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王府坐落在幽州城的最中心,据说这是龙穴之地,孕育王气,也就是千年后紫禁城的所在。其中宫殿林立,门廊深幽,真正达到了规模上的一入侯门深似海。
大唐国唯一的异姓王韦天养便是这北平王府的主人,他坐镇幽州,辖制河北八个属州(蓟州、涿州、瀛洲、莫州、妫州、檀州、顺州、儒州,加上幽州,即是九州),是整个王朝里除了皇帝,军队最多、州池最多的人。在河北九州,可谓是呼风唤雨,一手遮天,就连皇帝都管不着。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河北九州是边关要塞,北方锁钥,肩负着扼阻契丹入侵的责任。
几百年来,韦家都盘踞幽州,祖祖辈辈都是军户子弟,世袭为兵,不知出了多少将军、校尉,更是在韦天养这一代达到了巅峰,十二岁就跟着先帝南征北战,北灭燕国,中灭梁国,南灭蜀国,立下了汗马功劳,三十岁那年,先帝封韦天养为幽州节度使,节制九州,防御契丹。及至四十岁,功高盖世,赐爵北平王,成了一个传奇。
以往北平王府是不开正门的,所有人只能走侧门,除非是皇帝来了,正门会开一次。今天,正门出奇地开了,门前铺上了大红色的锦布,绵延百里,直通庭院。韦天养带着全部家眷仆从恭立两列,整齐划一,等待一个尊贵的客人到来。
不久,一辆闪亮的油壁车稳稳地驶到了王府门口,停了下来,赶车的马夫是王府的老把式,精神矍铄,御马一流,拉车的马是四匹青骢马,矫健英武,神骏非凡。
马夫跳下车,向韦天养躬身行了个礼,侍立一边。
韦天养几乎没有如此大排场恭迎过客人,王府里身份卑微的仆从根本不知道他们迎接的人是谁?他们的身份也不值得被告诉。所以,糊里糊涂地站着,不禁好奇来客是谁,窃窃私语起来。
“油壁车里的人是谁啊?”
“莫非……是当今圣上?”
“不可能,皇帝的座驾可是龙辇,车盖是四龙戏珠,不是这样的车?”
“难道是太子?”
“太子倒是来过一次,不过倒是开侧门迎接的。”
“那是……?”
“噤声了,噤声了。”
两名男仆交头接耳,看到韦天养侧目扫视了他们一眼,赶紧吓得闭嘴。
韦天养走上前,准备掀开绣花的帷幕,却听到车厢里传来了打呼噜的声音,这呼噜声惊天动地,方圆百米似乎都能听到。
韦天养脸色变了变,有点愠怒,倏然伸出手,想要掀开帷幕,但是手到了帷幕上却停了下来,觉得不妥,又立在了一边。
可这呼噜声实在是太响了,一阵一阵,还有韵律,门口一堆迎客的人都很吃惊,有几个家将心里不忿,相互对视一眼,想要将无礼的客人拉出车来,可是,看韦天养还在车前恭敬里候立着,一动不动,觉得还是不要出头了。
日悬中天,酷热难当,不知不觉车里的人已经睡了一个钟头。
韦天养头上渗出了细汗,并不抹去,他倥偬半生,风吹雨打,对此并不在意。
女眷们受不住烈日暴晒,有的人偷偷拿出手绢拭汗,不禁悄悄抱怨起来。
“这人是要睡多久啊?我被晒得头昏脑胀了。”
“还是呆着吧,王爷都没动。”
两个丫鬟交头接耳,说话中,其中一个中暑砰然栽倒在地。
韦天养没回头,两个男仆赶紧过来,抬走了丫鬟。
又一个钟头过去,日影西斜,客人的呼噜声渐渐消失了,但是车里没有任何动静,似乎还在睡觉。
终于,听到了客人打呵欠的声音,韦天养徘徊片刻便伸手掀开了帷幕,这一掀差点没把他晕过去,车里一股酸臭的味道扑面而来,这是八百年没洗澡的腐儒才有的气味。
韦天养强忍住臭味扑鼻,皱着眉,将帷幕钩在一侧挂住,他的头望车厢里探了探,看到了一个穿着破旧青衫,纶巾斜戴的垂须老者。
他把手搭前,作出谦恭的姿态,躬身对老者说:“寒夫子,请。”
寒夫子慢悠悠地伸出一双满是褶皱的手,搭在韦天养的臂膀上,走下了车。
韦天养刚才没看清老者的模样,这才发现他的胡子竟然有三尺多长,皤然茂盛,直垂到了腹部,这么长的胡子大概从出生就开始蓄养了。
看到寒夫子的模样,每个人都惊呆了,名震天下的寒夫子,居然会是一个邋遢鬼?
