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寺不是什么大寺,但在江州一带也称得上远近闻名,不过有时太闻名却并非是什么好事。
这时节,大唐方才定了天下,皇帝励精图治,百姓安定富足,天下正是四海升平之相。于是多有游方的僧人,往来于各大寺院,与人讲经说法,舌灿莲花。
若有庙宇闻名,那便少不了有僧人去往辩论,这辩论既是交流,也是考量。交流的是智慧,考量的是水平,免得有些寺庙名不副实,坏了佛门的声誉。
先前说到玄难小和尚去喊江流儿,等江流儿赶到经堂,就看到了今日来辩经的大和尚,那和尚膀大腰圆,盘坐在地上活像一座肉山,可笑又可怕。
大和尚的穿着十分华贵,素色的苏绣牡丹纹云布裳,外罩的是一件大红色袈裟,看质地也是苏绣的。袈裟上挂着各类饰件儿,珍珠,玛瑙,翡翠,琥珀玉石,五花八门,甚至就连合缝的细线也是金灿灿的,晃地人眼花。
这时方丈和大和尚的辩经似乎刚结束,看样子是大和尚略胜了一筹,只见那和尚脸上挂着倨傲的笑容,咧着大嘴张狂道:“想不到金山寺仅只如此,看来也是言过其实啊!”
这话听着便叫人气愤,因此许多和尚师兄都眼中喷火,面显怒色。
“你这和尚,莫不是想讨打!”有脾气火爆的师兄撸起袖子,语气不善。
“哼,金山寺,输不起么?”大和尚双眼一眯,冷声说道。
“玄囹,退下!”法明呵退弟子,然后躬身合十一礼,笑道:“是小徒失礼了”
若此时有人目锐,就能看到法明掌间似乎夹着什么,露出一块朱红边角来,大和尚眼角余光扫见,面色立马温和起来。
“无妨,你这和尚虽说慧根不显,但对佛理的参悟却有几分可取之处,也算是对得起金山寺的招牌。”大和尚上前搭手扶起法明,大袖一裹,不留痕迹的从法明掌中取出了什么,然后一派大德高僧的做派,装模作样地点评了一番。
经堂里的气氛复又变得融洽而和谐,彰显着佛门信徒之间友好交流,互促进步的美好现状,为大唐和谐社会建设贡献了一份力量。
“喂,大和尚,让一让,你挡道了!”一道极不和谐的声音传来,经堂内热烈的气氛陡然冷了下来,法弘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来。
这声音稚嫩清脆,正在大和尚飘飘然间出现,卡得他不上不下,极为难受。
大和尚有些恼火的转过头来,正待教训他一顿,叫他好生见识一下什么叫佛法无边,无奈看着眼前这乖巧的小和尚,心中无边怒气竟再也发不出分毫来。
“你这小和尚,有何事啊?”
“大和尚你挡道了。”
“路就在那,如何你走得,别人便走不得?”
“我为佛,你为僧,便为我让道。”
“小小年纪,口气不小,如何为佛?”
“如何不为佛。”
“是吗?”
“不是。”
“不是还答,欲讨打乎!”
“空空菩提相,非非是是非。你来打我吧。”
“这……”
大和尚一时间有些语拙,不禁楞在了原地,经堂内众僧不由纷纷议论起来。
“咳咳,胡闹!玄奘,本净大师远来是客,客人处处谦让,你又怎地如此无礼?今日贵客来访,便不罚你了,事后你自领金刚经五遍!”
法明眼见场中气氛尴尬,便立马上前拉开江流儿,面色严肃的呵责起来,但看他眼中的笑意,却是止也止不住了。
大和尚见状也是面色急转,脸上迅速堆满笑容,肥肉都挤成了一团,他笑着道:“师侄真是好慧根,如此慧根,金山寺后继有人啊,哈哈哈!”
法明面露得色,不着痕迹的和大和尚眼神交流着,好一会儿,似乎达成了某种协议,二人俱都松了一口气。
这时两个和尚都安静下来,卓然立于堂中,一个是白眉白须,和蔼可亲,一个是金花玉珏,弥勒慈悲,二人都是一派大德高僧的模样,叫人不由为之心折。
堂中众僧见状也逐渐安静下来,等待二人发言。
“咳咳!”大和尚清了清嗓子,看向法明道:“方丈先请!”
法明老和尚呵呵一笑,看向一众弟子道:“今日我与法澄大师辩经,略输一筹……”
“哪里哪里,不分轩轾才是!”大和尚笑呵呵说道。
“输了便是输了,出家人不可妄言。”法明正色道,继而他又转向堂下,看向一众弟子道:“我方才与法澄大师商量了一番,我等辩经论佛,尔等弟子间也当有所交流,如此方能各有进步。故从金山寺弟子中选取一名,与法澄大师弟子玄汲交流一番,可有主动者?”
