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看着龙林和两个卫兵背后的光，那几乎吸引了殷聪所有的吸引力，也就是说……已经是第四天了。
“时辰到了。”龙林轻声道，到了这个时候，就连他也不打算掩饰语气中的同情。
殷聪抬起头看了看龙林，他其实不需要关心外面是否天亮，只需要看到龙林带着两个卫兵来到这里，他就应该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看着那两个卫兵慢慢解开脚上铁链的锁，然后把他扶了起来，龙林的手中拿着一件衣服，那是一件圆领袍。
“演戏要演全套。”龙林淡淡地道，似乎他也觉得有点讽刺，“皇帝陛下给你的，你就穿上吧。”
两名卫兵先是帮殷聪擦洗了身子，这三日虽然很多时间殷聪都在昏迷，但仍无法避免排泄，囚裤上都是秽物，两个卫兵把殷聪的裤子衣服都扒光，用热水清洗了他的身子，然后再给他穿上新的衣服，殷聪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木头一样僵硬，自己似乎完全失去了行动的能力……甚至思考的能力。帮他穿好衣服之后，他们还帮殷聪梳理头发，挽了一个发髻。
“看起来很不错。”龙林面无表情地道，“走吧。”
开始了吗？殷聪木然地跟着他的脚步，两个卫兵牢牢跟在自己的后面，如果自己现在有异动的话，恐怕他们随时都会拔剑将自己砍成几段。走出石头牢房就是一道楼梯，阳光从楼梯上面射下来，几乎刺得殷聪睁不开眼睛。
我没有选择。
一直走着，一直走着，终于走到了地面。这里果然是古街府衙的地牢，就在太尉府不远处。殷聪放眼望过去，朱雀大街两旁的土墙似乎重新竖了起来，当龙林带着他走上朱雀大街时，他几乎觉得自己回到了好几日之前，还没有演那场戏的时候。那个时候，在极度的紧张和恐慌当中，他开始无限地怀念自己即将离开的家乡。家乡就是他的世界，因为他从未离开过这里。
折腾了这么久，还是一样。
只不过这次，舞台上不会再有祁钰了。
走到舞台的背后，殷聪看到了台上已经升好的布景，那是最后一场的布景，皇帝急不可耐地想要把自己铡掉。更何况自己的台词也早就忘光了，皇帝没有什么办法强迫自己在舞台上唱戏词，这注定是一场独角戏，尽管自己仍然是男一号。
来到后台，两名卫兵还是在他身后跟着，龙林却向着某人施了一礼，并及时侧身让开道路，站在殷聪面前的那个人才显现在殷聪的眼中。那个人穿着一身龙袍，戴着金冠，殷聪愣了一会儿，才发现这就是古街的皇帝。
“你看起来瘦了不少。”皇帝微笑着道，如果不是因为战争，殷聪现在几乎都觉得这是个和颜悦色的长辈。
拜你所赐。尽管殷聪很想顶撞几句，但他很明白这样做没有太大的意义，“府衙的牢饭不太好吃。”
皇帝忍不住笑了起来。殷聪凝神看了看皇帝的身后，没有那五个方块。
“你的朋友们都打得很好，寡人很多年没有遇到这样刺激的战斗了，和罗青对峙的时候，我还真的出了一身冷汗。”皇帝长出一口气，“可惜，现在他们都已经死了。如果顺利的话，我的人今日就能带回他们的尸骸，可惜你看不到了。”
那里不仅有罗青的尸体，还有祁钰的。
殷聪猛地捏紧了拳头。
皇帝似乎注意到了殷聪的表现，忍不住笑了笑，“我知道你很愤怒，但是命运注定了你会死在我的舞台上，不管你如何挣扎，我才是古街的天。”
但你也只是一个人而已。殷聪看着那个舞台，从这个角度他看不见铡刀。
“祁太尉是一个很好的官僚，他年轻的时候为古街也出了不少力，甚至曾经帮助过寡人平定另一场叛乱。”皇帝现在就像所有的胜利者一样喜欢唠叨不休，“那时候的他是多么清醒，可惜他后来走上了歧路。”
殷聪强忍住一拳打在皇帝脸上的冲动。太尉的年龄应该要比皇帝大一些，看皇帝的样子也不过就是四五十岁的年纪。难道太尉年轻的时候皇帝就已经登基了吗？但殷聪也不想去管皇帝的年龄问题，只是淡淡地道：“是吗……”
皇帝似乎觉得只有自己在说也没什么乐趣，笑了笑道：“放心吧，你不会太痛苦的，我不是一个暴君。”
把我的家乡治理成这种地方，可还真是个明君呢。殷聪抬头看着周围的卫兵，他们都戴着面甲，拿着长矛，背着雷霆弓，腰间挎着能量剑，似乎都是龙林的亲随。可如果都是龙林的直属御林军，那相国是如何买通他们的呢？他甚至开始怀疑相国是不是根本就没能更换卫兵，一切都只是在骗自己……也并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他没有选择。
“时间快到了。”皇帝沉声道，“你们两个，把他押上去，我要对观众说几句话。”
