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呼~”
江流儿擦去额上的细汗,手中拎起一条喘着粗气的大黄狗。
“跑,你怎么不跑了?”
“哈~哈~哈~”
大黄狗伸出粉红的舌头,急促地喘着气,沮丧得就像一条死狗。
“连小爷的鸡都敢偷,你是想红烧呢,还是想卤香啊?”
江流儿露出贪婪的目光,凶狠地盯着手中肥嘟嘟的大黄狗。
大黄狗灵动的狗眼和这目光对视上,狗身机灵灵地打了个冷颤,呜咽了两声,害怕地夹起了尾巴。
“汪……呜呜……”
“轰隆隆!”
突兀的雷声响起,天色不知何时暗了下来。天上是乌云密布,山上也刮起大风,不多时,狂风暴雨骤至,大雨哗啦啦地倾泻而下。
江流儿一手拎着狗,一手举起僧衣宽大的袖子遮住光头,迅速向山下飞奔而去。
下了山,到了金光寺,江流儿偷偷扣开柴房后院的小门,一个差不多八九岁的小和尚鬼头鬼脑地站在门后,正笑眯眯地望着他。
“笑个球,给你,一只翅膀,一个屁股。”江流儿把大黄狗往地上一扔,从袖袍里拿出个油纸包递给小和尚,而后转身拧起衣上的雨水来。
“师兄,不对啊,说好的大鸡腿呢?”小和尚小脸一苦,皱成一团,像极了缩了水的苦瓜。
江流儿甩了甩袖子上残留的雨水,又拿袖子擦了擦光头,无奈的一指大黄狗,没好气道:“你问它!说好给你留的大鸡腿全被它偷吃了,我追了三里地都没能从它狗嘴里抢下来一块肉!”
小和尚闻言也是无奈,只得恶狠狠地撸起大黄的狗头来。
大黄狗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动着,乖乖待在原地任由小和尚施为,嘴角却挂上了一抹贼兮兮的笑。得到的才是实在的,在和尚院里能吃到香喷喷油乎乎的大鸡腿,撸秃狗头也值得!
“方丈没发现吧?江流儿看了一眼满足地啃着鸡屁股的小和尚,小声问道。
“自然没有,之前法弘师叔倒是来问了一次,不过我说方丈找你去了禅室,法弘师叔便没再过问了。”
小和尚回完话,又专心对付起起鸡屁股来。
江流儿高兴地拍了拍小和尚的肩膀:“好玄难,下次有好事师兄还叫上你!”
“有什么好事啊,不如叫上我可好?”一道沉重的声音在身后突然响起。
江流儿正窃喜着,便顺口开心回道:“当然是吃鸡的好事!”
咦,不对,有杀气!
玄难小和尚和江流儿猛然回头,就见一个身穿月白僧衣的光头大和尚正站在庭院中间,面带微笑得深深看着他俩。
“咕,嗝~”
玄难小和尚差点没被噎死,一口就把鸡屁股吞下了肚,翻着一双白眼惶恐地说道:“法…法弘…师…叔。”
江流儿也有些慌张,不过倒没那么惶恐,眼珠子还在滴溜溜地转,想着脱身的办法。
大黄狗早就遛的没影了,这条没义气的死狗,再看到它非撸秃它的狗头不可!
“师叔好!”江流儿结了个单掌礼,笑眯眯地迎上前去,另一只手则背在身后向玄难小和尚疯狂打着信号。
法弘轻轻颔首,然后微笑着说道:“师侄,不知这吃鸡的好事是何事啊?不如同师叔好好说道说道。”
“没有,我没说,是师叔听错了。”江流儿一套否认三连,死不认罪。
“玄难,你说!”法弘和尚的声音瞬间变得严厉,就像从盛夏陡然转入了寒冬,冻得玄难小和尚猛的一个哆嗦。
“啪嗒!”一个油纸包掉在地上。
……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柴院里的气氛变得诡异起来。
“咯咯咯咯咯~”玄难的牙齿止不住地打着颤儿,发出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寂静。
“这是什么?”法弘的脸上突然又溢满了笑容,活像一只闻着腥的猫,笑得古怪而又奸诈。
法弘上前拾起油纸包,拿出喷香的鸡翅,双眼紧紧盯着玄难,问道:“玄难师侄,这是什么?”
