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小说 > 第三元素第一卷 > 第一卷 第三章 苦 觅
    1

    林华的父亲去世了。哥哥带着父亲的骨灰转道北京乘航班回R国。一直是哥哥跟随父亲在南山市筹建林华大厦,半月前她才替换哥哥,R国的业务离不开他。哥哥来去匆匆,兄妹俩商量后决定让林华暂留南山,等待林华大厦事故处理结果。

    林华对父亲去世前的举动一直百思不解。她常常在老人家站过的地方看那高楼,那天的情景经常在眼前晃动。父亲为什么要指着高楼,要她看什么?这几天她渐渐地似有所悟。为了证实自己的想法,今天晚上又来到南山院游廊这儿。她站在事先确定的位置,观看高楼东立面的外廓线,那条线刚好对准前面的十二层楼的塔尖(实际是屋顶花园的亭子)。果不出所料,仅两天功夫,那塔尖就隐没到高楼后面去了!她长出一口气,终于搞清了父亲临终前要说的话。原来父亲在那个时候就发现了高楼在倾斜!难怪老人家一病不起,可以想到当时是何等惊痛的心情。

    她感到浑身惫倦,不觉靠着围栏驻足。她想起父亲生前许多往事,想起哥哥,他们都那么疼爱她。母亲去世得早,给她留下的记忆不多,想母亲的时候,只能看看照片。照片里的母亲那么年轻,漂亮,头发黄黄的。父亲和哥哥非常不满意她对婚姻的态度,但又十分尊重她的选择。至今她仍孑身一人。记得几年前哥哥介绍一位在R国工作的北京人,坦诚地说,那个年轻人真的很不错。她也想认真和那年轻人相处下去。有一次,父亲陪公司的客户到远郊白桦林野炊,约她和年轻人一同去。“白桦林”实际上是当地一片狩猎区,那里有绵延不断的群山和望不到边的草原。正值深秋,野兔很多也很活跃,那位客人也好枪法,不过两小时就打了六只野兔。客人原来是母亲的堂兄,一直是这里最大的电子设备产品制造商,父亲说公司的发展同他很有渊源。他也好酒量,吃着烤兔肉连喝了两瓶烈性酒,兴致浓浓的话题总是不离她和年轻人。后来父亲告诉她,那次野炊就是让母亲的堂兄看一看年轻人,他认为年轻人和她是很好的一对,希望他们早日缔结良缘。但是后来发生的事情是大家都始料不及的,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是怎么了。野炊后大家乘车返回,路过一个山岰,先是她叫着停车,接着她跳下车独自向山坳里跑去。在一条宽阔的河边,她任性地攀援树藤爬上山顶。大家在山下喊她,她却忘情放眼眺望周围苍黛的远山。周围这山,这水,这天,还有脚下这山崗,多么像她经常回忆起的故乡玉凰山啊!直到父亲的喊声变得沙哑了,这才唤醒她,这才慢慢下了山。一个强烈的愿望压倒一切,她把这个愿望告诉了父亲。父亲听后,摇摇头,却一句话没说。半个月后,哥哥把一张去故乡的往返机票送给她,并说,“那人的家乡已经没有亲人了,听说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学,你可以去找他。”最后又说:“父亲不忍心当面跟你说,老人家不同意你去找那个人。过去了的事情,有的已经毫无意义,不应再留恋什么;许多人不都是这样走过来的吗?”

    夜已有些深了,高楼已经停工,苍茫中它兀自矗立在那儿,有些悲凉。她不该不听父亲的话,那次回故乡,她根本就没去找那个人,只在玉凰山上转悠了几圈,遂怅然回R国M市了。

    也许父亲说的有道理,有些事是可遇却不可求的,该忘掉的就忘掉。她用手扶了扶栏杆,正想回别墅,身后传来一阵忙乱的脚步声。

    当教授、素汶和设计院同事们搀扶着钟长江走过来的时候,她转过身。只有教授认识她,匆忙中她同教授点了点头,都没说话。但她看到钟长江。她的身体一下僵住了!“是他吗?他怎么在这儿?他怎么了?!”脑袋里这样一阵轰响。等她缓过神来,他们已经走过游廊,从楼梯下去了。

