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功园之会结束后,佛山陈就告辞了。
吴承鉴回到日天居,在玫瑰花圃边才眯了一会,叶有鱼就走了过来,她眼睛转了一圈,陪着她来的冬雪就跟伺候着吴承鉴的夏晴一起走了。
叶有鱼道:“你这么安排…为什么?”
吴承鉴睁了睁眼睛,说:“北京我是一定要去走一趟的。我走的这段时间,如果是你当家,大嫂只会疑虑更重,这个家一定不宁不和,外头再有人施加点压力,使用点计谋,吴家就会从内部分崩。但由大嫂当家,她先前对我的种种疑虑,马上就会消散。我们叔嫂没了罅隙,你们妯娌两个很快也能和好。大嫂不是刻薄揽权的人,等她相信了我们,反而什么话都好说了。”
叶有鱼怔在那里,这个道理,说破了也不难懂,而且以她对蔡巧珠的了解,多半事情也会如同吴承鉴所想,只是这种一退求家和的做法,是她以前所未曾想到的,不是智不能及,乃是习性使然。
吴承鉴又道:“我走之后,大嫂会把大部分的家务都扛过去,这样你就能安心养胎了。不过她擅长内部调和,不擅长外事算计,宜和行的日常业务,由几个大掌柜处理,不需费心。真有几个大掌柜不能处理的再报到大嫂处,若她也无法决断,到时候你再帮着算计算计吧。反正就是几个月的事,也不见得就会有闹翻天的变故。就算真有了翻天的变故,也不用着急,先稳住底线了,等我回来处理。”
叶有鱼道:“底线是什么?”
吴承鉴道:“家人的平安。”
叶有鱼听了这话,忍不住了,匍匐在了吴承鉴身上,垂泪道:“几个月…真的几个月就回来了?”
其实她更想说的是真的能回来吗?然而这等不祥言语,说不出口!
吴承鉴笑道:“人生如海浪,有时猛有时平。咱们老家福建也罢,新家广东也好,但凡出海讨饭吃的人,谁敢说每次出海一定万无一失的?没一点犯险的志气,就别想在这条海上丝路里头讨饭吃!如果每次出海之前都要这么哭哭啼啼的,那大伙儿的日子就都不用过了。”
虽然明知道丈夫是在宽慰自己,但道理还真是这个道理。也就把眼泪给抹了。
福建广东靠海吃海,男人出海的冒险精神,女人在家的坚毅隐忍,都是不知多少代人慢慢凝垒起来的。
纵知有险,也要前行!
纵知难过,也要度过!
夫妻俩抱着又说了一会话,夏晴过来说十五叔公和几个大掌柜求见。
吴承鉴点头:“请他们过来。”叶有鱼收拾了一下心情,站了起来,道:“我去准备点茶水。”
她才离开,十五叔公和刘、欧、姚三个大掌柜就都来了。
吴七办了椅子来,刘大掌柜都不坐,就问道:“昊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先坐。”吴承鉴摆了摆手,将下人都屏退了,这才说:“我要上北京走一趟,大概要去几个月吧。”
几个掌柜愣了愣,随即都若有所悟。
刘大掌柜道:“刚才你说完就走,等我们反应过来,满屋子的人就都乱了。现在还在那像没头苍蝇一样呢。”
吴承鉴道:“今天能来到商功园,那就是大嫂信任的人,也都是我爹和我信任的人。回头你们露个口风给他们,对外面只说两件事:一是我跟我大嫂、我侄儿恩断义绝,二是从今往后,宜和行由我大嫂当家。至于外头的人想怎么传谣言播风语,随他们去吧。”
欧家富道:“昊官,北京那边,是不是很危险?”
吴承鉴道:“这些你不用管,你们只管好行里的事就好。行里的事不能决,就去梨溶院问我大嫂。十五叔公,宗族里的事情,就劳烦你帮手理顺一下,在我从北京回来之前,不要让人到吴家园闹事。”
十五叔公道:“你去多久回来?”
姚四掌柜忽然插口道:“别的都好说,但若有人趁着昊官你不在,对宜和行再动生死扑杀,如前两次一般…”
吴承鉴抬了抬手:“我会跟启官谈一谈的。谈得拢的话,他会帮忙罩着你们,谈不拢的话也不要紧。总之,你们要做的就是把宜和行内部给稳住,至于外部的事情,不需要你们担心。如果遇到扑杀,能退就退,不要反击。”
姚四掌柜道:“若是退无可退呢?”
