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科幻小说 > 启示录酒吧 > 第一百二十四章:Don't cry
    岑岳猛地睁开眼睛。

    这几个月来,梦做了不少,但却很少做这样的梦——梦里的所有景象都是真实的,都是自己的记忆和情感。

    已经好几个月了。

    他从床上爬起来,窗外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在这里的第二个月,他终于受不了封闭的飞船舱室,以及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来搜查一遍飞船的神秘军队,每次他们来的时候,岑岳都要很小心地隐藏自己。他曾经很害怕那些军队会占领殖民船残骸,但这却并没有发生。在夜的帮助下,岑岳拆掉了几间舱室在飞船外的地表建造了一间屋子。夜还帮他拆掉了飞船的引擎和货舱里的反重力外星车,给岑岳的小屋子安装了动力系统,每晚岑岳入睡之后,小屋子就会以很快的速度移动,但却很平稳。

    至少还挺怀旧的,他看着窗外这么想着。时不时他也会感慨夜的能力竟然会这么强大。

    但这件事小屋子造好之后,追捕岑岳的神秘军队不仅没有变得更少,反而还增多了。他们利用着各种交通工具跟踪着飞屋,尽管岑岳自己并没有亲眼得见,但是夜都给他说了。

    他现在小屋里的生活贫瘠得可怜。

    “你今天要抄诗吗?”夜问道。

    岑岳挑了挑眉头,尽管他仅凭意识就可以和夜交流,但他还是习惯开口说话。

    “当然。”

    他来到床头的柜子前,从里面抽出了一沓暗黄色的合成纸,每一张纸都被裁成了十六开大小,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柜子里。他把纸张恭恭敬敬地摆在地上,盘腿坐下来,把右手的食指放在纸张上方,静静地等着。

    蓦地,食指指尖慢慢沁出了黑色的气体,它们在空中盘旋着,慢慢凝结变成了一滴墨水似的东西,然后慢慢地沾到纸张上。

    那滴墨水在纸张上迅速扩散开来,在纸张表面扭曲着,渐渐变成了一个又一个的文字——人类的文字。

    很快,这张纸就被“写”上了一首诗歌,岑岳把它拿起来,静静地读着,纸上是一首弗洛斯特的诗,英文原文,字体龙飞凤舞。

    “Nature’sfirstagreenisgold

    Herhardesthuetohold

    Herearlyleaf’saflower

    Butonlysoanhour

    Thenleafsubsidestoleaf

    SoEdensanktogrief

    Sodawngoesdowntoday

    Notinggoldcanstay”

    “一字不差。”岑岳面无表情地下了句评语。

    “就算你自己忘掉的诗歌,只要你以前读到过,我都能写出来。”夜颇为得意。

    “这么浪费你自己的物质体好吗?”岑岳不动声色地问。

    “从你身上汲取的要比这一点损失多得多。而且也不算浪费,我真正复活之后,这些字句也会以吾子的名义重生。”

    “它们还是活的?”比起夜的夸张辞藻,他更感兴趣这一点。

    “以你的思维方式而言,是的。”

    “你们的生命形式真是奇特。”

    “在我的眼里你们的生命形态也一样诡异。好了,现在出去走走吧。”

    岑岳没有反对,自从接受了现实之后,他很少抵触夜的建议,如果夜愿意,他可以直接控制自己的双脚走出去,给他打招呼算得上是给他面子——尽管夜还不是很清楚“面子”的真实含义。

    夜说过,想要彻底复活,他必须在岑岳的身体里寄居几十年(以人类的时间观而言)甚至更多,吸取岑岳的有机质,排出相当数量的孢子,直到他排出的孢子可以包裹整个星球。

    要想加速这个过程,夜就必须吸收更多生物质,但是岑岳似乎总是觉得,夜在谈论这件事的时候,提到的“生物质”并不仅仅是岑岳的身体。

    岑岳有时候很想知道这一切的真相,但有时候又觉得没有意义,因为就算知道了一切也无法制止夜的寄生。现在唯一对他的生活有一点意义的,也就只有每天的那一首诗了,岑岳甚至会把每天的诗收集装订起来。“抄书”的传统是夜现身后的第三天开始的,但夜已经“写”了一年,自己脑海里的那些诗迟早会写完的。他这辈子并不算长,读过的诗集虽然很多,却也没多到取之不尽的程度。一个旧时代的失败者,到这个时代唯一的财富竟然是毫无用处的诗歌,岑岳自己都觉得可笑。

