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庆非空的事太多了,“出山”前的所有准备工作都是康纪峰一个人做的。出发的当天,几个人都到天庄来集合。那天是星期六,庆非空把吉普开出大门口等他们几个人,吕敬国上了车忍不住笑着说了一声:“梆子,我来晚了。”他把心里的笑流露在脸上,用脸上的笑容来掩饰心里发出的“呱呱”的笑声,说过了,依然咧着嘴笑着。庆非空叫“梆子”只有吕敬国知道、也只有吕敬国平时叫他“梆子”,但他不知道“梆子”这时候不能叫了。康纪峰的反应比别人快,他说:“你这是怎么说话呢?以后不许叫这个名了,都叫老师。”庆非空说:“以后出了门,咱们都改个名,我就叫庆非空,以后你们就不要叫我别的名啦。”“庆非空”这个名字在他嘴里说出来,他自己都感到别扭,说完自己,对酒虫儿说:“你也不要叫酒虫了,这多难听,以后你也得改个名。”酒虫儿也感到自己的名字不太雅,但他对自己的名字习惯了,改了名怕村里人知道了笑话他,他的脖子伸得长长的,咧着嘴笑着。康纪峰说:“以后你就不要改了,就叫酒虫儿吧,这个名字叫顺口了,叫别的名改不过来。要是出了事,抓人都找不到他是谁就对了。我告诉你们,干这种事的常出事,出了事就是大事,大家都还是留一手。有人要找咱们事的时候,咱们一走了之,让他们找不到人。”庆非空说:“他那个名字太俗了,改个谐音的名字也行,以后你的正式名字就叫九成,这也是你的法号。法号都是不带姓的,带上姓也行。”康纪峰说:“人家庙里的和尚都没有姓。”庆非空说:“那是佛家,咱们的天密功有佛、有道、还有儒、有马列,什么都有,人家道家的道号都是带着姓的,咱们也都带上姓。”别人起名都把字义往好的那边想,吕敬国专门向偏处想,他“嘿嘿”地笑着,说:“是九成熟吧。”庆非空说:“你别管别人,你也得改个名字。你叫什么呢?酒虫儿改成了九成,你也带个‘九’字,就叫吕九星吧。比北斗星还多了两颗星”吕敬国说:“我就叫敬国吧。我不要这个名字。”康纪峰说:“都得改。出了门谁都不能用你们的真名。这是老师给你们起的法号。老师给起了法号就能保护你们。”吕敬国眯着眼笑着说:“这个法号还是给康师兄用吧。”庆非空说:“人家姓康,你姓吕,你给了人家,不是把姓也给改了?咱们是不改姓的。”然后对康纪峰说:“他们都带了‘九’,你叫九什么呢?现在给你一个特殊政策,你可以自己加个字就行了。你自己加的字也算是我给起的。”康纪峰的名字是他爹娘给起的,用了四十多年了,他不想让别人给改名,说:“他们都带了九,我都不用改了,都带了九字,让人一听都不是真名真姓,人们会怀疑咱们的。”庆非空说:“我们就是不让人知道我们是谁才改的。从现在起,谁也不要暴露了自己的真实姓名,也不要让人们知道我们是哪里人,特别是不要让人们知道我在天庄市委工作。”吕敬国说:“有人问我们是哪里人,我们怎么回答呢?”庆非空说:“我们是宇宙人。”康纪峰赶忙接过话来,说:“这个回答太妙了,这几年宇宙人吃香,张香玉会说宇宙语,人们把张香玉当神敬着,我们是宇宙人,人们还不把我们当佛敬着?”吕敬国心里发虚,说:“人们会信吗?”康纪峰说:“你不入这一行就不懂这一行的事,你不说人话,人都把你当神敬着,哪一天你说了人话,就没人理你了。就这么定了,我们就是宇宙人,来给地球人授功来了。至于名字,你们改了就行了,反正也没人认识你们,公安局来抓人,你们几个人一走了之,在忠功里有些人认识我,改了名也会找到我,我就不改了。到时候把我抓去了,我就证明你们几个是从宇宙来的,完成使命又回去了,让地球人找去吧。”
