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这些脸庞的隐现:
湿漉漉,黑黝黝的树枝花瓣。”
岑岳记得那是被夜寄生的第二个月,飞屋建立没多久的一个晚上,在抄完这首诗之后,他本来是要睡的。当时他的心里满是绝望,觉得如果有人这时突然来到这个世界,那他看到自己之后一定会大吃一惊,他们会想不通为什么一个人类会活得如此没有“人”的气息。如果那个人正好是岑岳的好朋友,那他们受到的震撼会更大——但可惜的是,岑岳本身也没有几个朋友。但岑岳失去的最重要的一种品质就是镇定,就算在最绝望的时候,就算在那个末日压在每个人头上的时代,岑岳也可以做到镇定。
那种镇定并不是装出来的,因为和表面的冷酷相反,岑岳其实很喜欢活着。
但现在,他每一天都过得昏昏噩噩,甚至连身体都不完全受自己管辖,长期的失眠使他的眼睛浮肿泛黑,皮肤也苍白得吓人,由于缺乏人类的食物,只能依靠夜在大气中吸收的营养来维持生命,再加上有一个怪物每晚都会汲取自己的生命,他的身体状况已经越来越差。
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些,而是他连选择死的权利都没有。苟延残喘地活在陌生的时代里,他已经快忘记了身为人类的感觉。
他的朋友屈指可数,大部分都是地球事务总局“野草计划”(好像又被称作人马座计划)的同事。他们的音容笑貌虽然还印刻在岑岳的脑海里,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保持多久。
他现在只是一个行尸走肉,除此之外他只有诗歌。
但是,偶尔有几次他在心里暗想,也总比夜好一点,自己还至少可以想一想以前的生活,夜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也没有同伴。
夜会感到孤独吗?这个念头刚钻出来就被他打消了,因为这个想法实在太过可笑。
他不该奢望自己的生活还能有任何变化。
又是一个夜晚,一个不眠的夜晚。岑岳原本以为这个夜晚也和以往的每一个夜晚相同,但他错了。夜还是像以前一样吞噬着自己的生命,岑岳睁着空洞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脑子里一片空白。屋子还是那样平稳地移动着,岑岳几乎感觉不到它的颤动,比地球上的列车都要平稳。夜虽然并没有接触太多的人类科技,但他对科技的领悟力是惊人的。
事实上,他对一切事物都有很强的领悟力。
说不定对夜来说这并不是学习,而是一种回忆的过程,不断找回自己消散的记忆。但对于自己来说,恐怕这一年都在不断失去自己的记忆吧。现在他能记起的东西越来越少,以前的生活,以前的朋友,乃至家人,工作,爱好。他以前的生活不够美满,所以才要借着殖民计划逃出去
就在他脑海中漫无目的地胡思乱想地时候,窗户外突然蒙上了一层黑影。
但是突然,屋内的一切似乎与外界隔绝开了,屋内的岑岳从窗口望出去,什么都看不见。。
借着,他发现一层诡异的黑色黏液缓缓地在屋子表面爬行着,慢慢爬进窗口,不……与其说“爬”,不如说黏液是在不断分泌自己以包裹屋子。黏液的表面也并非波澜不兴,而是不断蠕动着,像是爬满了蠕虫或者触手。
慢慢地,黏液渗了进来。
这是梦吗?还是说是夜的新花样?岑岳对这种超出自己理解的事情早就见怪不怪了。
直到飞屋猛地一颤。
岑岳在床上差点被掀了起来,他吃惊地坐直了身子,原本以为是错觉,但紧接而来的第二次震动却证明了这种感觉的真实性。
“夜!”他呼叫着夜,“怎么回事?你的引擎出问题了!”