“回…回师叔,这是鸡…翅膀。”玄难喏喏地应声,声音里透着无助与害怕。
“好啊,犯了杀戒,又犯荤戒!你们两把院里的戒律当什么了!”法弘脸色又转阴沉,黑着脸,好似个怒目金刚,吓得玄难几乎快哭出来了。
“师叔,我们…我们……”玄难小和尚毕竟只是个八九岁的孩子,打小就进了金山寺,没见过什么世面,被法弘这一番恐吓后,害怕得立刻就要将事情都抖露出来,江流儿眼见要完,急忙上前打断玄难。
江流儿眼含热泪,声音颤抖,悲悯之色跃然于表,他突然冲上前,抓住法弘宽大的袖袍,抹着眼泪哽咽说道:“师叔,既然你发现了,我们也就不瞒您了。这鸡翅其实是大黄偷来的,我与玄难师弟见了心下不免十分悲痛,便想着为这鸡念上两篇经,好超度它入轮回,也算是一份功德。”
法弘震惊了,玄难震惊了,大黄狗震惊了。
妈妈,快来看上帝…不对!快来看佛祖!什么叫舌灿莲花?什么叫口若悬河?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死的说成活的,错的说成对的,玄奘真乃神人也!
玄难小和尚瞪圆了眼,惊愕地张大了嘴。师兄这花里胡哨的一波操作是怎么一回事?好像,好像说得确实很有道理——个屁啊!谁能告诉我给烤鸡翅膀超度是什么操作,我可能脑子不太好使了,有点懵,阿弥个陀佛的。
法弘也是一脸呆滞,好半晌缓过神来,伸手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喉咙有些干涩。
“师侄……果然是佛根深种啊……”法弘有些词穷了,先前打好的腹稿现在一句也说不出来。法弘内心哭泣,不是本人无能,实在是对手路子太野,控制不住啊!
“师叔,你看这超度的事?”江流儿又开口问道。
“咳咳……嗯,超度这事,你们佛法尚浅,便交由师叔来办吧。”法弘一脸慈悲像,好似一个大德高僧,义正言辞的说道。
“阿弥陀佛!”法弘道了声佛唱,便将鸡翅又用油纸包好,放入了袖袋中。见两个小和尚看着他,于是问道:“两位师侄,可还有问题吗?”
法弘这时低头和善地看向二人,他面上带着笑,神色中仿佛透着无量光,无量寿,无量慈悲,无量智慧,叫人不由为之心悦折服,顿生孺慕之情。
江流儿和玄难无话可说,只得手结合十礼,恭敬道:“师叔大善!”
法弘带着烤鸡翅离开了,两个小人儿终于松了一口气,玄难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几乎瘫倒在地上。
缓了好一会儿,玄难终于恢复过来,竖起大拇哥,崇拜地看向江流儿道:“师兄,真厉害!我服了!”
江流儿摆摆手,一脸淡然。他的情况不像玄难,他只是金光寺的俗家弟子,未曾摩顶受戒,所以不受十戒的戒律,被发现了最多也就是被法明方丈念叨一阵,自然没那么害怕,不像玄难,得受戒刑,还要去面壁抄经。
危机过去,正好晚课的钟声响起,两人便匆匆赶去了经堂。
这边说到法弘,他离开柴院回到禅房后,便从袖袋里掏出油纸包,迫不及待地拿出烤鸡翅。借着油灯的火光,鸡翅反映出点点油光,显得极为诱人。
“阿弥陀佛!且让贫僧来超度你吧!”
油灯忽的熄灭,黑暗中,一阵夹杂着口水的咀嚼声响起。
“真香!”
