿?”
张飞哭丧着脸:“才半只鸭,还不够我填牙缝呢!”
刘备无奈,把自己面前的一盘葱白萝卜和一盘麻饼推给他:“还有这两盘菜,你都吃了吧!”
张飞瞧了一眼:“太素了,吃下去,嘴里要淡出鸟来了!”
刘备低声训道:“饿就忍着,这是在做客,回新野我给你买烤猪头!”
“既是张将军饥饿,我和慕雪再去做几样肉食吧。”诸葛亮笑道。
刘备歉意地一笑:“太麻烦了,他就是这坏脾气,一味瞎嚷嚷,不用理他!”
张飞委屈地说:“为什么不理我,我饿就堂堂正正地说出来,大丈夫膳食,当如风卷残云,又不是娘们,吞口粥也细嚼慢咽……”他话里有话,眼睛挑得高高的,目光却压得低低的。
“好了!”刘备大声喝断,忽想起这是在诸葛亮家,大声叫唤太不礼貌,忙压了嗓门下去。
“凶煞人了……”张飞嘀咕。
“张翼德,你忍忍吧,我……”刘备几乎要爆粗口了,瞥眼看见诸葛亮,把后面的粗话全吞了个结实。
诸葛亮和徐惠轻轻一笑,起身离席,推了门走出去。
见诸葛夫妇出门,刘备立刻骂道:“你们两个混账给我听好,还嫌不够丢人么,既是做客便要拿出做客的体面,别再乱生事端、提要求、讲条件,否则,老子饶不了你们!”
张飞挑起眼睛看屋顶:“大哥如今也忸怩了,你从前可不这样,不就吃顿饭嘛,也得讲体面!”
刘备在食案底下踹了张飞一脚:“孔明和慕雪是我千辛万苦请出的不世大才,容不得你们胡乱亵渎,你们给我尊重些,别让人家笑话!”
张飞不屑一顾:“谁敢笑话我?我瞧这条龙和这只凤也就花架子搭得好看,腹中实无真才,十足两个草包,也就大哥拿他们当宝贝,我瞧他们不出半年,必定原形毕露!”
门轻轻打开,诸葛亮和徐惠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大托盘,盘上重叠着五六碗钵,内中尽装着酱鸭姜鸡炙腩一类的肉食,他们将盘中的肉食分别放在关羽和张飞面前,再把其中最大的一钵端给刘备。
张飞正在喋喋不休地说诸葛夫妇坏话,没想到他们忽然进来了,他略有些不好意思,埋着头吃饭掩饰。
刘备又难堪又感动:“真是麻烦了!”
诸葛亮静静地道:“客气了。”
刘备回头,张飞正在啃鸭腿,关羽一直沉默着。此刻虽然无言,可他能看出他们眼底的不服气,他们怎么能理解自己听见天下大策时那种油然的澎湃激情,他一生阅人无数,什么贤不肖之流分辨不清,他相信自己的眼力,相信诸葛亮和徐惠是旷世奇才,相信他们会给他潦倒半生的窘困带来崭新而巨大的变化。
夜深的时候飘起了春雨,滴滴答答轻柔得仿佛沉睡中的呼吸,绵长而不可断绝,又悄然而恍惚不清。
刘备躺在床上辗转不眠,隔着窗户听见雨滴丝丝掉落的声音,一阵风来,一阵叹息,还有隐约的琴声在夜晚的静谧里弥漫。
大足山的夜晚真安静,连山野间的喁喁私语也能听见,还有细雨敲窗的声音久久地在耳际盘桓。他睁着眼睛在黑暗中叹气,翻来覆去,被子蹬了盖,盖了蹬,身上燥热难安,汗一层层密密地透出来。
他实在睡不着,只好披衣下床,摸索着把床头的烛台点亮,慢慢看清了这间房。
这也许是诸葛夫妇的书房,四角摞着高高的竹简,一册册重叠得整整齐齐。壁上垂着一方立轴,有隐约的字如水缓流,他举着烛台走过去,原来是:所为善者不亏心。
笔力苍劲舒展,流畅无窒,一定是诸葛亮的字。刘备盯着那字看了许久,仿佛把每个字都刻在心里记熟了,才慢慢挪开步子。
烛光缓缓地从掌心流淌出去,他借着光芒的照耀一步步走到门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推门走了出去。
细雨横斜,纷纷扑在他身上,一粒粒的水珠结在衣衫上,闪着淡淡的银光。
微雨飞舞的夜色中,舒缓的琴声在空气里漂浮,音符黏在每一滴雨中,仿佛每走一步,身上都落了音符。
乐曲哀哀切切,却没有歇斯底里的疯狂,只是萦绕不去的忧伤,和这春雨一般,细软绵长,像是永远没有尽头。
刘备停了步子,灯光晃晃地照出了一片雨水朦胧的凄惶。
在长廊的尽头,一架古琴后,是素衣缟巾的诸葛亮,指尖在琴弦间轻拨,犹如抚弄着一川流水。而徐惠正在与他对弹。刘备手中的灯光晕亮了他们的眼睛,他们缓缓地罢了手,琴音依旧随着雨滴声飘落。
“你们还不睡么?”刘备小声地问。
诸葛亮静静地笑着:“我亦同此一问。”
刘备哑然失笑,持了灯缓步走来,烛台轻轻一放,他在诸葛夫妇对面就地而坐。
“这山野当真幽静,”刘备望着满目春雨,不禁感叹,“让人不免生出遁隐山林、不涉世事的念头。”
诸葛亮望望徐惠,叹息道:“可惜我们做不了这样的人,将军也做不了这样的人。”
刘备默然,抬头间,灯光幽幽地打在诸葛亮的脸上。他像是浸在冷雾里的月光,恬淡安静,却在安静中蕴涵着深而不露的复杂。
朦胧中的诸葛亮更让人难以琢磨,刘备心底生起了浅淡而莫名的怅然,良久。他本来想问诸葛亮的声音为什么有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出了口的话却变了:“刚才是什么曲子?”