面对众人的惊异,寒夫子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甚至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在韦天养身上瞅了一眼,看看盛大的王府气象,随口一句:“北平王,乍眼一看,府上比皇宫还要气派啊。”
“夫子说笑,皇宫万顷之地,岂是一个王府所比?”韦天养呵呵一笑,其实在他心里,北平王府岂会逊于皇宫?规模面积都是一样的,唯一的差距就是皇宫多了几块琉璃瓦,而王府为了低调,不晃瞎人的眼睛,用的是青灰瓦。
视觉上的差距,总是能迷惑人的。不过却寒夫子是明眼人,他跨步走入王府大院,四处瞅瞅瞧瞧,似乎发现了什么端倪,对陪在身旁的韦天养说:“我说句大实话啊,我看了一下风水,此地合适皇帝居住。”
“适合皇帝居住?”韦天养惊讶的下巴都快掉了,他听不懂寒夫子的话,“夫子这句话的意思?请明示。”
“嘿嘿嘿。”寒夫子笑的很诡秘,看看四周,王府的人都在韦天养的身后不远处跟着,低声道,“难道你不知道外面的人,都叫你二皇帝吗?”
“你——”
韦天养脸都绿了,此话太过诛心,要是传到皇帝耳朵里,那是大逆不道。他心里不禁腹诽了寒夫子一百次,可脸上却并没有表现出半点怒色,谁让这是派人走遍三山五岳,上穷碧落下黄泉找来的寒夫子呢。
“唉,为了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还是忍了吧。”韦天养认真地想。
“哈哈,哈哈,哈哈,二皇帝,真可笑。”韦天养不得不装出无所谓的样子,除了哈哈,再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哈哈,哈哈,哈哈,二皇帝,真可笑。”寒夫子只字不差地重复回应。
韦天养这时可真的怒了,鹦鹉学舌,分明是在嘲弄自己。
“我一巴掌拍死他算了。”韦天养闪过念头。
念头刚有,就听见不和谐的咕噜噜的胃部作响声——寒夫子饿了。
韦天养的思绪被打乱。
“北平王,不要介意,老夫只是开个玩笑,莫怪莫怪,我相信你是对朝廷忠心耿耿的。”寒夫子捋须微笑。
本欲怒火膨胀的韦天养一下子愣住了,这老头,可谓是巧言令色,翻覆不一,果真不好对付。
寒夫子摸摸肚子,拉过一个仆人,对他说:“我饿了,快带我去吃饭,我都闻到厨房有煮羊肉的香气了。”
寒夫子嗅个不停,仆人却不敢自作主张,抬头看了一眼韦天养。
韦天养努力表现出自己的涵养,对寒夫子温和道:“夫子,宴席马上备好。”
……
幽州是胡汉聚集的城市,以牛羊肉食为主,为了招待寒夫子,韦天养命人把幽州的母亲山——燕山上的各种珍禽异兽都搜罗来了。做成的菜有炒狼肉、猴脑、熊掌、虎鞭、狍子肉、烤乳猪、烤全羊,个个肥嫩流油,令人生津。听闻寒夫子嗜酒,韦天养把窖藏了二十年舍不得喝的花雕酒都搬了上来,寒夫子闻到酒香,居然两眼放光,一把夺过酒坛子,咕噜咕狂喝起来,看得韦天养一阵心疼。
“北平王,你费这么大劲请我来教书,有点不解啊,世人都知道你家世世代代祖祖辈辈都是武人。”一坛酒下肚,寒夫子这才瞥了韦天养一眼。
“夫子有所不知,我有一个不肖子,家里排行老幺,叫灵犀,不及一岁就弱冠,此子不喜读书,给他请了好多先生,都被他赶走了,成天就是和一群狐朋狗友斗鸡走马,拈花惹草,实在胡闹的很。所以,我请夫子来管教管教他。”
“既然不喜读书,还学什么,不如学武。”
“哎,家门不幸,学武此子更是不喜欢,连活动一下筋骨都不愿意,名副其实的懒人。”
“如此之懒,我看没救了。”
“此言差矣,夫子的名声如雷贯耳,曾经为大唐培养了九个宰相,二十八个尚书,听说有八个尚书,也曾是长安城里的恶少,整日胡作非为,但是在夫子的培养下,竟也成了一代贤臣。夫子如同那神匠,朽木在你手中亦可雕琢出良品。”韦天养性格坚硬,从来没有恭维过别人,就是在先帝面前,他都是一脸正气。如今为了儿子,他献出了第一次,只不过,恭维的话好讲,恭维的表情却难做,一张饱经风霜、坚硬如山的脸,硬是没法做出曲意的姿态,说这些话的时候,韦天养就像个木偶,表情机械。
