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这一次庆非空的脑袋是真的有了问题。上一次也许有,但特征不怎么明显,这一次的特征却是太明显了。他的脑袋出问题不是检查出来的,而是从他的表情和行为上看出来的,他走着路总是笑,见了人笑,不见人也笑。人笑是有了高兴的事,但人们看不出庆非空最近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他笑就让人感到不正常了,而他认为自己是很正常的。人们猜疑他练气功走火入魔了,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办公室里,经常听到人们议论练气功走火入魔的事,那也仅仅是听说的,谁都没见过真正的走火入魔是怎么回事。庆非空没练到“走火”的程度,用“着了魔”还是不够准确的,后面还应该加个“似的”。他每天有两件必做的事,一个是晚上开车到野外冲着王国的方向声嘶力竭地让萧羊必死,一个是早上到公园练功。他练功练出了新感觉,每次练功做抱物状时,把“物”抱得很紧。他那种“紧”还不是双臂紧抱,而是感觉把对方紧紧抱住了,上身紧紧地抱着,下身前后摆动着,摆一下,似乎在用尽全身的力气要把对方怎么着似的。
药用完了,他又回了一趟老家,砍回一大捆桑树枝,按照药方买了几副药回单位来熬。别处没地方点火,他就在食堂的一侧支锅熬药。食堂和办公楼在一个院里,上班时间是不能熬药的,他就晚上熬,树枝是湿的,熏了满院子的烟。这时候人们都吃西药了,吃中药也都吃药丸子,很少有人熬中药吃了,为了治病,挨了熏也没人计较。但像庆非空这样有煤火不用,非要用树枝熬药,就不能不让人说他的脑袋有问题了。更让人说他脑袋有问题的事是不论天冷还是天热,满满一大盆药,非要悬吊在早年时留下的一个防空洞的竖井里。
其实,还有一些不正常的地方人们是不知道的。这时候,桑树在附近这一带已经很难找到了,他用桑枝只能到他老家去砍。砍过几次之后,原来枝叶茂密的几棵桑树就像他当初拔自己的毛一样,光秃秃的只剩下树身而没有枝叶了。
康纪峰到单位来找他。庆非空好长时间没见到他了,他还是那个样子,头发长长的,从中间分开,样子像哪个唱歌的。他不光发型留得像那个唱歌的,脸型也像,不一样的地方是那个唱歌的带着一副小黑框眼镜,而他却没戴。庆非空说:“最近干什么呢?”康纪峰说:“刚从王国回来。”庆非空说:“你老家不是没人了吗,你回去干什么呢。”康纪峰说:“你没回去不知道,咱们王国这些天可热闹了。县成立了一个宇宙预测学会,看风水的、算命的,哪方面的人才都有。别看平时咱们王国不显山不露水的,关键时刻你才知道什么是藏龙卧虎,一个预测学会去了几百个人。这一下引起了全国同行的高度关注,全国所有搞易经预测的、搞气功预测的、甚至那些搞星象预测的都把注意力集中到咱们王国那块空间去了,大家都一致预测这一两年咱们王国就要出一个声名显赫的大人物了。”庆非空的大脑“忽”了一下清亮起来,眼里也放出了光,却又怕康纪峰看出了自己的内心,稍低下头,说:“你认识的人有没有会看风水的?”康纪峰说:“那多了。你需要我给叫一个高手来。”庆非空说:“我家自从盖了新房之后,我娘总是生病,让他到我家里看看怎么回事呢。”康纪峰说:“中狐村就有一个,不仅会看风水,还会预测,神了。什么时候回去顺便叫上他给看看。”庆非空说:“我在中狐村下了几个月乡,怎么就没有听说过有这么个人呢?”康纪峰说:“人家在广播电视局工作,多少年没有回过家了。”庆非空说:“叫什么呢?”康纪峰说:“他叫什么呢?”说最后一个字时,他歪着头、拉着长音说:“你看这记性。这次还选了他当副会长呢。他叫什么呢——对了,他姓朱。”
在广电局工作的那个姓朱的高人叫什么,康纪峰或许确实是忘记了,或许他根本就不知道那个人叫什么,但姓朱是有可能的,他在中狐村下乡时那个做饭的大师傅就姓朱。
这个年庆非空是在老家过的,他和梅心婷没有离婚,但没说不离婚。梅心婷和孩子没有到他家里来,庆非空从县城路过,也没到她那里去。