龙林带来的两个卫兵齐声称是，然后把殷聪带上了舞台，殷聪虽然没有被绑着，但是那两个卫兵一直用手握着他的胳膊，让他无法自由行动。走上舞台的那一刹那，台下所有人的喧哗都停止了。殷聪向台下看了一眼，没有熟悉的面孔，当然了，熟悉的面孔都死光了。
喉头再度传来一股血腥味。
两个卫兵把殷聪按在了地上跪好，然后他们忽然拉住自己的手向背后一挺，殷聪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一个坚硬的物体束缚住了，恐怕是木枷。
糟糕……如果自己的手被束缚住了，那自己要怎么执行刺杀的计划？
“你就死心吧。”一个卫兵突然低声道，“相国的计划已经破产，今天所有卫兵都是龙林将军的亲随。至于相国，已经被皇帝亲手斩杀，尸骨无存。”
声音虽然不大，但是殷聪的全身都在颤抖，他想回头看一眼说话的这人，但是发现他戴着面甲，看不清他的表情。是了，龙林将军的直属部队人人都戴着面甲，他在战场上也见识过。
他紧紧地握紧了拳头，他早该想到的，他早该想到的。这就是自己的命运，这就是……
台下的观众忽然爆发出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和掌声，但是殷聪面向的是舞台中央的府衙布景，看不到台下那些热切的观众，但却看到了令他们激动的原因：穿着一身官服的皇帝款款走上台，向台下观众露出亲切的微笑。
“诸位，前几日的祭典没有顺利完成，寡人深表遗憾。但是经过我们不懈的努力，我们终于捉到了逃犯，可以将其斩首示众。”
令殷聪感到惊讶的是，台下的观众竟然发出了一阵不满的哀叹声，甚至有一个人喊道：“放了殷聪！”随后许多人一起跟着喊：“放了殷聪！放了殷聪！”
他们是在同情自己吗？殷聪的大脑一片空白。为什么……为什么和自己素昧平生的观众会为自己哀叹？他们不认识自己，当日第一次参加祭典的时候，自己被拖到铡刀上时，台下也没有一个人帮自己求情，反而是疯狂叫好。祭典的观众大部分都是外邦人，来这里旅游的，也有一部分古街的原住民，今日也不例外。不管是谁，他们对古街的皇帝都充满了敬仰和畏惧，可是为什么……
皇帝的脸色微微一变，但是很快就恢复原状，他抬起手，台下观众的声音马上就停止了，皇帝的声音高昂又沉稳，“诸位，古街的律法不容姑息，还请各位理解，这是古街的风俗，更何况三日之前古街的那场大混乱，就是此人挑起，各位身在古街的游客，差一点就成为了叛军的刀下亡魂。此人今日必须要死在这里。”
但是观众的汹涌情绪仍然没有得到缓解，他们吵闹着打断了皇帝的话，皇帝后退了一步，他惊讶的表情殷聪看得清清楚楚。殷聪也完全搞不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想挣扎着回身去看台下的观众，但是被身后的卫兵粗暴地拍了一巴掌。
皇帝只好皱着眉叫道：“把铡刀抬上来！”
两名壮汉从后台把那巨大的铡刀抬了上来，从外表上看，那铡刀和那日舞台上的那把没有任何区别。看到这把锋利的铡刀，台下的观众声音更加大了，殷聪已经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皇帝紧紧皱着眉头看着台下，突然猛地看向殷聪，他的眼神像刀子一样。
“行刑！”皇帝猛地扯下自己的官服，露出里面的金黄色龙袍，观众不配合，再继续演戏已经没有意义了，皇帝心中现在恐怕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让我死。
突然间，所有人都沉默了，殷聪刚刚被身后的两名卫兵架着站起来，那两名卫兵的手也突然离开了殷聪的胳膊。怎么回事？殷聪慢慢地回身，这次没有人，却发现台下所有人都捂着耳朵，一脸痛苦的模样，就连那两个卫兵也是一样。
只有皇帝，用困惑的神色看着台下。
另一边，那两个抬着铡刀的壮汉也各自倒在地上，铡刀倒了下来，离自己只有四五步之遥。
“快去。”
听到这个声音之后，仿佛触电一般，殷聪猛地向前跑去，背在身后的双手一用力，那木枷竟然直接碎掉了……他来不及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只是冲向那台铡刀，然后紧紧握住铡刀的刀柄，用力一抽。
他很害怕，他的手都在抖，他害怕什么都不会发生，但却不是这样，他从铡刀刀头的长柄中拔出了一把剑，那是一把古街的能量剑，剑柄被涂成了和铡刀一样的青色，以前属于神策军的将军飞羽。作为大将军的佩剑，它比普通的刀剑能量更高，而且本身的储能能量也更多。
“飞羽剑是最重要的武器，我会帮你把它藏到铡刀的刀柄里。”昨晚相国的声音回响在自己脑海里，“飞羽剑足以斩断皇帝腰带上的护盾，没有‘五神印’，皇帝的个人护盾也并没强到罗青的纳米机械都无法冲破的地步。”