……
寺庙里的生活简单而又规律:早课,早斋,诵经,戒律,午斋,值殿,自修,晚课。
日子过得轻快,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一天只有两餐的斋饭,还没等到晚课时候,僧人们的肚子就饿得咕咕直响了。
大和尚们对此倒不在意,修行即修心,所谓饿即不饿,欲即不欲。诵经礼佛是修行,抵抗饥饿也是修行,如果抵抗不了小小的口腹之欲,还修什么佛。
可这对心猿躁动的小和尚而言就太难熬了。正是童心未泯,心猿未定的年纪,枯守着蒲团诵经做晚课本就十分煎熬,还要饿着肚子,这时候脑子里想的哪还有“阿弥陀佛”,只有满桌子的斋菜方能解救他们的饥肠辘辘。
所以活泼的小和尚们便时常在自修时偷遛出去打野斋,大和尚们大多也都看破不说破,只要不犯荤杀的戒律,从寺里的佃田弄些斋菜也不打紧。可有个人却偏偏例外,那便是江流儿。
江流儿是法明方丈从江上拾来的孩子,不知是什么原因,一直未曾摩顶受戒,只顶着个俗家弟子的身份在金山寺修行,倒是有个法名唤作玄奘,不过很少被提及。寺里的大和尚都常叫他的乳名——江流儿,叫的惯了,也便改不掉了。
只因未曾摩顶受戒,所以寺里的清规戒律都拿他不得,就算见着他犯戒,僧人们顶多就呵斥两句,也不打紧,所以这厮便时常偷跑出寺打野斋。打野斋便也罢,可这厮打的却是荤斋,每次吃的油光满面的,因此带坏了不少小和尚。
日子依然过得轻快,这天阳光普照,天气十分爽利,正是个踏青的好日子。
江流儿这时正躺在柴院后的小河旁晒太阳。太阳是刚刚好,不远不近,温度舒适,春风也是刚刚好,不大不小,劲道温柔。
他躺成了一个“大”字,不对,他躺成了一个“太”字,也不对。他一会儿躺成一个“大”字,一会儿躺成一个“太”字。
大黄蹲踞在江流儿两腿中间,一会儿去扑弄两只蝴蝶,快乐的像一条二哈,一会儿又安静下来,当一只老实的土狗,狗生无比惬意。又过一会儿,大黄跑到小河边,把尾巴荡在水里左右摇摆,似乎在逗弄着什么。
江流儿惬意的眯着眼,晒着太阳好不舒服,几乎要睡着了。
“嗷呜呜~呜~呜呜~”陡然,一阵凄厉的狗叫声传来,这声音坚强中透着悲切,哀婉中透着凄凉,简直可使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江流儿睁开眼朝小河边看去,就见大黄夹着尾巴在小河边疯狂的扑腾着,一双灵动的狗眼惊慌中带着迫切,可怜兮兮的望向他。
江流儿快步跑到河边,便看到大黄正被什么东西咬住尾巴往水下拖。河水有些浑浊,黄泥翻滚中,依稀可以看到一个青褐色的庞然大物藏匿在水中。
“咦,大黄你是在钓鱼吗?”
你是魔鬼吗!
大黄心中一片麻麦皮,绝望的嗷嗷了两声后又扮起了可怜。
江流儿观察了片刻,眼见大黄似乎支撑不住了,他终于不再观望,迅速脱掉僧袍下水,把那庞然大物拖上岸来。
拖上来,才发现这原来是只大鼋。这大鼋个头可不小,鼋背有磨盘大,不过好在江流儿力气不同寻常,三两下便将它翻了个个。
大鼋上了岸,四脚朝天地躺在岸边,但却十分安静,绿豆小眼里放着光,心底一点也不慌。只因为这鼋从头到尾嘴里都紧咬着大黄的狗尾,半点儿松口的迹象也没。
大黄越发慌了,呜呜咽咽的嚎着,灵动的狗眼可怜又委屈的和那双绿豆王八眼对视着,天荒地老地对视着,对视着……
“哆哆哆!”
江流儿伸手敲了敲王八壳,又摸了摸它厚厚的裙边,嘴里忍不住流出了口水。擦擦口水,江流儿又看向大黄,它的狗眼中带着万分希冀的神色,渴望着主人的援手。
“好大的王八啊!大黄你放心……”江流儿又吸溜下一口口水,拍着胸脯道:“我一定救你脱离苦海!”