假期的最后一天,康纪峰到他家里来了,进门推着一辆摩托,后面还跟着一个人。康纪峰说:“庆主任,我把老朱给带来了。”老朱就是那个“王国宇宙预测学会”的副会长,那次选出的副会长有几十个,老朱就是其中的一个。他的身子有点儿单薄,穿着一件西服上衣,上衣很短,袖子也很细,敞着怀,里面露出一件暗红色的毛衣,毛衣很小,他瘦瘦的身子把毛衣的针孔都撑开了,他的脖子很细,像是头向上抻了一下把脖子抻长了似的,头发却稀稀地贴在头皮上,天生一种娃娃相,咧嘴一笑,脸上的肉耸在颧骨处,嘴里露出两排细碎的小牙,就像小孩刚长出来的奶牙。康纪峰说:“这就是朱会长。专搞风水研究的。你的名字我总是记不住,你叫什么来的?”老朱说话奶声奶气的,跟大多数王国的男人说话一样,声音不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而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说:“就叫我酒虫儿吧。别人都这样叫我。”庆非空没听明白老朱的名字是哪几个字,说:“叫什么来着?”康纪峰对酒虫儿说:“说你的大名。”酒虫儿脸红了,不好意思地笑着,说:“从小人们都喊我酒虫儿,一直喊到现在。其实,我是一滴酒都不喝的。我是有大名的,就是没人叫,到现在也叫不起来。”康纪峰说:“就是没人叫,你也得有个名啊,你总得告诉庆主任你叫什么吧。”酒虫儿说:“我的大名叫朱占邦。”康纪峰说:“你怎么跟庆主任叫一个名呢?不行,你得改。”酒虫儿说:“我这名从来没人叫过,离开家也不行。县城离家太近了,到了县城叫了没两天,叫得浑身不舒服。刚习惯了,老家来了一个人,当着别人的面喊了我一声,走到哪儿人们也知道我叫酒虫儿了,再也改不过来了。”康纪峰说:“人的名就是个号,喊一声知道是叫自己就行了,叫什么不一样?你这名更好记,别人有重名重姓的,你这名绝对是天下第一,保证叫不乱。”庆非空没听明白他的名字是哪两个字,说:“改什么呢?这个名字不是很好吗?以后把那个‘儿’话音去掉,就叫‘九成’,多好啊。”酒虫儿依然咧着嘴憨憨地笑着,康纪峰说:“还不快谢谢庆主任。庆主任给你改的名字多好?九成,这名字绝了。”酒虫儿依然感到很别扭,他憨憨地笑着,没有说话。
尽管改了名,酒虫儿的心里没有接受,康纪峰依然喊他老朱。村里人大正月家里都预备着酒菜,不管喝不喝,摆着酒像说话的样子。庆非空家里的风水,也是一边喝着酒一边说的,喝酒能套出点儿醉话来,酒后才能吐真言的。酒虫儿不喝酒,但坐在酒桌上他的醉话最多:“你家这房子盖得好。地势高,将来发水时淹不着。盖房就应该选这样的宅基。”康纪峰说:“庆主任不在家里住,盖这房子就是将来在外边有了什么事回来避难用的。”酒虫儿在外面混得日子久了,也知道地球要发生灾难的事,他说:“这打算好。99年世界要发生大灾难了,回这地方住是最安全的。将来这房前再有一片水,住在这就像住在小岛上一样,山清水秀,这地方太美了。只可惜这门留得有点儿问题。不过,这问题是好解决的。”庆非空赶忙说:“问题在哪儿?”酒虫儿说:“街门留得不对。别说附近村里,随便找个地方看看,谁家的街门正冲着正屋的房门?”庆非空说:“寺庙和机关不都是门在正中吗?”酒虫儿说:“机关里的人神鬼都不敢惹,留在正中都无所谓。寺庙不住人,大门必须留在正中,就是当再大的官,在衙门里是官,回到住的地方就是民,民居的街门没有留在正中的。民居的大门最好留在东南角,正中留大门家里会出事。”庆非空问:“会出什么问题呢?”酒虫儿说:“说个最小的事吧:正南方留了门,住正房的人容易得心脏病、高血压这一类的病。”
庆非空的心顿时被悬在空中,他只感到心脏在跳动,却半天没透过气来。盖这座房子的时候,他娘的腰被牛角顶了一下,搬进这个房子之后他娘就得了高血压,他爹敬神求佛,不仅腰痛不见好,血压也一直降不下来。康纪峰说:“既然能看出问题来,就有解决的办法,你快跟庆主任指点一下怎么解决。”
酒虫儿走到院里,从房门口走到街门口,又从街门口走回来,来回走了几遍,在街门和正房三分之一的地方站住了,脚在地下一划,说:“在这地方垒个影壁,南来的火被影壁挡一下,北来的水也被影壁挡一下,水和火不见面了,就发生不了冲突,也就不会再出问题了。”庆非空生怕记错了地方,在那道脚印冲着的墙上做了一个记号,问:“这影壁做多宽多高呢?”康纪峰说:“你不是明天要去上班吗?你该上班就上班得了,你在村里找俩干活的,让老朱在家里给操办一下,回来准交给你一个完美的影壁。”庆非空说:“要是这样就太好了,省得我来回跑了。”
回屋后,接着说影壁施工的事,定了日子,康纪峰和朱九虫儿就要回去了。庆非空回去上班去了,几天后回了一趟家,院里的影壁也建成了。影壁建得特别宏伟,大门敞开着,在外边也看不到房门了,只是出入不太方便了,影壁的两侧只留下不到三尺宽的走道,出来进去,不自觉地侧一下身子。
庆非空围着影壁左看右看、前看后看,总感到有点儿别扭。看着看着,突然看见了他那天在西厢房的墙上记的那个记号,影壁不在那个位置上,起码向后挪了有一个影壁的位置。庆非空说:“他怎么向后挪了呢?”他爹说:“没挪,就垒这儿了,谁能挪得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