    本市第一高楼施工已经完全停顿。高楼周边主要街路都实行了交通管制,色彩醒目的围栏把高楼围起,过往车辆不许超速,不许鸣喇叭,不许没来由停车,连行人也不敢大声说话,仿佛任何一点震动都可能引起高楼垮塌。这是发现高楼倾斜的第十九天。新闻媒体的记者算是最勇敢的了,他们带着现代化的设备,四处搜寻堵截这里的任何人,采访摄像录音,为每天晚间黄金时段的新闻节目提供最新报道。

    著名的施工三局在高楼周围设立三个观测点,高精密仪器每分每秒记录着大楼倾斜的数据。这里是人们关注的焦点。为尽可能地减少干扰,观测点都有警员守护,——他们负责劝阻那些盲目闯进的不速之客并使其离去。相关政府要员在临街拐角处设了办公室。办公室摆满了电话,铃声终日响个不绝,工作人员在耐心解答电话里的各种问题。

    南山院这边冷冷清请。院里设计任务明显减少,设计人员有的在看书,有的小声闲聊。素汶心里烦闷,起身走出院楼大门。在那一曲三折的游廊上,她停下脚步,看着南山院的红顶白墙,飞檐斗拱,轻盈入口,不禁心里一酸。当初,设计这座小楼时就想到这里将是她和他的家。对小楼外型设计寄托了家的凝重和攀登事业高峰的激越之情。她知道他能懂。回过头,她沿着游廊旁潺潺而过的溪流,信步来到挡土墙外的小水潭。看着潭边繁花锦簇和潭里游动的几尾红鱼,不禁眼睛湿润了。她想起不久前,他们还为一篇外国人的文章争论不休。他是故意绕着弯儿逗她发脾气,为的是要看一看她生气的样子。那时候整天在一起,也不觉得应该珍惜什么。现在他病了,是真的病了,也不知他好一些没有?要不是教授急着回总院述职,她无论如何都会去陪他,——现在这里离不开她。

    潭里红鱼躲到花的倒影里,她却感到有点冷。她继续想着:长江说的那些事她信吗?教授好像不信。教授说那可能是他憶想的,是幻觉。可她看到了计算器下面那块纸片,看到它变成碎屑。应该相信他,一定要相信。她不能再沉默,她得说出事故真相,这也是他最后清醒时的嘱托和愿望!那一刻,她幸福地躺在他怀里,没能体会到他内心已经无以复加的压力,想不到他还是被压垮了。现在,她要把这种压力转嫁到自己头上。为了他,也为了南山院,这样做值得。

    山下一辆黑色轿车疾速开来,这同时办公室有人大声叫她接电话,说是苏副市长要她立即去高楼现场。她不禁一惊:难道高楼……?轿车车门打开,杜为急急地朝她招手喊:“电话不接啦,快上车。苏市长在现场等着你!”

    她顾不得让别人跟她去,急匆匆下了悬梯,疾步跑到大门外一下跌进轿车里。车开得飞快,一会儿就到了高楼现场。直到看见那高楼还安然矗立着,她的心才不那样砰砰大跳。她下意识地捂着胸口,跟杜为进了临街拐角的办公室。

    她一进办公室,立刻招来许多人的目光。

    同几位熟人匆匆打过招呼,她便随杜为来到苏副市长面前。一见面,苏副市长就问:

    “这节骨眼上教授怎么敢离开?”

    “总院要教授述职,教授不能不回去,”她更正道。听得出副市长认为教授有临阵脱逃之嫌。

    “难道不知道哪里最需要你们?”苏副市长责问道,随即看着她,眼里转而流露出一丝慈祥,又问,“你这么弱小,身体不好吗?”

