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的婴儿,第一口,喝的是自己母亲的乳汁。我,却是,喝的自己母亲的血液。
从剑锋上,流下来的血。
是义父将我养大的,他说,我是在死人堆里出生的。刚遇见我时,我才三五天大,居然没饿死。
因为,我喝着,那剑尖流下来的血。
那柄剑,刺透了那死去女子的心脏,滚滚的心头血,全流入了我的口中。
后来才知道,那个死去的女人,是我的母亲。
所以,我义父把我取名黄泉。
地府里面,那个黄泉。
黄泉剑出黄泉涌,荡尽天下无英雄。
这是,如今江湖人给我的话。
因为,我就是黄泉啊。拔剑杀人的黄泉。
义父是个老铁匠,记得,当我第一次看到他打出一柄剑的时候,我的血液似乎沸腾了起来,灵魂在嘶吼。
你是天生的剑客。
这是,那柄剑的主人给我的评价。那时,那柄义父亲手打造的剑,正刺透义父的心脏。
而我,却迷恋上了那一抹凄艳的冷光。
那一年,我七岁。
从此,天大地大,无一为家。
那时开始,我就追逐着剑流浪,可是,我一直没有剑。
直到,我从死人堆里,捡了一柄,沾满了斑斑血迹的剑。
流浪天下的我,从此,有了伙伴,唯一的伙伴。
剑本无名,那,我就将我的名字给它——黄泉。
黄泉剑。
只要剑有了名字,我没了名字,又有何憾?
我开始没日没夜的练剑,十五年!
食不果腹的十五年,风餐露宿的十五年,流满血的十五年!
沧浪一剑。
这是我杀的第一个剑客,时隔十五年,黄泉剑饮的第一口血。
名扬天下。
不,还不够。
我还要练剑。我还要比剑。我还要黄泉剑下那最后的一抹凄艳。
昆山剑豪,鱼剑姬,长江剑客.....
太多了。死在黄泉剑下的人太多了。多得,连我都记不清了。或许,黄泉剑,也记不清了吧。
直到,十年前,那个人找上了我。
比剑。
如果你败了,就请封剑归隐。
那个人傲绝天下,这是他和我比剑的筹码。
一个,关于剑的赌注,就此开始。
那一战,是我出道以来最快意,最激烈的一战。
他一剑,七道金龙剑气奔腾,封杀天下!
我黄泉七式俱出,亦奈何不了他。
更何况,还有他那最后一剑。
一剑,截断了大江!
也截断了,剑痴后来的十年。
十年后,我回来了,带走黄泉剑后面两式回来了。和他,再战一场。
因为,我是剑痴,我是黄泉!
十年之后,我剑痴黄泉,回来了!
夜风呼啸,大雪如刀。
带着宽大斗笠的黄泉默然前行,来到泰山天梯前,微微抬首,望了一眼有四万八千级的登山天梯,低低一叹。
走过几千几百梯,峰回路转,在天梯的另一端,有一人缓步而来。
身姿魁梧,背负阔身长剑。看到此人,黄泉禁不住多看了一眼,此人虽是体魄英武过人,但是体内的气机却如沸水,翻卷沸腾,颇不平静。
“是你。”那汉子淡淡开口,看清楚了走到近前的黄泉。
黄泉扫了一眼,淡然道:“是你。”
“你就是黄泉?”
“你就是西厥之刺?”
两人负剑对立,缓缓问答。当日,陈乾元被神殿老人出手偷袭暗杀,幸逢黄泉和忽尓赤出手,共同截断那人一手狠招,不然陈乾元那日就已经陨落了。
静默无言,唯有风雪之声。
忽尓赤又迈起步子,与黄泉错身而过时,低声道了一句:“山上还有其他人。”刚擦肩,他就迈开大步,流星闪电般而去。
山上还有其他人。
为了这十年决战,剑皇特地让常逢春去向兖州刺史徐史番那里借两千步甲在泰山之麓守护,这已经是整座泰安镇皆知的事情了。那如果忽尓赤所说是事实,那隐藏在山上的还会有谁?
妄想观战的江湖人?朝廷见不得光的锦衣密探?还是西厥渗透进来的密谍?
黄泉一时想不透,继续缓步登山而去。
夜来大雪几分寒?小院空空几许深?
当陈乾元和李啸天饮完最后一盏酒,白雪又覆盖了一层。
“大哥,你真要去吗?”李啸天似有意似无意问道。
陈乾元游目四顾,看了看飘飞白雪,天冷了,要去“江湖”的她,或许冷了,但是,不知在江湖何处的父母,应该更冷。
“一定要去!”
李啸天放下空酒杯,毅然说道:“我陪你!”
陈乾元摇了摇头,将落在李啸天肩头的薄雪拂去,“说来说去,这是我的家事,你去了,也帮不了忙,我自己去就行了。”
“大哥......”