大家一听都笑了,都说这个主意好。但别人都有了法号,他用旧名,好像缺了点儿什么,吕敬国说:“康僧取经是四个人,我们也是四个人,人家唐僧的仨徒弟悟空、悟净、悟能,都带着一个‘悟’字,我们三个是保护老师授功的,我们俩都带了‘九’,就你大师兄不带,好像就不是师徒四个人了。”大家互相一看,正好是四个人,唐僧他们四个人以“师父”和“徒弟”相称,是师徒四人,但这时候不叫师父了,没有了师父也就没有了徒弟,他们三个都喊庆非空为老师,有老师自然就有学生,他们就成了师生关系。师生关系也该有一个统一的法号,康纪峰说:“我的名字虽然不带‘九’,但我仍属‘九’字辈儿的人,大家心里清楚就行了,不用非得叫出来。”庆非空说:“那你就叫康九峰就行了。”
几个人在汽车上坐着,除康纪峰之外,别人都还有任务,庆非空一边开着车,心里默背着自己的“授功报告”。那个报告是他写的,平时走着路,报告在他的心里回响着,那种声音带动着他的嘴一张一合的,而这时候背起来却感到很生疏,一边背一边想,有时想很长时间才想起一句话来。朱九成和吕敬国都反复默记自己叫什么、是哪里人,却都感到自己的名字别扭,都对来自宇宙心里发虚,但心里仍然一遍遍地默念“我叫某某,来自宇宙,我是宇宙人。”“某某”是默念者的新名,开始时怎么背都感到别扭,特别是对来自宇宙,默念得次数多了,似乎也适应了,也都认为自己念的新名字是自己了。快到平井时,康纪峰叫了一声“九星”,吕敬国在车开出好几里地时才反应过来,反应过来的反应是“嘿嘿”直笑,不知道应声。康纪峰说:“叫你呢。”吕敬国嘿嘿地笑着,说:“我知道叫我就行了。”康纪峰说:“你是从哪儿来的?”吕敬国莫名其妙地说:“从王国来的。”康纪峰说:“怎么教你的?出了门是不能当儿戏的,怎么从哪儿来的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也不知道呢。我告诉你们,出了事儿可不是闹着玩的。现在我点一下名,看知道叫谁不?朱九成。”酒虫儿咧着嘴笑着,就是应不出声来。再叫一声吕敬国,吕敬国依然咧着嘴笑着,说:“我们知道叫谁就行了。”酒虫儿和吕敬国知道朱九成和吕九星是叫谁了,但庆非空听了都感到别扭,康纪峰是把那两个人的名字在嗓子里堵了半天才叫出来的,自己说出来都不知道是在叫谁。他本来还想喊一声庆非空,但这一次不仅把话彻底地堵在了嗓子里,还堵在了意识里,憋了半天竟然没想起“非空”两个字,眼瞅着庆非空一片茫然,没有任何符号可以表明他是谁。
跟王国比起来,平井是实实在在的山区。王国那地方的山在城西,城东只有一座五狐山,周围都是平原,庄稼一直种到山脚下,而城西的丘陵也一直延绵几十里才进入深山区。平井四周都是山,县城在中间的一块平地上,从空中俯瞰,还真像是一口井。兔子窝就属平井,不过,那地方离县城很远。朱九成就是个泥瓦匠,哪儿有活儿到哪儿干,山里山外都无所谓。而庆非空和康纪峰是市里的,应该说“进山”比“出山”更接近字义。从行政区划来说,它还出了省,吕敬国说:“这哪里是‘出山’,这不是进山里来了?”朱九成也有同感,正想附和一句,康纪峰侧过脸看了吕敬国一眼,庆非空则回过头白了吕敬国一眼,却谁都没有说话。吕敬国却没有感觉出气氛有什么不对,朱九成却把刚涌现的念头噎回去了,他感到被白眼翻的不是吕敬国而是他自己。他的身子挺得直直的,脖子抻得长长的,咧着嘴尴尬的笑着,脸上的肉挤在颧骨处,颧骨高高的,红里透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