    直到这时才意识到她的手还紧压在胸口上,连忙把手放下还挺了挺身体说:“我很好啊。刚才有些紧张。谢谢市长关心。”

    有人善意地笑了。苏副市长说:“施工三局在做纠偏试验。请你们来助助阵,大家一同研究一下可行性。”

    “噢,是这事!”她明白了。刚才真把她吓得够呛。可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教授没讲过,也没听别人讲过。她想说目前还不宜这样做,因为地下有许多情况还没搞清。她没有说。现在还不了解纠偏试验到底怎样做,多年来已养成用数据说话的习惯,她不能说没有依据的话。

    办公室里人很多,但很静,她不知道现在全部电话都已经切断,为的是不干扰苏副市长工作。杜为给她介绍了三局的几位工程技术人员,其中一位年长的说他们见过面。她马上想起来是在南京高层建筑国际会议见到的,那次她和他宣读的论文都获了奖。他是三局的马总工程师。他们相互握了握手,客气了几句。杜为请三局工程技术人员向大家讲解纠偏试验的技术问题,随后给苏副市长找了一把椅子。苏副市长没有坐,让给了素汶,“黎总建筑师到前面坐,”说着把她拉到靠墙的位置。墙上粘贴着几张蓝图,所有人都挤过来,她坐在那儿既能看清图纸又不遮挡别人视线。她看了看副市长。苏副市长只用手示意她坐下,没再说什么。

    三局的人除了在墙上刚粘贴好蓝图(蓝图被洇湿,大概胶水抹多了),还在桌上摆了模型。听了一会儿,她不想再听下去了。就技术本身说,试验没有什么问题,不过现在地下情况还没搞清,试验不宜进行。可她不能打断他们的讲解,因为她还要考虑怎样才能让别人接受自己的看法,——这底确很难办;其中必然要谈长江的发现,长江的话别人能相信吗?

    记得刚进屋时靠窗边坐着一位女士,素汶一眼就看出她的与众不同。她是位气质相当高雅的女人,特别是那眼神,让素汶不禁心里一动:怎么和自己的眼神那么像(素汶常在镜子面前端详自己的状态)!不过自己从不把这种眼神带到公众场合来。而她那么忧郁,忧郁得令人心颤。大概她感到了素汶的注意,遂莞尔一笑。素汶也朝她微微点点头,觉得她笑的有些勉强,却很好看。

    素汶又看了看别人,大家都在全神贯注听马总讲解模型。苏副市长看了她一眼,她立刻把目光转到模型上,并做出很认真的样子听着。那模型是PVC板做的,样子粗糙简陋,不像南山院现在还摆在会客厅里的那个模型,是玻璃做的,上面还镶嵌着“林华大厦”烫金大字。那四个字,她和长江写了许多遍,互相都不满意。他俩的字,写得都很好,其实随手写来就行。可长江总说她不该把“林华”写得那么羸弱,像她似的。她生气地反唇相讥,说他不该把“大厦”写得大而空,就像他。后来还是教授请林老先生写来,老先生告诉他们,“林华大厦”是他女儿亲手写的,找人临摹后送了来。长江总是找机会让她生气,她知道这不是要她真生气,只是想要她“有一点激情”。她不同意“激情”这个字眼,明确地告诉他:小姑娘才有激情,她老了,已经同“激情”绝缘了!想不到那时他把这话当真,叹了一口气,告诉她:他也老了,不奢望她爱他,只希望她不再恬淡、郁闷。……想不到他现在竟患上了那种病。她相信他能好起来,就像相信能治好自己的病一样。自从那天明确了两人的关系,她就感到有了一种力量,有了一种支撑,虽然说不清是什么。她变了。她知道自己在变。似乎是无所畏惧的勇气,从未有过的感觉,在鼓舞着,在引导着,在抗争着!是的,她很弱小,甚至还有些惧怕苏副市长的目光。那是她的另一面。现在,她想立即向大家疾呼:不要再讲什么试验啦,这只能浪费宝贵的时间!她要立即制止这样做,要对苏副市长讲请这一切!

