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承鉴一个亮相,就压住了场面,两句话一说,整个商功园的气氛就掌握在了他的手里。
这毕竟是十三行坐二望一的大保商,掌握着全世界最多财富的几个人之一,就算他歪歪斜斜地坐在那里,脸上没点正经表情,别人也还是被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众宗族、众掌柜、众伙计的感受,也一并传递到了蔡巧珠这里,让她一时也也是倍感沉重——吴承鉴虽然当家几年了,但在她面前一直恭恭敬敬的,以至于她从来就没领教过吴承鉴的威势,这时体会到了,才不由得暗暗吃惊,心想便是老爷、丈夫当年当家的时候,宗族和伙计们也不曾怕到这个地步啊。
然而蔡巧珠的性子,柔中藏刚,正与叶有鱼那刚中蕴柔相反,吴承鉴若还是如刚才一般好好说话,蔡巧珠的许多难听的话便开不了口,现在威势一压,她反而要反抗了,冷冷地就道:“这真是好威风啊,一句话就把二哥给赶走了,再来两句话,是不是准备把我们母女俩也一并赶走?”
吴承鉴笑笑道:“大嫂你说什么呢,恩断义绝四个字,可是你自己先提的。”
这话就像捅破了挡风窗,引爆了火药桶,把蔡巧珠气得发抖。
他们叔嫂俩一块儿长大的,自然没少吵过架,通常吵到了最后,蔡巧珠真生气了,把狠话放出来,吴承鉴马上就会低头——多少年了都是如此。
所以蔡巧珠那句“恩断义绝”不是真心,只是习惯性地要逼吴承鉴向自己低头,可万不料这一次不再与以往相同,吴承鉴竟把话给接了,现在再把话转过来,倒叫蔡巧珠说不明白了——她能跟谁说她说那话但其实心里不是那么想,她又能向谁证明他们叔嫂两人多年来的相处模式?若只听表面几句话,先错的就是蔡巧珠,可只有他叔嫂两人心里清楚:事情其实不是这样啊!
然而外人又哪里能弄得明白?
这就叫清官难断家务事!
“好,好…你好!”蔡巧珠浑身都遮,指着吴承鉴说不出话来。
看到她这个样子,满屋子的人又生多了几分怜悯,均想:“昊官是什么样的人?连粤海关监督,甚至两广总督都讨不了好的人,大少奶区区一个妇人怎么是他的对手?这才一句话就分胜负了。”
十五叔公叹了一声,打圆场道:“都是一家子的人,切肉不离皮的,还是都把气顺一顺,再把话给说好了。”
吴承鉴笑道:“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既然已经恩断义绝了,那就趁着今天人齐,大伙儿四四六六(粤语俗语,清清楚楚之意),讲个清楚吧。”
十五叔公眉头就皱了。
刘大掌柜也皱眉道:“昊官,你这意思,还是要分家?”
吴承鉴笑道:“分家?那怎么可以!我阿爹死前说的话都忘了吗?宜和行天下第一之前,吴家不能分,宜和行不能散!老爷子说这话的时候,你们不都在场么?”
听了这话,所有人都暗吃了一惊,均想吴承鉴这意思,竟不是要拿大头,而是准备通吃啊!
蔡巧珠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小叔子,母亲的那些话她从来不敢相信,但现在似乎…要变成真的了?
难道一个人长大之后,就真的会变得这么厉害,变得…连亲人都不敢认了吗?
吴承鉴进门之前,屋内众人心情复杂。
吴承鉴进门驱逐了吴承构后,屋内众人受其震慑,大部分都已经偏向了他。
然而此时此刻,众人在对吴承鉴更生畏惧的同时,又对蔡巧珠起了十二分的同情心。
其实在此之前,满西关的人都认为如果吴承鉴真能狠心出手,完全可以把大房吃得渣都不剩,问题只在于昊官能不能狠心。现在看来,昊官是真狠啊!
一时之间,连原本已经打算“就算对不起大少,也要支持昊官”的欧家富也看不过眼了。
他蹭的站了起来,叫道:“昊官!你这样做不对!”
吴承鉴指着他喝道:“你给我坐下!行里的事情我可以托付给你,但我家里的事,你瞎掺和什么!坐下!闭嘴!”
欧家富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站着尴尬,又坐不下去!
刘掌柜也扶着椅子扶手颤巍巍站了起来——他原本不至于站起来也颤巍巍,实在是被气的——站起来后一手扶着扶手,一手指着吴承鉴道:“是不是我也不能说?”
吴承鉴笑道:“刘叔啊,你说,你说。”
“好!你肯让我说就好!”刘大掌柜道:“这几年,你对宜和行功劳卓著,这个大家都看在眼里的,所以你来当这个家,行里的掌柜、伙计,没有不心服口服的。但是,你也不能因此就把大少的功劳也抹了啊!大少对宜和行也是有奠基壮大之功的啊!就是你的家主之位,当初也是大少指给你的,难道你就忘了吗?”
“我没否认啊。”吴承鉴笑道:“不过嘛,刘叔,你说现在宜和行是我当家,还是我哥当家啊?”
“自然是你当家啊。”
“那就是了。”吴承鉴道:“当家的话要比前任当家的管用,这种事情,难道还要我来教刘叔?”
刘大掌柜人已经气得弯下腰,拍着扶手:“可那是你哥!你的亲哥哥!同父同母的亲哥哥!”