“不……不是……”
不知为何,夜的声音竟然变得很痛苦。
“这是……”
随着一声巨响,窗户顿时就碎成了碎片,四散飞溅。,除了已经渗进来的黏液外,一道黑影穿过破碎的窗户,狠狠地压了过来,岑岳似乎听到了那道黑影的怒号,甚至好像看到了黑影深处张开的血盆大口。
但那道黑影刚刚冲到岑岳身前一米的位置,就生生停住了。
因为夜出手了。
一道黑幕突然挡在了岑岳的面前,冲进窗子的那道黑影一阵轰鸣,立时四散溅开,夜连忙把黑幕扩展,挡住四面八方冲来的黑影。
夜已经和那道新的黑影彻底搅在了一起,分不出彼此,从岑岳的视线看去,好像周围刮起了一阵风暴,风暴中爬着无数条黑色的毒蛇。
他想吐,却吐不出来。
在剧烈的搏斗中,他似乎听见了夜的怒喝与那道新黑影的狂笑,但这是不可能的,夜的物理躯壳根本没有发音器官,交谈时说的话都是在他在大脑中直接刺激听觉神经所产生的。
但那些声音虽然遥远,但却无比真实。
慢慢地,那些声音清晰起来,他可以分辨出夜的声音,以及一个陌生的声音。
“滚开。”夜的声音在自己的脑海中响起,岑岳不知道他用的是什么语言,但自己就是能听懂。
“我终于找到你了。”
“风暴”变得更加剧烈,整个飞屋几乎都要被拆开来,但是岑岳可以感觉到夜聚集了所有的力量,无数黑色的雾气凝聚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力量,终于将那个与夜纠缠不休的黑影猛地击退,那个黑影被这股巨大的力量推到房间的另一端,身体深深地嵌进墙壁里,这时候,岑岳才发现那竟然是一个人类。
“你很厉害,但是我终于赶上了。”那个人类开口了,说的竟然是岑岳能听懂的语言,虽然夹杂了好几种末日前地球上的语言,但仍然能够听懂,“终于……我终于有机会完成处长交代给我的任务……”
“你到底是谁?”尽管害怕得不断颤抖,但自从来到这个时代,岑岳却是第一次距离活人这么近,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就已经下意识地喊出了话,“你来做什么?”
“完成……我的任务。”那个人类淡淡地道,“处长,别抛下我……我会完成我的任务……”
他大吼一声,飞屋随着这阵吼声猛地一颤,无声运转的反重力引擎突然发出了刺耳的轰鸣,整个飞屋仿佛橡皮泥一般地瘪了下去。
“你疯了!”夜的声音头一次变得慌张起来。
“没错,我是疯了。”那个人类大声叫道,“我早就被这些鬼玩意逼疯了,只有把你从这个人类的体内抽离出来,我才能完成我的任务。”
岑岳心里一紧,脑中深处的轰鸣再次击倒了他,但他发现,脚下的变化同样让他惊恐无比。飞屋底部突然传来一股大力,速度突然增加了数倍,同时飞屋承担的压力更重,夜连忙布出黑雾抵住黏液的压力,但他已经无法顾及到反重力引擎了。
不知过了多久,飞屋底部的压力突然消失,飞屋的前进也缓慢下来,岑岳感觉到脚下地板的舒缓,还以为已经结束了,便长长地呼了口气。
但另外一股巨大的力量却从反重力引擎的方向狠狠打来,飞屋底部受大力冲击立时飘了起来,把飞船顶部压在底下。飞屋底朝天地狠狠砸在地上,还在继续向前滑着。
现在,翻江倒海的感觉已经不仅来自于精神,更来自于肉体了。岑岳差一点摔在天花板上,幸好夜的黑雾托住了他的脑袋,但这也是他现在能做的全部了。
飞屋在迅速地解体,原本在黏液压力下近乎碎裂的外壳在与地面狠狠地摩擦中四散飞溅,反重力引擎在尖利的轰鸣中也早已超出了正常的负荷,但在屋内,两个黑色生物的对决仍在继续,而夹杂在其中的岑岳已经近乎昏迷。
在滑行出数十米之后,飞屋终于停了下来,但已经残破不堪。
当岑岳的意识清醒过来时,他看到周围包着一层薄薄的黑雾,将所有碎片和杂物全部都挡在了外面,将岑岳保护得滴水不漏。
“厉害。”在残破当中,那个人仍然站立着,“在这么虚弱的状态下还能保护宿主。”
夜没有回答,但岑岳察觉到并不是他不想说话,而是已经说不出了。
“你是……”岑岳看着那个人,那是个高大挺拔的男人,鼻子很高,看上去毫无表情,在月光的照耀下,岑岳能够看到他四周的黑色雾气,以及从他身体里不断散发出的黑色黏液。他比我看上去还要更不像人,也就是说,他比我更可怕。夜不是他的对手。
