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汽车开到庆非空家门口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县城里到处都是放炮的声音。市里人放炮主要是看花,县里人放炮是听响声的,炮弹似的铁筒炮飞到九霄云外,房屋的玻璃随着空气的震颤嗡嗡响,人的五脏六腑被震得直收缩。庆非空的家在检察院的家属院,跟别的“家属院”不同的是,这个“家属院”四周没围墙,每排房前都有一条东西走道,走道的两头是通的,一头走出家属区,一头走向中间的一条胡同。家属院里的人也放炮,这里比别处的炮更响。别人过年放炮图个吉庆,但在这里住的人图的不是吉庆,而是在驱邪。平时亏心事做多了,就会有看不见的什么东西跟着,放炮就是要把它们吓跑。家属院里你放我也放,几个炮一同响,空气的震颤一阵接一阵的,窗上的玻璃由嗡嗡声变成吱吱声,发着刺耳的声音,始终平静不下来,汽车按喇叭的声音都听不见。庆非空的家在最北边的那排房子里,他家的两间房正冲着中间的胡同,向北就不通了。过去,只要梅心婷在家,听见喇叭响就会从屋里迎出来,这一次,萧羊一进胡同口就按喇叭,一直按到庆非空家的房前,梅心婷都没有听见喇叭响。萧羊把车停在庆非空家的门前,打开后车盖儿,先搬出那个箱子。从车后到庆非空家仅几步远,多搬几趟或许倒快些,但萧羊却搬了箱子不走,等庆非空从后车厢里一件件拿出来摆放在箱子上,他用下巴压住最上面的那一件,身子向后仰着,摇摇晃晃地向庆非空家里走去。庆非空的家跟其他住户一样,房前用砖垒起一个三尺高的院墙,小院仅四五尺宽,没有门儿。庆非空本来是空着手跟在后面的,等萧羊走进小院时,他紧走几步去给萧羊开了门。庆非空平时慢悠悠地走路,也看不出有什么不正常,一快走,一条腿有点儿不灵活。放炮都是男人的事,梅心婷不放炮,她家的电视机开着,她在电视前坐着,低着头打盹,看电视的是她妹妹小婷。小婷聚精会神地瞅着电视的画面,声音却被外面的炮声震得一点儿都听不见,那个节目类似于当年的无声电影。无声电影是不需要声音就能看得懂画面内容的,而这时候演员的演技,有声音也不知道在演什么。萧羊进屋后一个人放不下抱着的东西,在当屋站着等人来帮他。小婷高兴得站起来,说声“姐夫回来了?”走到庆非空面前,手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也找不到她和庆非空之间的距离,直想往庆非空身上蹭,又想让庆非空把她抱起来。前些年她姐姐刚结婚的时候,她年岁还小,庆非空到她家里去,都把他抱起来抱一会儿,那时候,她紧紧搂着庆非空的脖子,她娘让她下来她都不肯。庆非空说声:“不回家过年了?”小姨子说:“我今年在姐夫家过年。”庆非空两眼顿时像失了神,什么都看不见了。梅心婷睡醒了,见小婷像要贴到丈夫身上去了,说:“你姐夫回来了,还不煮饺子去!”小婷的身子像和庆非空粘在一起扯不开似的,就是不想离去。梅心婷再催她一句,她才像被牛皮筋两头抻着一样,拉扯着走出去煮饺子。厨房在外面的小院里,水早烧开了,小婷往锅里放两个饺子,身子像被牛皮筋抻了过来,站在门口瞅着庆非空对梅心婷说:“姐姐,饺子煮好了,准备桌子吧!”再回去往锅里放两个,又不自觉地被抻回去,说:“给姐夫多倒点儿醋,姐夫爱吃醋。”梅心婷说:“都十八九了,长不大似的,总像个孩子。”庆非空的眼神还没有回到眼眶里来,他不敢抬头看梅心婷,两只眼球飘忽不定来回摇曳着,咧着嘴笑着,却笑不出声来,说话的声音也像是从嗓子里吹出来的,音色干涩干涩的,说:“明天就大了。”梅心婷突然看见萧羊向后弓着身子,怀里抱着一摞东西在屋里站着,说:“你放下吧!老抱着它干什么呢。”萧羊走到墙边,慢慢弯下腰,让抱着的东西贴着墙慢慢向下滑,滑到下巴压不住上面的东西时,箱子上的东西“哗啦”一声散落了一地。庆非空说:“准备吃饺子了。”萧羊说:“我该回去了。”庆非空说:“别回去了,就在这儿吃吧。”梅心婷说:“你这人也真是的,你知道回家来过年,人家就不过年了?”萧羊说:“我回去还要放炮呢。”