    2

    有人轻轻牵她手。是那位女士,她还是那样莞尔一笑,说:“大家都到高楼下边看纠偏现场了。我们也去吧。”

    屋子里面人都走空了。大概刚才自己想得入了神,遂面带歉意说:“我大概……太认真看那模型了。”

    “我叫林华,”那位女士自我介绍,一边用手帕轻轻替素汶抹去眼角的泪痕。

    素汶大吃一惊:原来她就是林华大厦业主!难怪也来听这个会呢。不过,刚才她一定看到了自己走神的样子,嗨!真是不好意思。

    “你真好看,”林华由衷地赞美道,“很少见到你这样既美貌又文雅恬静的女孩子了。”

    素汶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声说:“您也很漂亮。刚才我就多看了您几眼,没怪我不礼貌吧?”

    “我也一样,几乎一直在看你。”林华笑了笑,又说,“你一进屋里,许多人都在注意你。你把他们迷住了。”

    “您……”素汶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忙又说,“您刚才说他们正在做纠偏试验?”

    “是啊,”林华点头说。

    素汶怔了一下,立即快步跑出去。

    刚才自己底确想入了神。现在看到纠偏试验已经在进行,素汶要不顾一切阻止试验的想法又收敛一些了。事已至此,不能莽撞,应该寻找时机,现在公布长江的发现,还不是时候。

    尽管严格封锁消息,各路宣传媒体还是从四面八方派了人来,还有周边的群众,把试验现场围得水泄不通。警员又增加许多,正奋力阻挡那些越过围栏的人。

    素汶奇怪纠偏试验为什么这样快就进行?当然,高楼危在旦夕,争取了时间就是争得了安全。可是照现在这样做,也许会更危险。

    正在她为这个试验担心,林华来到她身边。

    “我们谈谈好吗?”林华很有修养地问道。“他们说试验要做好一段时间呢。”

    素汶点点头说:“可以。”她也不想把心情搞得这样紧张兮兮。

    “先说明,我这人喜欢对一些事寻根问底,您千万别在意。”林华语气温和亲切,接着又莞尔一笑说:

    “那天我见到您和沈教授搀扶一个人。那人是谁?是病了吗?别介意,我只是关心那个人。”

    素汶想起来了,那天他们送长江去医院,在南山院游廊见到过她。因为天色暗,又走的匆忙,没十分看清她的面目神情。于是说:“他叫钟长江,是南山院的总工程师。现在还病着,一直住院呢。”

    听素汶这样说,林华半天没说话。

    “您怎么了?”素汶问。

    “没什么。我也有些难过。”林华轻轻地说,“不知他患的是什么病?要不要紧?”

    素汶明显感到她的身子在抖,忙问:“您没有不舒服吧?您的心真好,为他担心是吗?”

    “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们。就是没见过面。”她拍了拍额头,自责地说,“不说这个。还是说病人吧。”

    素汶为难了。想到长江的病,眼里不由噙满泪水。她把脸转向一边,不想让林华看到。

    林华心里一沉。素汶这个样子逃不过她的眼睛,她感到很紧张,竭力放松自己,说:“不要太难过。人生病,是免不了的,抓紧治疗会好起来。”她不能过分追问。

    “可是……”素汶欲言又止。自从长江被转院,她一直想找个人谈谈心。在南山院,除了教授,她没有可以把自己的感受倾心相诉的人;即便是教授,她内心的隐秘也不便说。这位林华大姐,只见一面,就这样富于同情心,实在是个热心肠的好人。再说林华大姐还是大厦的业主,长江的病是因高楼事故引起的,说出来也没什么不好。想到这,她便把事情的整个经过和长江的病情全都告诉了林华。

    林华听罢,长叹一口气。她看着高楼上“林华大厦”几个字,足足一分钟没有说话。她暗暗下定了决心。她知道这决定对她和长江,还有她面前的小姑娘,还有沈教授,还有南山市的许多人,都是非常重要的。一旦这决定付诸现实,对她意味着什么当然清楚,但对长江他们无疑是巨大的解脱。是呵,她一定得这么做!

    “除了教授,这些事我没跟任何人说过。我都告诉了您。您为什么不说话?”素汶低声问道。

    “小姑娘,你还没说完呢。能告诉我,他现在……在哪儿吗?”