“放心,又不是杀人,只是我想瞧一瞧,到底我和他的差距有多大。”
白雪压了苍翠竹林一层又一层,洒洒落落,仍有摇摇欲坠之势。
一身灰袍的鹤无踪抖了抖衣衫上沾染的飞雪,举目远眺,万里银白,又听头顶仙鹤长鸣,微微笑之,有苦涩,有感怀,“江湖大雪啊,当年也是这么一场大雪。”
活过一甲子春秋,鹤无踪凡事也是看淡了,生生死死,功利繁华,对他而言,亦如沾染在衣衫上的白雪,可有可无,抖一抖,又是一身轻松。然而,十五年前北极冰原上一场惨败,一场天人相隔的离别,却是让鹤无踪这个事外人一直耿耿于怀。
回首眺望东北,那万里之外,有茫茫雪原,还有一个傲绝天下的冰皇北若海,“老北呀,这十五年,你也不好受哟。”
江湖皆知,年轻时便称霸北极冰原,建立起冰原第一大宗派的冰皇北若海向来是孤傲狂霸,带领冰殿发展得欣欣向荣。可是自十五年前那场大战之后,北若海极少在冰殿之内,常年在深山海渊,寻找真龙之魂,修炼自己的寒天诀。
只为,以后能有一日,杀上天界,再战那人!
“呼。”鹤无踪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看向前方。
茫茫雪地,有白衣抱剑而来!
“鹤前辈,晚辈陈乾元,愿求一战!”百步开外,陈乾元持剑立定,朗声说道。当日,自己曾在群英会晋级赛中预备挑战鹤无踪,结果被虚道空接了过去,一直未曾亲自领教过鹤无踪的修为手段。
还是而立之年时,鹤无踪便达武道巅峰,一手自在飞环,撕天裂地,斩灭世间万般敌手,在天下五大宗师中,强势占据了一位。如今,算来也快是二十年未曾在江湖上出手了,其准确修为,江湖之上也无几人能真实估量出来。
此刻,有年轻后生,要一剑战鹤无踪!
嘤!
发现陈乾元的高昂战意,盘旋鹤无踪头上的金喙仙鹤仰天长鸣,响声激越,犹如锦瑟拨弦。
鹤无踪挥了挥手,止住仙鹤的长鸣,淡然道:“陈乾元,你只是势境,确定要挑战我?”
“一定要!”陈乾元斩钉截铁说道。群英会已完,自己也即将奔赴西北战场,短期之内难以返还,更重要的是,鹤无踪在江湖之上神龙见首不见尾,没人知道他会在这次群英会之后到哪儿去。
鹤无踪曾向陈乾元许下要么杀一个天人之境的高手,要么在他手下撑过一百招,便会告诉自己分开十五年父母的下落。
时不我待,陈乾元必须拼一次!
“你要知道,当日虚道空挑战我,我压制修为,虚道空仍是捉襟见肘,你又何必?”鹤无踪淡淡说道。
陈乾元苦涩一笑,看着夜色里茫茫大雪,“在山上的时候,只有我、师傅、师兄我们三人。逢年过节的时候,山上格外冷清。小时候,我和师兄还小,师傅不让我们下山逛集,只有三人冷冷清清一起吃顿饺子。后来长大了,我和师兄总是偷偷下山去,看花灯、赏游船,还有很多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姑娘。
可是,每次逛完集市回来,我都很伤感。因为别人家的小孩都有父母陪着,逛街吃食,嬉戏玩闹,可是呢,我就孤零零一个人,没有父亲的肩头可以骑,没有母亲的怀抱,只能和师兄囊中羞涩,在街边吹着冷风看别人玩闹。”
陈乾元轻轻叹了一口气,“师兄从小是孤儿,曾对我说‘有父母,要长大,没父母,还是要长大。’他看得开,但是,我就固执许多,我一直想知道自己父母在哪儿。哪怕,我已经不能骑父亲的肩头了,哪怕,我不能像小孩子一样在母亲怀里撒娇了。但是,能看一看他们现在的容貌,我也心安。”
“十五年了,父母离开我十五年了。说实在话,我连父母的容貌都记不清楚了。上次回剑庄,看到大伯的时候,我一直在通过大伯的容貌,想去复原自己印象中父亲的容貌,好久好久,可我一直没有完整回想起。后来,双目已眇的伯母摸着我的脸庞,痛哭不止。我知道,她是想起了我父亲,想起了当年那场祸事,想起了自己夭折的孩儿。可是,那时我又何尝不是,痛苦不堪。”
谁家孩儿不思亲?鹤无踪怔怔难言,双手笼在袖中,不知何时,已经默默拽紧了拳头。
陈乾元絮絮叨叨说了好一会儿,眼角含泪,良久之后,温颜一笑,作揖道:“鹤前辈,晚辈失态了。”
鹤无踪默然摆了摆手。
“鹤前辈,还望能与我一战。”秋水剑迎风出鞘,在苍茫夜色中,闪过一抹亮丽剑光。
似乎轻轻叹了口气,双手笼袖,微微阖下双眸,淡淡道:“那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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