“高山流水。”
刘备道:”果然好曲!“
三人又聊了好一阵子,诸葛亮道:“夜深,还是早些休息吧,明早还要赶回成都!”
刘备本来睡意全消,可听诸葛亮如此说,他想也许是诸葛亮困倦了,说道:“也好,歇息了吧。”
诸葛亮和徐惠抱着琴慢慢离开,回头时,刘备还坐在原地出神,迎着冰凉的细雨仿佛雕塑,他微微笑了一下,却没有打扰那属于一个人的静思。
两人回屋后,又忙前忙后地收拾行装,两口竹笥塞满了,却仍嫌不够,缝隙里塞下去各种日常用物,连书刀也带了四五把。
孔明忽然笑起来:“你这是要置办嫁妆么,明晨将丈夫风风光光嫁出去?”
徐惠抬头呸了他一口:“我们这一去成都,什么都不熟悉,不多准备点,万一有什么突发事情怎么办?”
二人又忙活了一阵子后,徐惠蓦地想起一事,“险些忘了,我有样物什送你!”
诸葛亮一愣:“什么物什?”
徐惠狡黠地笑了笑,返身从屋中的衣笥里取出一件物什,轻轻巧巧地递给诸葛亮。居然是一把白羽扇,白稚的羽毛一片片缝合相连,梳理得整整齐齐,微泛出淡淡的清香。羽柄嵌着一枚剔透如凝水的白玉麒麟,略一抖动,羽毛飒飒飞起来,宛如展了翼的鸾凤。
“这个用来做什么?”诸葛亮翻来翻去。
徐惠指指羽扇的面:“你仔细看!”
诸葛亮举起羽扇就着灯光细看,扇面上用极细的丝线绣上了图案,竟然是周易八卦图谶,再看另一面,却原来是天官星辰图,每一面上还用工整的小篆注明爻辞和星座谱系,无论是图样抑或文字皆用针线绣制而成,绣工极精巧细腻。
“我说你最近成天偷偷摸摸的,原来是忙活这个!”诸葛亮摇了摇羽毛扇。
徐惠轻捻了捻羽毛:“周易八卦,天宫星辰,行兵打仗、安邦治国皆能派上用场。你带上羽扇,随时观摩,倘有一二疑惑,也可省却寻典之烦。”
她支颐一想:“若是觉得不需看时,夏天可以驱热,还能赶蚊子,冬天嘛,”她顽皮地扑闪眼睛,“你就用来遮雨雪,实在冷便揣在怀里,还能避寒呢!”她说着咯吱咯吱笑得前仰后合。
诸葛亮笑叹道:“真个是水晶心肝,亏你想得出!”他把羽扇轻轻一挥,一扇之间,仿佛装下了整个世界,他扬声道:“好,真是好东西!我也有东西送你!”
这下徐惠也奇了:“你也有东西给我?”
孔明神秘地一笑,从书案下拿出一个盒子,道:“给你的。”
徐惠打开一看,竟是一把钢铁制成的折扇。徐惠展开一看,上面是一只孔雀,反面是一只凤凰。徐惠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孔明笑道:“这是我用玄铁、精钢再加上轩辕剑的黄金剑气凝练而成的孔雀铁骨扇。这把扇子的坚硬度,估计劈金断银都降低了它的价值。你最喜欢孔雀,又是鸾凤,所以就刻了两只灵兽上去。”徐惠顽皮道:“看来我要拿来当武器了。”
两人欢声笑语,便是又一个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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