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说旁观的人了,就连殷聪自己,都有点恍如梦中。如果不是适才自己砍翻了好几个“楚山贼寇”,让对面的那些敌人看清了自己的脸,惊讶地叫出了自己的名字,恐怕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些刚才和自己刀剑相向的人,竟然就是自己平日里经常能看到的熟面孔。
躺在地上的尸体中有一个的面巾撞歪了,殷聪得以看清了他的脸,心脏不禁一阵抽搐,那也是一个熟面孔,赵六老伯。
战斗全部停止之后,楚山贼寇仍聚拢在门外,他们有一千多人,虽然装备都很差,可是作战经验看上去十分丰富,殷聪让他们尽量散开一点,收起兵刃,和外面的神策军士兵一起巡逻,以免引起怀疑。另一方面带了三四个楚山代表来到里屋和太尉大人他们一起谈判。
以前饿得没东西吃的时候,赵六老伯请我吃过一顿饭……
自己的那一剑割开了赵六老伯的喉管,他死的时候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根本无法呼吸,喉咙中挤满了血管里流出的血液。殷聪不知道他是否认出了自己,他宁愿赵六老伯没认出来。
在收拾尸体的时候,殷聪还多看了几眼,那几个被自己亲手斩杀的人中还有一个与自己同龄的少年,他想了很久才想起自己和他小时候一起在街巷踢过蹴鞠。那个时候自己还很小,他偶尔会欺负一下自己,踢蹴鞠的时候和自己打架,然后说他以后一定要成为古街的大将军。
看着“楚山贼寇”们的眼神,不管是活人还是死人,都让殷聪如芒在背。
楚山的代表有三个,为首的是一个自称“及时雨”的,殷聪不知道这个名字有什么意义,另一方面又比较庆幸自己并不认识这三个人。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一定也是古街的本地居民,因为他们也见过殷聪。
到底为什么自己的邻里街坊会成为楚山的贼寇?殷聪想不通。
大厅里很冷,夜晚的风一阵一阵地吹,门窗似乎都挡不住。乌鸦的声音从远方飘过来,不知道有什么预兆。殷聪看着大厅主座的太尉大人,他似乎还有点不习惯面对几个来自楚山的贼寇。
罗青和蓝山也走了进来,白狼皱着眉头迎了上去,问了几句话,他们三个都没坐着,殷聪也没坐,他觉得在这个场合坐着并不合适。殷聪发现罗青的眼神有点飘忽不定,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刚才分明没有参与战斗。
血卡着喉管是什么感觉呢……
“几位。”太尉突然开口,看着对面的三个跽坐在地上的楚山代表,“谁能给我解释一下,这到底怎么回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恐怕没人比殷聪更想知道。
“实在抱歉,叨扰了太尉大人。在下及时雨,当然这也只是个诨号。”为首的头领没有行礼,只是道,“我们的真实姓名不足为大人所知。我们和……和殷聪一样,都是古街本地的平民。”
殷聪看到罗青刚刚听到“及时雨”三个字的时候还忍不住笑了笑,但听他说他们都是本地平民,罗青脸上的笑容就忽然消失了。白狼和蓝山虽然之前已经知道,但还是露出疑惑的神色。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身为古街的子民,却要去楚山落草为寇?”太尉皱着眉头道。
及时雨苦笑一声,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问题。
“因为我们吃不饱啊。”及时雨叹道,“古街城内贫瘠拥挤,无地可种。城外的良田向来都被军方所占,我们就算可以去当屯田佃农也必须把绝大部分粮食上交。城内的工厂、商铺,王宫内的五神部车间都需要大量的苦力,但赚的钱也都难以负担日常生活。楚山盗匪的历史和古街几乎一样悠久,我们祖祖辈辈都是这样生活的。”
“为什么是楚山?”