“也不知道斋房的铁锅够不够大,这么大的王八,肉不会太老吧,不行了不行了,不能再想了,越想越馋,吸溜溜……”江流儿小声嘀咕着,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大鼋,哈喇子止不住的流。
“大王八,我们商量一下,各退一步好不好?”江流儿蹲下来看着大鼋说道。
这大鼋十分灵性,眼见此刻形势弱于人,便上下点了点头,扯得大黄又嗷嗷了几嗓子。
“你看,你松口放了大黄,我就不烤你了。”大鼋有些意动,几欲松口。
“改成炖汤吧。”这句话简直是振聋发聩,瞬间就让大鼋认清了现实,这厮就没想放过它!
大鼋把身体往壳里一缩,嘴巴咬得更紧,连带着把口中的狗尾巴也拽进了壳里,痛的大黄嗷呜呜乱叫,都快哭了。
江流儿见状知道劝大鼋没用了,便看向大黄,面色和煦,似春风一般温暖地笑道:“大黄啊,咱俩商量个事儿呗!”
大黄有些纠结,可尾巴的刺痛又在提醒着它,不得已,只好点点头。
江流儿很满意大黄的识趣,摸着它的狗头道:“大黄啊,你看,你这尾巴反正也伤成这样了,不如就砍了吧,到时候把王八炖了,我分你一个王八头!”
大黄机械式的转过狗头,灵动的狗眼呆滞的看向江流儿,似是突然反映过来了,大黄狗头摇的飞快,急迫的发出呜呜的叫声。
“这就有些难办了啊,要不再加条狗尾巴?以形补形,说不定能把尾巴再长出来!”
你真的是魔鬼吧!!!
大黄都快崩溃了,感觉狗生充满了灰暗。
“要不我只切一半?三分之一?四分之一?”
大黄绝望的闭上了狗眼,自己为什么摊上了这厮。好后悔,好后悔!如果当初妈妈狗没有突然暴毙,我就不会流落到金光寺,如果没有流落到金光寺,我就不会遇到这厮,如果没有遇到这厮,我的狗生怎么会如此黑暗!
大黄流下了悔恨的泪水。
“师兄,你怎么在这,快去经堂,寺里来了个游方的大和尚,正和方丈辩经呢,法弘师叔让我来喊你速速过去!”
这声音清脆悦耳,好似天籁,至少听在大黄耳朵里是那么的动听,那么的感人,就像是春风拂过泸沽湖,秋雨浸润九寨沟,给它的狗生带来了无尽的光明和希望。
“汪,汪汪汪!”大黄狗赶紧乖巧的叫了几声,希冀引起来人的注意。
“咦,玄难师弟!正好,你帮我拿把柴刀来,师兄有用。”
“柴刀,什么柴刀,师兄,别管什么柴刀了,快去快去!”玄难先是一愣,然后迅速回过神来,推着江流儿往寺里赶。
见玄难小和尚焦急非常,江流儿只好顺着他的意思往回走。
“好好好,我自己走,你帮我在这看好大鼋,别叫它跑了!”江流儿叮嘱了一番后,便匆匆往寺里赶去。
玄难小和尚见江流儿跑远了,便废力地将大鼋翻过身来,双手合十,端正地行了一礼道:“大鼋啊大鼋,你要是能听懂我的话就请你行行好心,把大黄的尾巴放了吧!”
那鼋也是灵性,听了小和尚的话便慢慢松开了大黄的尾巴,伸出头,一双绿豆眼盯着玄难瞧了好一会儿,便慢慢爬回了水中。
“谢谢你,大鼋!”玄难小和尚双手合十,又是一礼。
大黄还想硬气的吼几嗓子,却被玄难一把捂住狗嘴,狠狠撸了几下狗头。
“这回肯定又是你先惹的事儿!”小和尚笃定道。
大黄呜咽了两声后便心虚的住了嘴,只高兴地添着小和尚的脸颊,狗脸上满是谄媚之色。
“好了,我们快回去吧。”
“汪,汪!”大黄应声。
和风暖阳中,一人一狗欢快地奔向金山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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