众僧岿然不动,堂中安静异常,江流儿后背微凉,蹑手蹑脚准备逃跑。
“可有主动者?”法明又问。
僧人们见状各自眼神于空中交汇,而后手指齐刷刷地指向转身欲逃的江流儿。
“师兄们待我真好!”江流儿脸上笑嘻嘻,心中麻麦皮。本打算装个比就跑,结果一坑接一坑,根本停不下来。
“阿弥陀佛,如此甚好!”法明笑眯眯地说道。
玄汲走上前来,合十一礼,江流儿这才注意到法澄大和尚身旁跟着的小和尚。
玄汲小和尚大概有十岁光景,瘦瘦弱弱的,不像他师父一般身宽体胖,衣着也素净,一身灰色僧衣,浆洗得发白,整齐的穿在身上,显得格外精神。他手执一串檀木念珠,一言不发地站在堂中,但丰神佛骨,无形中透着禅意慈悲。
“咦,这是?”法明和尚突然惊疑出声,似乎看出了什么。
法澄傲然一笑,看向法明大声道:“我这徒儿,入门便修闭口禅,今日较量,只能以行论而非言论,倒是占了便宜。”
江流儿眼见逃不掉,被众僧“捞”回圈内,只好上前与玄汲当面,也是合十一礼。
礼毕,一场无声辩论即将开始。江流儿环顾四周,眼神无比地幽怨。
江流儿:我本小咸鱼,何苦来坑我。
众僧:咸鱼装比还想跑,你不背锅谁背锅!
两个小和尚当面,空气似乎也凝重了许多。二人卓立,目光交错间,有无数雷龙翻滚,再交错,又有无数世界生灭,当真无比骇人。
当然,以上纯属扯淡!
两个十来岁的普通小和尚,还只是行论,能有什么大恐怖,还能上演全武行?你以为是主角啊!当然只是普普通通的样子。
玄汲与江流儿目光交汇,二人都是一副谦恭微笑的模样,又都是俊俏的小僧,只这举动,似乎便有无尽禅机。
江流儿一礼,示意玄汲先来。玄汲微微一笑,如佛陀拈花,伸出一根手指。江流儿见状笑容更甚,伸出三根手指。
玄汲一愣,面色微紧,又伸出一掌,正反两面反复,而后掌心朝上。江流儿比划二指,如剪探出。
玄汲脸色顿时一变,手掌握紧变拳,江流儿立马缩手出脚,拍拍大腿。
玄汲一阵失神,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伸出手,分别抚过额头,心脏,小腹三处地方,而后指捏拈花,面露慈悲相。
江流儿见他比划完,收回脚,卓然而立,微微一笑,然后左右两手,一手指天,一手指地,作佛陀观。
“什么!”玄汲震惊出声,再不复开始时的淡然。他似又想到了什么,面色顿时颓然,无奈道:“我输了……”
江流儿淡然一笑,双手合十一礼…逼格十足道:“承让承让!”
说完这话,江流儿立马撒丫子遛之,一会儿就没影了。
法澄此时有些楞神,他这弟子,天资何等妖孽他如何不知,小小年纪便修得闭口禅,叫许多老僧都为之折服。没想到今日,竟在这里破了功。
玄汲面露苦涩,走到法澄面前道:“师父,我输了……”
法澄回过神,面上也是苦笑。他知道,这此辩经,对玄汲的打击有些大,不仅输了,还破了修行三年的闭口禅。不过他也知道,这不是玄汲的过错,而是对手太妖孽。想到这,他看向逃跑的玄奘背影,口中不由喃喃道:“后生,可畏呐!”
法明老和尚见状脸色一整,收敛起狂喜的嘴脸,强装严肃道:“法澄师弟,是小徒失礼了,太过狂妄,不想竟害得贵徒破了修行,来日我必严惩于他!”
法弘站在一旁无奈地撇撇嘴,你说话的时候能收一下嘴角的弧度吗?当真叫人尴尬。
法澄此时心思平静下来,似有所悟,于是淡然道:“辩经论佛,输赢自常有,可最终还是为了修行。交流佛法,不是为了竞争,而是为了有所得,既有所得,那么今日,便无输家!”
这番话,字字如珠玑,法澄又用上了狮子吼的法门,当真是发人深省。玄汲顿时清醒过来,法明也似有所悟,在场众僧也顿感心思澄明,口舌生津,无不有大欢喜。
回音渐渐消弭,众人回过神来,各自欢喜唱诺道:“阿弥陀佛!”