    他在心里默念着今天早上的那首《纯金难留》,他以前本来不喜欢弗洛斯特的。

    他走下自己的房子,这一带曾经似乎是湖泊,前方不远处有一个很大的凹坑,里面是一片湖,但却并没有什么植被。越向西走,自己能看到的植被就越少,水源也越少,在这片西边的沙漠上,生命是一件无比珍贵的东西。。

    脑海中的夜似乎有些异样,岑岳明显感觉到他和以前有很大的不同。他竟然感觉到了夜有了情感的流动。

    这让他有点意外,在整整一年和夜的交流中,他从没感觉到夜拥有任何情感,夜有时候的语气的确会刻意模仿人类,但在所有语气的背后,却一直是冰冷的,夜本身也提到过自己并不理解人类的情感。

    “你在看那座城市吗?”岑岳淡淡地问道,在地平线上,那座城市的形象越来越清晰,“那里有什么?”

    刚开始的时候,夜的目标对准了那个神秘的生物,据夜自己说,很像是它的同类。岑岳不知道夜是去叙旧的还是去开战的,但他能感觉到夜的急迫。但是那个神秘生物的信号突然中断之后,夜的目标就转向了这座城市。但是奇怪的是,夜一直在那座城的边缘徘徊,却始终没有进入。

    “有一种让我很在意的东西。”夜的声音从脑海中响起。

    “不是你的同类?”

    “不是。”夜这次的回答非常干脆。

    它不想说更多。和夜相处这么久,岑岳对夜已经相当熟悉,熟悉到自己都觉得恐怖的地步。它始终对自己有所隐瞒,但岑岳并不清楚这是有意隐瞒还是连夜自己都说不清楚。夜的记忆有很多残缺。

    不知道看了多久,日色慢慢变暗,夜轻轻地说:“回去吧。”

    又是徘徊的一天,它始终没有催动自己的身体进入那座城市。甚至在晚上的时候,它拥有绝对统治权的时候,它都没有这么干。

    因为每天晚上,夜都会接管岑岳的身体。

    接管身体之后,夜会尽力吸收岑岳的生物质,扩充自己,并把自己的物理躯体以雾态方式扩散到空气中,利用从岑岳身体里吸收到的它们会一直存活下去,成为夜“身体”的一部分。

    夜叫它们“种子”。

    种子们虽然脱离了夜的躯体,但并没有与夜脱离联系,夜仍然可以控制它们。

    如果岑岳愿意,他可以在睡眠中度过每晚。夜也极力建议他这样。但有时候,岑岳却故意醒着,看着黑雾吞没自己的身体,感受着生命力一点一点地被身体中的异物吸收。

    “你不必看着这一切。”

    岑岳突然想起,有一次,夜这么给他说道。

    当时岑岳只是在床上翻了个身,什么都没说。

    “想抄书吗?”

    见他不肯入睡,夜只好这么问他。

    岑岳无声地点点头。他翻身而起,全身的雾气并没有消散,只是淡了不少,他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些怪物,沉默地在床边的柜子里抽出了几十张纸。

    “开始吧。”他把手指放在纸张上。

    黑色的雾气在纸上凝结延伸,迅速铺满了整张纸,一个又一个的英文单词在纸上慢慢浮现出来,一行接着一行。

    岑岳很认真地读着,他发现这并不算是诗歌,夜同样发现了这点。

    “你大脑里最强烈的就是这首。”岑岳没有翻页,夜便停止了书写,“这是什么?”