“你到底怎么回事。”夜的声音响起,岑岳完全不知道夜的声音是如何传递到那个人耳中的,“为什么你会这么强……”
“很简单啊……因为我比你的宿主更加愤怒。”那个男人微微弓起背,就像一只即将冲刺的豹子,“你……和我体内的那坨玩意儿,你们摧毁了我的一切,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个星球游荡。但就算如此,我依然要完成处长交代给我的任务……”
“周仁希已经携舰叛逃,恐怕你现在就算回去,也没办法见到他了。”
在黑暗当中响起了另一个人的声音,岑岳连忙向一旁望去,脑海里响起夜的声音:“是那些人……”
一个人从夜色中慢慢浮现出来,那是一个荷枪实弹的男人,在其身后,还有很多与他一样全副武装的人,很多都戴着防毒面具,看不清面容。这些都是军人,岑岳很快意识到,他遇上了一支军队。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就是雷泽曼副舰长吧,幸会。”为首的那个男人对着岑岳对面的那个男子一点头。
被称为雷泽曼的那人眉头一皱,“你是……守门人的指挥官。”
“在下韦克。”那群士兵中为首的那人道,“很抱歉,我必须阻止你的行为,如果让你吞并了这位朋友体内的‘黑神’,那一切就都全完了。”
自己体内的夜,被那些人称为“黑神”?岑岳茫然地看着那个叫韦克的人。
“三个黑神,有一个恐怕已经被你们守门人收回了吧?”雷泽曼冷笑一声,看着韦克道。
“没错,我发现的。”韦克微微一笑,“只要再把你们收回,守门人的力量才能完全恢复。所以我这次带来的不仅有我的直属部队,还有我们守门人最精锐的‘黑天军’。就在那边。”
韦克指向的方向是一片黑暗,但从夜的反应来看,那里似乎的确存在着威胁。
“所以呢?”雷泽曼冷哼一声,问道。
“阻止你们相互吞并是比将你们收回更高等级的任务。”韦克淡淡地道,“雷副舰长,如果开战的话,我们会集中力量帮助那边的小兄弟。那边的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他是善意的吗?“岑岳。”他轻声回道。
“你应该是‘人马座计划’的宇航员,很巧,我们‘守门人’就是由人马座计划的相关人员创立的,我甚至认识一个女孩,也是冬眠者,去年刚刚来过我们这儿,为的就是找到她的宇航员父亲,她父亲和你一样参与了‘人马座计划’,我想你们一定很聊得来。”韦克露出一丝笑容,“那么……你愿意跟我们走吗?如果没有我们的保护,你迟早会被这名你的同类吞噬掉的。”
你们才是我的同类,我是人类,不是怪物。岑岳很想说出来,但却说不出口。他当然想跟着韦克这些人走,就算他说的话是假的也愿意,就算他们别有用心也愿意,但是他说不出口,他发现自己完全失去了语言能力,现在只是张着嘴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因为夜不让他说。
沉默了很久,韦克看着岑岳,目光渐渐凝重起来,“我明白了……你体内的黑神似乎不愿意啊。”
又一阵沉默后,韦克看向雷泽曼,“果然和我预想的一样,还是先从你开始吧,雷副舰长。”
雷泽曼看了韦克一眼,然后又迅速看了岑岳一眼,整个身子猛地向后一退,马上没入黑暗当中,只留下一丝黑雾。但是韦克似乎成竹在胸,大声叫道:“黑天军全军追击,别让他跑了!我们也跟上。”最后一句话是给身后的士兵们说的,但在离开之前,他仍然看了一眼岑岳。
“人是可以控制黑神的,岑岳,你仍然有机会。我们会继续关注你,不要被它过早吃干净了。”
看着远去的人群没入黑暗,周围重新归于寂静,岑岳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做了什么?分明只要一句话,这些人就有能力解救自己,可他连自己的嘴都控制不了。
“你是我的,别想逃。”夜在大脑里说道。
是啊……我别想逃。岑岳只能苦笑。从那天开始,他真正对自己的命运绝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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