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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王国县城到七狐岛不通汽车,庆非空在王国汽车站下了车后正想怎么回家的时候,有辆农用三轮在他背后开过来,司机举起一只手向他打个招呼。那个招呼也仅仅是个手势,但司机的侧脸在庆非空眼前闪过的一刹那,他不由得脱口而出,叫住了那个人。他的声音似乎不是从他嘴里喊出来的,而是从他的意识里流注出来的,出口的迅速似乎是在看到那个人之前喊出来了。
那人急刹车停在他的面前,在拖拉机上拧过身子问他:“梆子,回家吗?”庆非空笑了,说:“这真是心想事成啊。”
司机跟庆非空是同乡,叫吕敬国。庆家沟的后面应该还有个“村”字,农村的村庄不是村就是庄,但当地人说村名不说“村”和“庄”字。庆家沟村确实建在一条沟里,村子因沟而得名。从村里往七狐岛上的路很陡,吕敬国把三轮开到自己家的门口就不再往岛上送他了,笑着对庆非空说:“梆子,到家了,该下车了。”
庆非空很艰难地从农用三轮上爬下来,一拐一弹地往家里走。他不时见到个村里人,见面后跟他打个招呼:“梆子回来了?”然后惊异地瞅着庆非空走路的姿势,却没人问他的腿怎么了。从村里走到“七狐岛”有一里地,那一里地庆非空整整走了半个小时才走到家。
这是七狐岛上惟一的一处院落,就建在边上,孤零零的特别显眼,而从背面却看不见房屋。背面是一座土丘,施工时是在土丘上凹进去一块儿,把土垫了进村的路,把房子缩进去了,土丘的墙壁正好做了院落的一堵外墙,很挡风。院落的前面是一条土路,一头通庆家沟,一头随着地势的起伏向西延伸过去。土路的前面也是一条沟,庆非空的家就坐落在南北沟和东西沟的夹角处。不过,这里的沟没有平时所说的“沟”的感觉,它是几千米宽的低洼地带,衬托出七狐岛的“岛”的形状,并不是水中的陆地,而是陆地上的高台。如果下边的村庄都泡在水里了,那才是真正的岛,不过,几百年了,人们就在那里住着,也从来没被水泡过。
庆非空家的街门在院子的正中正冲着正房的门,这一点儿跟当地的街门都不一样,当地农家院的街门都在院子的一角,能在东南角留门的就不在西南角。在风水上,这样的布局有个说法:农村的房子以北房为正房,在方位上,北方为水,东南角五行为“木”,依据生克关系,水生木,有利家庭兴旺。不过,也有住这种建筑结构的人家绝了户的,就是再绝户,跟风水的理论是没有关系的。有的人家人丁不兴旺、或日子过得紧巴,找风水先生看过后,也有把门改到相反的那个角落的。被人请了来,总得说出点儿什么来,把这一会儿应付过去,至于有没有改变,那就是以后的事了。庆非空盖这座房子的时候,不是故意不把门留在东南角的,门在东南角,他有一种偏门左道的感觉,感到身上不舒服,非要留在中间。他们单位的大门就是留在正中的,跟办公楼的大门是冲着的,那里边住的都是官员,他把大门留在跟正房冲着的位置,为的是他的这个家就像是机关一样住官员的。当时盖这房子的时候,民工们都感到别扭,别扭归别扭,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干活儿这种事,谁给钱给谁干活、让怎么干就怎么干。别说谁给钱给谁盖房、谁给钱让拆还给谁拆房呢。不过,房子刚盖好,家里就出问题了,出问题不一定跟房子有什么关系,人还要死呢,就别住房子了,在野地里掏个洞住着算了。不过,也有风水先生在他家的门前走过的时候,对他家的宅子左看看又看看,看过后一声不吭就走了。看风水这种事都是请的,不请就没人主动给人去看,请去了人才信,不请人家就不信,说出了问题,说不定还要挨刺打呢。
庆非空家的街门紧关着,门是铁皮的,一敲“空空”响。时间不长,门“哗啦”一声开了,庆喜庆出现门口,说声:“梆子回来了?”转过身就往回走。庆喜庆的头稍向右歪着,不能自由转动,看什么时得把整个身子转过去。他说话呜呜噜噜,也只有庆非空才能听得懂他的话:“那天我回来,把你的事告诉你媳妇了。你娘这里也离不开人,我就没再到你那里去。我这几天正想到你那里看看呢,你回来了,我也就不去了。”