“我们没有能力在古街内发动叛乱,五神部的战具可以轻易撕碎我们。但是神策军的装备相对薄弱,我们的祖辈就在楚山建立了山寨,在那里开辟良田,并打劫过往的商队。”及时雨道,“我们通过一条地道出入城内外,那地道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足可一次运送上千人。”
一次运输上千人的地道,那是祖祖辈辈挖出来的……殷聪皱起眉头,为什么他不知道?为什么没人告诉他……也对,及时雨都说了,“祖祖辈辈”,他却只是个孤儿。
“也就是说,你们既是古街的良民,又是楚山盗匪?”太尉的脸上露出震惊的神色,“你们甚至还在给古街纳税?”
“就像明代闽浙的海贼……”殷聪听到罗青低声道,尽管他没听懂这句话。
及时雨点了点头,“没错,我们这些平民虽然占山为王,但毕竟不敢得罪古街。多年来,神策军靠着我们的压力才逐渐壮大,而古街皇帝非常清楚如果要发动真正的战争是不能依靠神策军和御林军的,五神部才是他的王牌。一旦抬出五神军,楚山山寨会彻底覆灭。所以我们不敢把家人都接到山寨上,为了家中的老人和妻子儿女,我们会轮班倒,每过十日轮一次班,保证山寨的劳动力和兵力,也要留人在城内掩护,给皇帝交税、服徭役和兵役。”
“但是……”及时雨咽了咽口水,“古街开放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商业的迅速发展让很多城内的人都找到了营生。飞羽将军又连败我们,抢夺了大量原本属于楚山外围的耕地……没错,殷聪,你那次被征发去屯田的地,原本就是属于我们的。”
殷聪没有想到及时雨会突然对自己说话,不由得愣了一下。他近乎已经忘了那次从军的感觉,尽管飞羽将军似乎还记忆犹新。
他记得那时候自己的面前也有很多血,但那时候自己为什么就没有发现自己杀的都是他的同胞呢?为什么?
血好像卡在了自己的喉管里,让殷聪喘不过气来。
“旅游发展起来之后,古街越来越繁荣,很多人害怕自己迟早会被剿灭干净,也羡慕大量流向古街的钱,便纷纷退出了山寨。我们虽然也有这个心思,但已经骑虎难下,如果楚山山寨真的在几天之内人去寨空,皇帝不可能不注意到古街内部和楚山的联系,飞羽将军只需要在楚山山寨附近搜寻一番,就能找到地道口。到那时候,我们所有人都会被诛灭三族。”
到了最后,古街还是用它特有的方式打败了你们啊……殷聪看着及时雨萧瑟的背影,叹了口气。封闭是一种压迫,开放也是一种压迫,分明这些人才是古街的原住民,为什么他们会成为古街最难生活的人群?古街难道不是人类的梦幻之家,每个人都能在这里找到自己心灵的归宿吗……至少广告上的确是这么写的。
“所以在这绝望的时刻,一个人找上了我们,他对我们说,只要我们完成今晚的这个任务,他就可以以官府的名义将我们招安,让我们顺理成章地成为古街的良民。”及时雨抬起头,“这个任务就是……抢走贵府的大小姐……”
祁钰发出一声低沉的惊呼。为什么是祁钰?殷聪向前走了两步,“那个人是谁?”
及时雨回过头看着他,“那个人……那个人是……御林军的主将,龙林。”
太尉的拳头猛地捏紧,“相国。”
没错,相国,龙林自己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只有可能是他背后的相国。可为什么是祁钰?祁钰对相国来说有什么用处?