“没什么退无可退的。”吴承鉴道:“真遭了人的算计,人家要地盘就给地盘,要店铺就给店铺,要茶山就给茶山。就是把伙计都要过去也无所谓。到时候就告诉大伙儿:继续安心打工过日子就好。一切等我回来。等我回来了,我会把所有的一切都拿回来的。就这么简单。”
几个大掌柜互相对视,这么做的话的确很简单,只是他们无法明白。
吴承鉴笑道:“怎么,不相信我能够办到?”
姚四掌柜先笑了:“换了别人说这话,我只当他车大炮(粤语俗语,吹牛的意思)。但昊官这么说,那我们就这么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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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暴雨。
这是一场突然来到的大风雨。
广东濒临南海,海风夹带着巨量水汽卷过来形成的肆虐风雨,非内陆诸省所能想象。而广州又是珠江水系径流入海的必经之地,在平时,这是广州内河航运发达的现实条件,而一遇到大雨,又会造成全国罕见的内涝。
疍三娘在暗夜四处奔走,幸好,义庄当初选址得好,又建得十分牢固,大水从附近的河道奔涌而过,却未在庄内积涝,入夜之前,风声雨声仍然很大,老弱们都知道义庄无碍,便都各自睡觉去了。只有疍三娘带着几个人,在庄内庄外四处巡视着。
正走着,忽然一个熟悉的人影走近,疍三娘见了他,不由得吃了一惊——竟是铁头军疤。
疍三娘松了口气,说:“军疤兄,你放心,义庄这边没事,阿婶她现在应该睡着了。”
这个义庄吴承鉴嫌偏远粗陋,于怜儿也觉得太过寒酸,吴承鉴身边的人里头,只有铁头军疤一直对之赞不绝口,认为是个“能长久”的地方。
义庄建成之后,铁头军疤就将老娘安置在了这里,疍三娘只道他是为他娘来的。
不料铁头军疤却说:“跟我来一下,有人要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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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庄外一处半废弃的守祠屋,屋子很狭隘,好几个地方还漏水,昏暗的灯火在偶尔透进来的风中晃动着。
疍三娘急急奔了进来,铁头军疤把门从外头带上,吴承鉴已经走了过来,帮着疍三娘脱斗笠蓑衣。
“你,你…怎么这时候来!”疍三娘有些气急地叫道。
义庄这里,无论是从西关来,还是从吴家园来,都得过河!现在这种天气过河,那是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么!
吴承鉴笑道:“还这么关心我呀。”
疍三娘见他嬉皮笑脸的,更是恼怒。
她还来不及发火,吴承鉴忽然道:“我要去一趟北京。”
疍三娘一怔,一愣,随即想到了什么,问道:“北京?”
“贻瑾被人抓到北京去了。”吴承鉴收了笑容,“我不去,他就得杀头。秋后处决,没多少时间了。”
疍三娘大吃一惊,她最近与吴承鉴越走越远,已经不能第一时间知道他的事情,但毕竟是能做神仙洲花魁之首,脑子转了两转,马上就明白了过来:“不行!你不能去啊!那肯定是个局!”
“我知道。”吴承鉴说,“和珅把贻瑾拿到北京,就是等着我上去捞他。但我不能不去。贻瑾的性命,根本不放在和珅眼里,他不会为了别的事情特地开恩,我不去,他就死定了。”
“和珅设的局?”疍三娘更惊惶了:“那可是龙潭虎穴!”
“不入龙潭,怎么拔龙角,不入虎穴,怎么抓虎子。”吴承鉴笑了笑,“所以我这一趟去,或许就回不来了。”
忽然之间,疍三娘知道吴承鉴今晚为什么会来了,他这是知道此去生死未卜,临走之前特地来见自己一面啊!
她一时忘乎所以,扑到了吴承鉴怀中,哭道:“别去,别去!别去北京。”
吴承鉴怔了怔,手顺势要抱住她,却又僵在那里,自成亲以后,他已经很久没跟三娘这么亲近过了,以至于都快忘记她的温度了。
感受到怀中的人哭得泪水沾湿了自己胸口的衣服,吴承鉴停住的手,还是把她拥住了。
这一刻他不像抱住一个情人,倒像抱住了一个故人。昏黄的灯光中,更无半点旖旎,只有暗含酸苦的惆怅与温暖。
“三娘,”吴承鉴呼喊说:“我对不住你。”
疍三娘摇头:“你对不起谁,都不曾对不住我。”
“你说的,那是恩,我说的…”吴承鉴找不到合适说得出口的词来,便只是说:“我对不住你。”
两人没再说话了,过了不知多久,不知不觉地竟已分开,正如刚刚不知不觉地抱在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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