正房两明间,两头各有一个里间,东头的那间大,西头的那间小,横着仅放下一张床。这种房子是庆非空根据城市的楼房的结构设计的,庆喜庆和老伴住东头的那间房子,两明间的正面墙上放着一个百格架,一个格子里一个神像,整整摆了一面墙。墙上什么神像都有,除了佛和菩萨,还有关公像、财神像、老子像、孔子像,当年领袖的那种半身像也有,其中菩萨居中、其他像分布四周,领袖的半身像被放在最下面的一个角落里,进了屋不像是进了家,倒像是进了一座庙。里间的床上半躺着庆非空他娘,庆非空进了屋才想起回来的时候忘了给他娘买点儿吃的东西了不是走得仓促没顾得上买,当时就没有意识到应该买点儿什么,他说:“我没有给你买点儿吃的回来。”儿子回来了,娘就高兴,说:“我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用买。”庆喜庆也在一边说:“村里什么也有卖的,你什么都不用买。听说你病了,你娘就结记你,你管好自己就行了,你娘有我呢,不用你结记。”
庆非空的娘腰疼,是盖房那年家里的一头牛顶了她一下落下的病。到现在说起来家里人都莫名其妙,那头牛好好的,从来没觝过人,那天他娘给人烧水,那头牛突然发起疯来,挣断缰绳,冲着他娘奔过去,她娘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被觝出几尺远摔在地上。也就觝了那么一下,那头牛又回到拴它的地方,家里很多干活的人,愣是没人发现,当人们看到那头牛时,那头牛正在流泪。庆非空他娘自被觝过之后,她的腰时轻时重,重的时候下不了床,轻的时候也干不了活儿。
庆非空一走路,他的腿还是被他爹发现了,庆喜庆问他:“你的腿还没好?”庆非空说:“我来的时候,在县城坐吕敬国的三轮来的,下车的时候扭了一下。”他说扭的爹也信,人磕着碰着的时候总是有的,这么大人了,也不用嘱咐他小心点儿什么的。
晚饭过后,庆喜庆关了屋里的照明灯,打开佛像前的电灯,那是一盏莲花形状的灯,发着粉红色的光,屋里幽幽的、暗暗的,庆喜庆拿个马扎坐在佛像前的东侧,说;“你坐下吧,咱爷儿俩说会儿话。”
当地人把父子俩称作“爷儿俩”,不论父对子,还是子对父,都用一个词。用这一个词的还有村里的长辈儿跟小辈儿之间。父亲坐矮凳,儿子坐椅子上感到别扭,他就做了一个抱物状,在当屋站着。庆喜庆说:“你坐下吧,坐下说说话。”庆非空说:“我在练气功。”庆喜庆也知道“气功”这个名词,说:“练气功好,练气功不生病。要是你娘也练练气功或许就好了,说什么她都不听。给你娘用药不管用,我整夜在这儿为你娘求佛、求菩萨、求神,连门外过路的神仙我也求,怎么就不管用呢?自从盖了这房子,家里的事就没断过。我这些天在琢磨,是不是家里做错了什么事儿呢。”庆非空站着,或闭一下眼、或大脑迷糊一下,但耳朵在听,他说:“我这几天练气功,突然看见一块儿好风水,有块地上的草长得特别茂盛。我感到那地方离咱家不太远,你没事的时候就到外面转转,看有没有草比别处长得好的地方。”庆喜庆坐着就迷糊着了,迷糊的时候头向下低着,跟庆非空不一样的地方是迷糊着还能说话,但说的都是胡话,含含糊糊、颠三倒四的,连庆非空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的头在缓慢的往下低,低着低着,身体向前一栽,再往起直直身子,但没睁眼,那神态依然像是睡着,依然像在说胡话:“那块草地有多大一片?”
庆非空也迷糊了,在迷糊中听清了他爹的胡话,说:“有瓮口那么大一片。”庆喜庆说:“我刚才迷糊了一下,好像也看到了有片草比别处长得都好。”庆非空一激灵睁开眼,说:“抽空你找找去,看那片草在哪儿。”庆喜庆没睁眼,也没问儿子找那片草地干什么,他像是真的睡着了,轻轻地打着呼噜,身子一低一仰的。庆非空轻轻叫叫他,想让他到床上睡觉去,他却没有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