“本来我们都说好了,就把今晚当成最后一票的。但是……”及时雨长叹一声,“很多人都认识殷聪,也都知道他被抽走演戏的事。很多人都以为他死了,但没想到他还留在太尉府,我们就一下子失去了战意……在这座城中,愿意保护这样一个平民的,可能就真的只有您了,太尉大人。”
太尉的脸微微一红,抬起手道:“你过誉了。”
殷聪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他们竟然还记得自己?在自己被选去演戏的时候,只觉得死了也没关系,不会让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惦记。但他确实没想到,竟然是真的有人还记得自己。
一切都得到了解释,楚山、屯田、古街平民区的冷清……今晚他们为什么会从天而降一般来到太尉府前……都得到了解答。
他想把堵住自己喉咙的血咳出来,但并不成功。血流啊流,从颈部大血管里流到喉管,再流出来,流在地上,赵六老伯的眼睛还在死死盯着自己。
“‘及时雨’先生。”罗青忽然开口道,“如果让你加入我们呢?”及时雨看着罗青,愣了愣。
“太尉大人,我想您是不介意再多一支军队的。”罗青笑着对太尉道。
太尉的眼神亮了起来。
但殷聪却感觉到没由来的疲倦,他们已经过了那么多年杀伐的生活,为什么还要让他们再拿着刀剑对准自己人呢?他们只是想得到平静的生活。
会面持续到深夜,楚山军最后还是被遣返了,但是用不了几个时辰,他们就会重新集结,成为太尉的助力。罗青的目的很单纯,他只是想找到相国身边的那个“小山”而已,但他现在做的事情明显已经超出了这个目标。看着他的神情,殷聪觉得他似乎真的觉得这对每个人都好。
并不是……反抗是要流血的,更勿论这种大规模的反抗。罗青拥有神一般的力量,他当然不怕,但是这些人……这些人都是普通人,都是和自己一样的平民百姓。罗青无法理解,无法理解殷聪的恐慌。
殷聪知道,如果没有自己,楚山军是不会同意加入的。罗青极力把自己打造成了一个反抗的典范,但其实殷聪知道,就连他自己的反抗,都是白狼代劳,他根本就没有想过反抗。
快要凌晨的时候,他一个人坐在屋外的台阶上,茫然出神。尽管月色仍比较亮,但他眼前几乎全是一片红色……他的血管在流血,堵住了他的喉管,他死死地盯着自己……
殷聪不相信反抗有什么希望,他一点都不信。罗青这样的神人,太尉、飞羽这样的高官和自己想的都完全不一样,他们总是有他们的高大目标,但是殷聪只希望他和那些普通百姓可以好好活着。但是现在,似乎“好好活着”本身反而成了最高不可攀的梦想。他害怕这一切,害怕即将到来的战争。刚刚被白狼、罗青救下时的激动和向往现在已经灰飞烟灭,他知道在古街彻底变动之前自己无法离开古街,不能前往其他的城邦,而现在的古街也不能容他自在生活。虽然也曾想过一个能够容纳自己的古街会是什么样,但是知道自己的街坊邻居就是楚山贼寇之后,他连这件事也开始怀疑了。
他开始不信任自己看到的一切,自己想象的一切。
一个温柔的身体忽然从背后抱住了自己,殷聪猛地一颤,是祁钰。
“大……大小姐……”祁钰在做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她竟然……抱了自己吗?
隔着衣服,他几乎可以感受到祁钰温热的身体,殷聪猛地闭上眼睛,听到耳畔一阵暖风,“别想了。”
“我知道你很难受,但别想了。你很擅长在舞台上演戏,但在生活中却什么都藏不住。”
“放心吧,爹爹他会成功的,他一定会的。到时候,你就可以自在地生活在新的古街,我会陪你的。”
“你说好不好?”
是……他还有祁钰,太尉大人说过,事成之后,他会把祁钰许配给自己,这是他亲口说过的,就算那个飞羽将军和祁钰认识得更早……也不能掩盖这个承诺。
古街是他的故乡,他当然希望这里变得更好,如果自己和祁钰真的可以迎来这个新古街,它恐怕真的会成为自己的梦幻之乡吧,自己期待了二十多年的“家”,第一次离自己这么近。没错,我们能赢的……有罗青、白狼和飞羽在,我们能赢。
“钰,如果我们两个演的那场戏没有后半段就好了。”
“不会有的。”祁钰笑着抱紧了殷聪,“这一次,我们两个只唱前半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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