    岑岳苦涩地一笑,“这是一首歌。”

    他把那张纸拿起来,轻声哼唱着纸上的歌词。第一次听到这首老歌还是在大学里,那时候自己还是一个心思简单的愣头青,听这种近代的老歌还没有太强烈的感触。

    但很多年后的一个晚上,丢掉工作的那一日,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厕所中抽着电子烟,再次听到这首歌时,他却忍不住地泪流雨下,说不出具体的原因,仅仅是想哭。

    他并不记得自己曾阅读过这首歌歌词的全文,也许是听的时候无意间记住的吧。但时隔这么久,就算跨越了几百年的时间,自己还是没有忘记这首歌。我竟然哭了……岑岳突然意识到。

    夜轻声问:“你怎么了?”

    但岑岳没有回答,也许他根本就没听见夜的话语,他只感觉到泪水在一直流,从眼睛中倾泻而出,全部落在那张薄薄的纸上。

    一切都是虚妄的,一切都是假的,他还能相信什么!被地球欺骗,把自己的生命浪费在这个不毛之地。又被怪物附体,即将把自己的一切都夺走。

    他为什么要活着。

    那么现在呢?他连死的权利都没有。

    “你会成为我们一族的救世主,我们会尊敬你,拜祭你,直到我们一族再次灭亡。”

    “那无所谓。”岑岳当时把手中的纸放下,“我只关注现在。”

    夜一时说不出话。

    “你们的种族于我而言是陌生的,我不需要你们的施舍。”岑岳冷笑着说,“当然,我现在只是你的宠物,我的意识能够独立也要归功于你的施舍。”

    岑岳往地上啐了一口。

    “我并不想扭曲你的意志。”夜说。

    “为什么不呢?”岑岳大叫起来,“为什么不?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把我的意识吞噬,为什么你要让我受尽这种痛苦?为什么你不能再残忍一点,为什么你要给我这种慈悲?回答我!”

    泪水止不住地再次流了出来,划过干燥的脸颊,划过弥漫的黑雾。

    夜没有回答,他静静地等待着。直到最后一滴泪水流尽,岑岳冷静下来,擦了擦眼睛,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它才幽幽地说出那句话:“那样的话,就不新鲜了。”

    是的,不新鲜了,岑岳看着现在围绕在自己身体周围的黑色雾气。刚才的那段回忆就像梦一样,但却是绝对真实的。这就是夜,它完全没有任何感情,也不需要有任何感情。岑岳以前还会哭,现在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如果说有什么改变是让岑岳欣慰的,那就是他明显感觉到,夜对抄诗越来越有兴趣,比起刚开始,现在夜写得更慢,更专注,甚至让岑岳都感到奇怪起来。夜从来没喜欢过诗歌,事实上,他从没喜欢过任何人类的东西。

    但夜自己也在不断改变着,随着时间的推移,夜从自己身上学到的东西会越来越多,但他真的能理解诗歌吗?岑岳比较怀疑,语言对夜来说不算问题,他已经从岑岳的大脑里学到了岑岳会的所有语言,甚至包括岑岳自己都快忘记了法语。但夜却无法理解语言文字背后的涵义,岑岳也曾经问过夜能否感觉到诗歌的意境,夜给出了这样的答案:

    “我看到的只是叙述和表达,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你们一族没有艺术吗?”岑岳苦笑着问。

    “也许……也许曾经有吧。”夜少有地停顿了一下。

    岑岳这才想起夜的记忆是断断续续的,所以在那以后他就没再问过类似的问题。他现在却又想问了,但他知道,问了也没有意义。

    这天晚上,岑岳突然失去了观赏自己生命力流失过程的兴趣,便直接睡了,他不知道明天夜会不会进入那座城,也许会,也许不会。在梦里,他似乎仍能感觉到夜的血盆大口在将自己一点一点拉入深渊。但很快他想起了那首自己曾经抄过的那篇歌词,“不要哭”,他在梦里对自己说,“不要在今晚哭泣”,似乎那个摇滚歌手正在自己的耳边劝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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