寒夫子不在意韦天养的样子,这个世界,没人不喜欢听颂词,即使是唱颂词的人长得很难看。
“好汉不提当年勇,过去的事了。”寒夫子连连点头,单手抚须道:“自从大唐亡了后,老夫就发誓不再教书育人了。”
寒夫子站起身,抬头看向西处的窗户,只见窗户半开,院里的海棠花开得正艳。
任何人都知道寒夫子所谓的亡了的大唐是什么样子,那是一个令人怀念的王朝,涌现出了许多圣主贤君,最具代表性的是唐太宗,唐玄宗两位,在他们的治理下,天下一统,人心所向,四夷宾服,万邦来朝。如今,这个只有中原半壁江山的大唐,却还是沙陀族的李存勖建立的,史称后唐,算是对李氏大唐帝祚的延续吧。
大唐已经亡了三十年了,寒夫子已经三十年不执戒尺,不坐西席,没有教书育人了。
韦天养知道寒夫子看向的西处是大唐的都城长安,如今已是破败不堪繁荣不再。
他又何尝不怀念那个强盛的大唐,但是作为后唐的臣子,决不允许寒夫子说大逆不道的话,他淡淡一笑:“夫子,此言差矣,大唐的风景仍在,你现在所吃的得每一粒饭,喝的每一滴酒,都是大唐的山山水水所产的。”
“那是你的大唐,不是我的。我的大唐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哪像现在,都是武夫当家,莽汉治国。”寒夫子倒是很有读书人的气节,正如他所言,这个后唐国,掌权的都是武夫,文官只是陪衬罢了。不过,现在说出这番话,貌似是有点针对武夫出身的韦天养了。
韦天养脸色骤变,心想什么武夫当家,莽汉治国,他镇守幽州是为了防守契丹,为国为民,不像某些节度使,割据一方,耀武扬威。虽然他韦天养的军队太多了些,气势也太大了些,但却是理所应得的。
“呵呵,夫子真是直性子。”韦天养并不想和寒夫子计较什么,他觉得正事要紧,“今天我们不谈国事,我请你来,就是想请你为师,教教灵犀这不肖子。”
“教他什么,读圣贤书?”
“对,我韦家百年来,还没有出过一个文臣,灵犀这孩子既然不喜武功,我想把他培养成一个文官,将来进入朝堂,做个宰相,也算是光耀门楣了。”
“这宰相不是一般人当的,要看资质,聪明与否?奉劝一句,我只教聪明的人,榆木脑袋,我概不接纳。”寒夫子抓起一只羊腿,一边啃了一口,一边满不在乎。
“夫子放心,我家灵犀,可以说是整个族里最聪明绝顶的了,论心思,无人比他缜密,那些膏粱子弟中,他是最能算计人的一个。”韦天养道。
“这里是你的天下,那些纨绔们忌惮你的权势,自然让着你儿子了。”寒夫子不以为然。
“忌惮我的权势不假,不过灵犀的确是聪明绝顶,但就是没用在正道上。”韦天养见寒夫子不相信,语气变得更加恳切。
“俗话说孩子还是自家的好,我且不怀疑你是溺爱他,才对他夸赞。但是我教学生有一条规矩,打死不能改。”
“什么规矩?”
“打骂由我,他的衣食住行也由我说,即便是如厕拉屎也是我了算。家长概不能管。”寒夫子负手背身面对窗户,显然是不想看到韦天养求情的样子。
韦天养简直是太为难了,小儿子韦灵犀是他最宠溺的,现在把儿子的人身自由,乃至生杀大权卖给寒夫子,还不知道会被折磨成什么样,他心里舍不得。
“北平王如果实在为难,老夫这就走了。”寒夫子一刻也等不得,转身就走。
“夫子,可不可以只管读书,不管生活起居呢?”韦天养跟在寒夫子身后说。
“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每一步都是人生的关键,缺一不可,缺了则一事无成。”寒夫子漠然说。
韦天养犹豫难决,过了半晌问一旁的仆人:“知道灵犀在哪里吗?”
仆人答话:“大概在遗春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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