堂中气氛和谐无比,玄汲便与众人解释起适才行论的真意来。
“当时小僧指如拈花,伸出一指,是言吾心若佛心,一花一世界。不想玄奘师兄更胜一筹,他出三指,意指三千大世,花开无数,我败矣。”
众僧惊呼,皆言佩服。
“后来小僧伸掌,正反反复,掌心朝上,是言善恶无常,佛心如一,一心慈悲。不料玄奘师兄两指如剪,意即佛渡众生,不论善恶,我又败矣。”
众僧再次惊呼,皆称大善。
“小僧再由掌合拳,是言慈悲在握,全心不怠。玄奘师兄出脚,意在慈悲心不若慈悲行,凡有其心,必践其行,方可得慈悲,师兄大善,我三败矣。”
众僧不再惊呼,纷纷有所思。
“最后小僧抚额,心,腹三处,作慈悲观,是言天心,本心,道心,皆是慈悲心。玄奘师兄更是厉害,他如佛陀,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意为天上地下,唯‘我’独尊。这‘我’便是本心,便是修行,便是智慧,便是慈悲,便是世间诛相,便是我佛追求的一切一切,师兄佛法精深,我不若也。”
众僧恍然,这才知适才二人争辩之间,竟然有如此多深意,其心思智慧可见一般,当真叫人佩服。
这边说完,却说江流儿刚逃出经堂,就见玄难小和尚追了上来,眼神崇敬的看向江流儿。
“师兄,给我讲讲方才的论吧,讲讲,讲讲。”
“有什么好说的,无聊的很。”
“不无聊,不无聊,师兄厉害,给我说说呗,你是怎么打败他的?”
“真想听?”
“真想听!”
“那~三日值殿!”
“这~两日?”
“四日!”
“别别别,两日半?”
“五日!”
“行行行,五日就五日,别加了别加了!”玄难小和尚急忙叫停,可怜的望向江流儿。
“别跟我装可怜,你啥样我还不清楚。”江流儿撇撇嘴,一副你什么嘴脸我都知道的样子。
“好吧……”玄难垂头丧气道。
正式开讲,玄难从袖袋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布包,江流儿眼睛一亮,伸手从中抓了一把瓜子,快活的嗑起来。
江流儿坐定,嗑着瓜子说起来。
“玄汲开始伸一个手指头,说他让我一招也能打倒我,这我就不能忍了,我就伸出三指,告诉他我让他三招他也不行。”
玄难愣住了,拿瓜子的手不禁颤抖了一下。
“然后他又伸出掌正反反复,说我这样看不起他,小心他翻脸。我心想他这是膨胀了,就告诉他你们只有两个人,得认怂。他不服气,说他拳头硬,我就笑了,伸出大腿告诉他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放弃吧少年!”
玄难震惊,嘴里的瓜子都掉了。
“最后他还是不肯认输,说他头铁,心狠,人奸诈。我当然不怕他,就告诉他,老哥我上山撵过狗,下河捉过鳖,就问你怕不怕,他果然就怂了,自动认输了。”
玄难持续震惊中……
瓜子掉了一地,江流儿看着心疼,见玄难愣神,他鸡贼的看了看四周,眼见没人,一把抄起装瓜子的布兜就跑,一溜烟就没影了。
好半晌……
“我的瓜子!!!”
这声音惊天动地,嘶哑中透着绝望,愤怒里透着忧伤。
玄难小和尚飞速杀向小河边。
来到河边,果然看到江流儿正躺在青草中,嗑着瓜子吹着暖风,好不惬意。
“师兄,你为何偷我瓜子!”玄难眼尖,迅速把小布袋夺回去,气愤的谴责道。
“咦,不是你拿出来分享的吗?”
“这……这……”玄难顿时语拙,不知该说什么好,看着只剩不到小半袋的瓜子欲哭无泪。
“对了!”江流儿指指远处扑蝶的大黄说道:“我的大鼋呢?你怎么没看好,我的王八汤没了!”
“这……”玄难面显愧色,更是说不出话来。
唉,还是太善良了,江流儿心道。
“算了,下次那份鸡腿我要了,这次就不找你麻烦了。”
“谢谢师兄,谢谢师兄!”玄难顿时开心起来,好似得了大便宜,绝口不再提瓜子的事儿,转身便离开了。
阳光正好,晒在身上暖洋洋的,人都懒散了不少。江流儿就像一条咸鱼躺在岸上假寐,吹着暖风,耳旁听着小河流水声,远方还有一条扑蝶弄影的傻狗,他觉得此刻人生无比的满足,安静而温馨,平淡且真实。
想着想着,他终于沉沉的睡去。
这样的日子,还能持续多久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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