    “我不是小姑娘!”素汶说。她底确弱小,可不是小姑娘。“叫我小姑娘不对,可我感到很亲切。您就叫我小汶吧。我叫您林华大姐,好吗?”接着她又说,“他在崑嵛山精神病医院。我想看他,可是教授不准我去,这里有更重要的工作。等教授回来我再去。”

    林华感到她真诚爽直得可爱,笑着说:“小汶,林华大姐还要问你一个问题。希望说实话。行吗?”

    “不能总是大姐问我呀,”素汶也笑着说,“可以回答最后一个问题。完了,我可要向大姐问问题了!”

    “行啊,礼尚往来嘛。”林华看着她问:“小汶,你爱他吗?这么多年的同学、同事,又相互了解得很深,为什么不把关系确定下来呢?”

    “刚刚确定……”素汶低下头说,“我们相爱已久。是我不好,一直没明确告诉他。”

    “为什么?你心里有别人?”林华急问。

    “不是。谁也没他好。再说,那怎么可能呢!如果他不想和我好,我会一辈子不嫁。大姐,您不信吗?”

    “当然信。小汶说的是实话,大姐知道。”林华感到素汶爱得很深,她很受感动,“再告诉我,你为什么才决定?”

    “说好就一个问题了嘛。现在不答记者问啦!”素汶歪着头顽皮地瞅着她说。

    “大姐有言在先嘛。喜欢寻根究底的呀。”

    “那好!就这一个问。不过,林华大姐,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大姐愿意回答。说完了,你就回答我的问题,不许再搪塞。”

    “林华姐,您一定爱过一个人,并愿意为他奉献一切。那怕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罪,也心甘情愿。您有这样的经历吗?”素汶表情严肃地问。

    “爱也是信仰。我同意小汶的观点。”林华看着她说,“我虽然没有这样的经历,但我也爱过一个人。这个人在我生命中那么重要,以至我愿意为他牺牲亲情和全部财产。”

    “他是谁?您的丈夫吗?他真幸福!”素汶由衷地感叹道。但她同时看到林华脸色变得那样白,好像一下蒙上了一层霜雪。林华姐本来就生得白,不特别注意看不出来。她以为是身体有什么不好,慌忙说:“大姐,要不要回办公室休息休息,您累了。”

    “别打岔,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林华勉强笑了笑说。

    素汶说:“其实刚才已经回答您了。您说得对,爱也是信仰。我可以做任何对他有益的事情,正是为了他好,才一直没答应他的要求。我身体有隐疾。我已经准备手术治疗。为了他,我要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

    素汶的话林华听懂了。林华惊得半天没说话:作为一个女人,这种先天的缺陷可能导致一生不嫁。这也是平常的事。毕竟手术治疗需要相当的勇气需要忍受巨大的痛苦呀!像素汶这样羸弱的小姑娘能有这么大决心接受治疗,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看得出为了爱,小姑娘显得很坚强。长江有这样的人陪伴,也算福份不薄了。想到这,她说:“小汶,我很佩服你的勇气。相信能成功。你想什么时候治疗呢?”

    “本想早一点,现在不行了,事情这么多。”素汶郁闷地说,“还有件难办的事。但我必须办好。否则我谁都对不起。”

    “什么事这样叫你为难呢?”林华问。经过刚才的交谈,对素汶愈加亲切起来,觉得她不仅可爱,对她更有一种说不清的关心。

    “就是公布长江那些发现啊!”她急急地说。

    “对了,我也想问这件事呢。”林华说,“那些证据还有谁见到过?最好能有其他人证明见过那些东西。”

    “还能有谁。我也只看到图纸碎屑,”她懊恼地说。

    “这底确不好办了。”林华想了想,又问:“你再仔细想想,还有什么旁证没有?”

    “旁证?”她想了想说,“那个金属盒。对,就是装图纸资料的盒子,它还在长江宿舍的写字台上!”