萧羊的家不在检察院家属院,他匆匆忙忙地从庆非空家里走出来,像是怕人从背后抓住他把他拉回去似的。他打开车门一头钻进车里,关上车门抬头看一眼,见庆非空和梅心婷并没有从屋里走出来,心里却感到一阵轻松,赶忙发动了汽车。当时盖这片房子时就没有设计汽车拐弯的宽度,汽车在过道里拐不过弯儿,萧羊只能倒退着往回开,一直开出胡同口,他正过身来向前看了一眼,以为庆非空和梅心婷会站在家门口向他这边看着,但庆非空家的门口并没有他们两个人的影子。
小婷煮了饺子端进屋里,庆非空已经摆好了吃饭的桌子,那是一张小方桌,围桌摆了三个小凳子,一面一个。梅心婷的名字文文静静的,但人不像其名,她长得胖胖的,穿着单位发的黄绿色的工作服,身体像要从衣服里撑出来。她坐在小方桌前吃饭,腿弯曲起来,自己把自己挤得喘不过气来,平时吃饭,她占个桌角,两条腿一伸,一个人占两个人的位置。小婷跟梅心婷的脸型有点儿像,体型却是苗条的,不用伸腿,也不挤庆非空,只是右腿和庆非空的左腿贴在一起。梅心婷心里特别不舒服,看了她几眼,又不好明说什么,但小婷像是不知道她在看她,嘻嘻地笑着往庆非空的醋碟里夹饺子,让姐夫尝她包的饺子好吃不好吃。梅心婷实在忍不住了,说:“好好吃你的饭,不要挤着你姐夫,向那边挪挪,离你姐夫远点儿。”小婷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说:“我就喜欢姐夫,你说是吗姐夫?”庆非空呵呵地笑着,想看小姨子却不敢扭头,想看梅心婷又不敢抬头,两眼飘忽不定地朝着桌面闪动着。梅心婷说:“几辈子没见过姐夫似的,往一边挪挪,别挤你姐夫,要不听话,明天送你回家去,不让你在这儿住了。”小婷说:“我长着腿哩,送走我,我还会跑回来。”说不了小婷,梅心婷说庆非空:“又不是占不开,俩人在一起挤着像什么呢?她不动,你就不会向这边挪挪?”庆非空也像被牛皮筋抻着似的,很费劲地向梅心婷这边挪了一点儿,两人中间的那根“牛皮筋”顺势把小姨子抻了过来,小姨子也欠欠身子,把小凳向庆非空挪挪,庆非空向梅心婷这边挪了有二寸,小姨子却向庆非空这边挪了最少有半尺。梅心婷无可奈何的说:“不说多大了,长得比我还高,整天像小孩儿似的。”小婷说:“十八了。”庆非空呵呵地笑着说:“再过几个小时就十九了。”梅心婷说:“都十八了,像那么大的吗?”小婷说:“明天才十八。”梅心婷说:“十七还小啊?村里人都定亲了。”庆非空说:“过了年也给她说个婆家。”小婷说:“我不要村里的人。”梅心婷说:“你就是村里人,不找村里人你想找什么人呢?”小婷说:“我要像姐姐一样当法官。”庆非空笑了,说:“小婷这不是不小了?”梅心婷说:“让你好好念书你不念,大学考不上,你还想当法官?”小婷说:“你也没上过大学,姐夫不也让你当了法官,我也要当。”庆非空说:“等我上班走的时候,把你带到天庄去再给你找工作。”小婷一听,手伸到两腿中间,抓住小凳,身子向上欠一下,把小凳向庆非空挪一下,两人的腿不仅贴得更近了,身子也贴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