“如果一定要论这个的话,”吴承鉴道:“刘叔啊,那是我爹大,还是我哥大?”
“这…当然是你爹大。”
“这不结了?”吴承鉴道:“要论管用,听我的,我是现任当家,要论长幼,听我爹的。我爹说什么来着?宜和行天下第一之前,不能分家,不能分产,不能分了人心!现在宜和行天下第一没有?没有!所以…不!能!分!”
“这,这…”刘大掌柜说不出话来了。
十五叔公为人最是耿直,他原本在蔡巧珠与吴承鉴之间是打算中立的,但看到吴承鉴如此咄咄逼人,心里一个逆反,抑强扶弱的本能被触发,就直接站到蔡巧珠那边去,大声道:“好!如果你一定要这么说,那我就提议,这个家由大少奶来当!”
吴承鉴笑了:“我大嫂?我吴家的男人还没死绝呢,她一个女流之辈,凭什么当这个家?”
正如刘大掌柜、欧家富两人为蔡巧珠出头,乃是希望给吴承钧的遗孀遗子争多点利益,十五叔公的这句话,其实也是气话,但吴承鉴既问,他就没理由也要找出理由来。
他想了想,说道:“大少奶是吴家的大媳妇,光儿是吴家的长子嫡孙!他们才是吴家长房!光儿还没成年,儿子成年之前母监儿职,这事天底下到处都是,也不少我们吴家。”
十五叔公回顾他身后的吴家宗族:“大家说,有没有道理?”
上一次吴承构企图夺权的风波之后,能再次进吴家大宅的宗族就被吴国英筛洗了一遍,所以这一次会被邀请来的宗族倒都有几分公心,不完全是唯利是图之辈,虽然畏惧吴承鉴的威势,却还是纷纷点头,希望能支持一下蔡巧珠。
没人觉得蔡巧珠真能代替吴承鉴当家,只是秉承着“进二退一”的原则,希望吴承鉴妥协几步。
十五叔公又对刘大掌柜说:“老刘,你觉得呢?”
刘大掌柜这时站稳了,说:“十五叔这话,说的在理!真不能分家,这当家之人,光少和昊官一般,都有资格竞逐。光少还没成年,就由大少奶代掌几年也是可以的。”
吴承鉴笑道:“我大嫂不理外务,当不起宜和行的家的。”
“内务外务,道理是一样的。大少奶能当内宅的家,怎么就不能当宜和行的家?不懂的,学着就是,谁又是一出生就会的?”刘大掌柜拍着扶手道:“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再撑几年,加上宜和行的掌柜伙计,尽心扶持!怎么着也能撑到大少奶熟悉行务,撑到光少长大成人!”
他回头望向众伙计、掌柜,叫道:“你们说呢?”
欧家富叫道:“没错!刘大掌柜说的在理!”
姚四掌柜不说话,其余的掌柜、伙计,倒还有一小半应和了。不应和的人是终究还是怕了吴承鉴,应和的人倒也不是真要支持蔡巧珠出来当家,而是想撑一撑这对孤儿寡母,希望昊官能顾忌一下行里的人心,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绝——因以前伙计们有时候冒犯了当家时,但凡是讲道理、讲义气的,吴家父子事后都只有嘉奖、未曾惩罚的,所以这时宜和行的掌柜伙计才有人敢冒威护弱,这也算是吴国英父子的遗泽了。
吴承鉴又看了一眼蔡巧珠,笑道:“大嫂你怎么说?”
蔡巧珠被吴承鉴的接连强势,压得怒气冲头,这时也恨恨道:“既然你说家不能分,业不能分,那就由我来替光儿当几年的家业,这也不算违反了老爷生前的遗愿吧?”
吴承鉴笑了:“好啊,好啊!原来你们都这么想的啊。”
他笑着笑着,就停了下来,不说话,只是拿眼睛环顾着众人。
除了蔡巧珠气昏头、刘大掌柜和十五叔公豁出去了,其他人都被吴承鉴看得心里发毛,尤其是刚才响应过的人,没有一个不害怕的。
谁不晓得昊官最擅长临开盅来个大翻盘的?谁又能知道他即将要使出来的是什么样的大杀招?
吴承鉴将所有人看了一遍,见没人反应,又说:“还有其他人有其它意见没有?”
没人敢说话,姚四掌柜也是眼观鼻、鼻观心。一些心里头打定主意要跟随吴承鉴的伙计,在这等氛围下也不敢开口。
“好,行!”吴承鉴终于开口了。
屋内所有人的心都仿佛被吊了起来,等着即将到来的那一记大杀招。
却就听吴承鉴说:“既然大家都同意了,那从今天开始,我吴承鉴跟蔡巧珠吴昭光恩断义绝。吴家家主之位,就暂时由吴家长媳蔡巧珠代掌。”
众人都是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又或者以为吴承鉴在说反话。
吴承鉴站了起来,对佛山陈道:“陈弟,你做个见证。”
佛山陈早有预料,在场所有人唯他没有惊诧,站起来点头道:“好。”
吴承鉴道:“回头我让春蕊把印章印信拿到梨溶院去,以后行里再有什么事,你们也到梨溶院问去吧。好了,今天的事也说完了,散了吧。”
吴承鉴和佛山陈都走了之后,屋内之人,如梦初醒,面面相觑,个个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却个个都闹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
尤其是蔡巧珠,更是愣在了那里,无法动弹。
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br>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