殷聪双手举着那把剑，冲向了皇帝。
“即便如此，在你破除皇帝护盾的时候，龙林仍然可能会一箭射死你。”
皇帝的目光和自己相对，第一次……殷聪第一次从皇帝的眼神中看到了恐惧。
“龙林！”皇帝大喝一声，后退一大步，站在舞台一角的龙林连忙站起身来，想要从腰间的箭囊中抽出一根箭矢，但是他的手一离开耳朵，整张脸就扭曲在了一起，再度重重地摔在地上。皇帝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脸色变得煞白，而殷聪已经离他越来越近。
“罗青……”似乎明白了什么一般，皇帝叫了一声，这时候殷聪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整个舞台上漂浮出一层白色的雾气……纳米机械雾，难道真的是罗青吗？如果真的是他，那自己这一剑砍下去，得到的就不仅仅是自己生的希望，更是……
祁钰……
皇帝的护盾闪烁了一秒多的时间，然后就消失了，飞羽将军留下的剑划过了皇帝的脖颈，他的表情永远地凝固了，看着那颗头颅落下的时候，殷聪还觉得有一点恍惚。
不知道过了多久，舞台下的观众突然发出一阵热切的掌声和尖叫声，几乎把殷聪吓了一跳。他茫然地回过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是……在为自己欢呼吗？
仔细听台下观众的声音，喊得最多的是“殷聪加油，殷聪万岁”，还有很多人在喊“殷聪我爱你”，甚至还有人喊“演得太好了”……殷聪听不懂，他不知道为什么下面的人都在说这种话。
演……他们把这当成是表演吗？自己跨过了这么多磨难，走过那么多生死关头，这帮观众竟然以为……自己在表演？
“真的是表演。”
谁？是谁在说话？殷聪抬起头看着四周，这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从头到尾，都是表演。”
哪里是头，哪里是尾？
“从你出生开始，到今日结束。”
这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的，你周围的一切都是演员，不信的话，去看一下皇帝的头。”
像梦游一样，殷聪再度回过身，慢慢地走到皇帝的尸体前，低头看着。
那颗头颅没有流一滴血。在被斩断的地方，可以明显看到有一根人造的机械管子，上面还有一些电线。
殷聪猛地抓住了自己的喉咙。血……他只觉得喉咙里面全是血。赵六老伯的，飞羽的，自己的，祁钰的，罗青的……所有人的血都堵在了自己的喉咙处。
全部都是假的？
“全部都是假的。都是戏，直播给地外世界的市民看，他们都很喜欢你。”
罗青、白狼、祁钰、飞羽、太尉……也都是假的？
“他们都是戏的一部分。”
那还有什么是真的？
“你带给地外人民的幸福感是真的，你的复仇故事是一种经典的故事模式，可以给他们带去幸福感，”
殷聪微微地笑了一声。为什么……
原本站在自己身后的两名卫兵突然有一个向自己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缓缓摘下自己的面甲。
“为了让你更明白，我给你看样东西。”
殷聪看着那个卫兵，那张脸自己太熟悉了，他缓缓握紧飞羽剑的剑柄，手中的这把剑，原本就属于面前的那张脸……飞羽。
“他和你一样，都是演员，演员可以演很多不同的角色。现在，你也要演下一个角色了。”
殷聪突然感觉到右手自己猛地抬了起来，连带着那把飞羽剑，搭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他来不及反抗，他甚至已经完全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当那把刀割破自己的皮肤，脖子里流出真正的鲜血的时候，殷聪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看着台下，突然看到了另一个熟悉的面孔：罗青正挤在人群当中，想要跑上舞台，但有几个人拦住了他。
殷聪不懂，但是无所谓了，喉咙里的血终于放了出来，他的身体重重地向后倒去。这是他的命，皇帝说得一点都没错。至少自己的脖子里是真的有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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