    “把它取来看看,说不定会有用处呢,”林华说。

    “那好,我现在就去,”她说完转身就要走。走了几步,又跑回来,拉起林华的手说:“您也去吧。那盒子不能搬来搬去。顺便看看我们南山院。”

    其实林华就是想看一看长江工作生活的环境,至于那盒子到底有什么用她现在也说不清。只是眼下试验正在进行,苏副市长在这里,还有这几天打过交道的官员也在这里,实在不便离开。

    见林华有些犹豫,素汶说:“这试验不宜进行。刚才我就想说。反正一时也做不完,我们去去就回,别人不会注意的。”

    林华觉得也是,两人随即悄悄离开现场。在僻静的地方叫了辆出租车,便急急朝南山院奔去。

    3

    林华怎么也想不到长江就在她身边,离她的别墅不过百余米。要不是今天果断决定找素汶谈话,要不是遇上这么善良单纯的小姑娘,也许今生今世都不会知道他的下落。那天看到他,立刻就认出来了。但她不敢肯定就是他。她的律师也曾提及过钟长江的名字,可那时父亲刚刚去世,心情沉重,压根就没想会是他。

    车开进南山院大门里。她俩下车后,顺着悬空的楼梯上了有花墰的平台。那天晚上就在这儿看见了长江。前面那栋白墙红顶的小楼就是长江工作生活的地方了。到了二楼,素汶带她进了长江的宿舍。

    林华先是站在门前,然后慢慢挪着脚步在房间转了一圈。她扶着墙,又看了看那带着黑色晕圈的吸顶灯,看了看那席梦思床,看了看那菱形的地毯,沙发,茶几,便随素汶进了里间书房。书房里,一张木椅,一张写字桌,墙角立着半新半旧的电风扇。在她看来,这里实在太简陋了。写字台上散乱的书籍文稿后来被素汶整理了,那个金属盒还在桌上,盒里的计算器也没动。

    “林华姐,您看,就是这个,”素汶指着盒子说,“长江把它从海里带上来,盒里装着图纸资料。当初若知道会风化,把它拍成图片就好了。”

    林华双手轻轻托起金属盒,仔细看着,越看越觉得眼熟,好像在那里见过这样的盒子,可一时又想不起来。这个四四方方的盒子,是铜制的,上面斑斑绿锈被擦拭得变成浅浅的凹坑,不注意看,就看不见底面有一道隐约的环形痕迹。盒盖也特别,有一个小凸块,看样子是锁。她想试着把盖子合上,又怕合上后打不开,遂放弃试一试念头。

    “年头太久了,一见空气自然要风化。不过,人怎么能事事都想在前呢?总有想不到的时候,”林华笑了笑这样说。

    “话是这样说。可我们太需要它啦!没有它就证明不了长江的发现呀,”素汶难过地说。

    “小汶,不要太难过,总会有办法的,”林华安慰道。她又看了盒子好一会,直到确认实在想不起在哪见过,才把它放回原处。“我倒有一个想法,就不知能不能有用。”

    “林华姐,那您快说啊,”素汶拉起她的手催促道。

    “看你急的。”林华抚着她的头说,“长江跟你讲过他是怎么从海里回来的吗?我想长江一定遇见过什么人。你说他好像过了几天才回来的。”

    “对呀,是秀兰。长江见过秀兰!”素汶兴奋地说。长江后来还是主动把苏秀兰救他和养伤的事告诉了她。她没有埋怨长江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她。秀兰是她的好朋友,又把长江从死亡线上救了回来,她只有满心的欢喜和感激。

    “什么人?秀兰是谁?”林华问。

    “噢,是长江的同学,也是我的同学。她叫苏秀兰,是个大老板,做房地产生意的。您说得对,长江从外面回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精神特别好。我还奇怪是谁给了他卓有成效的开导,使他有了那般好心情。那人是秀兰呀,秀兰有这个本事。”

    素汶一股脑儿地把自己知道的和想到的都说了出来。

    林华微微沉吟一下,又说:“那几天长江在哪里?他为什么不立即回来呢,那些图纸对你们多么重要。他应该立即回来才是。”

    素汶也觉得林华大姐说得对,可她没这样想过。长江死里逃生回到她身边,高兴还来不及呢。那时长江的精神状态非常好,她只是有点纳闷,其它事情长江不讲她自然也就不问。

    既然长江见过秀兰,兴许秀兰知道图纸的事。“能找到她吗?”林华问。她觉得这个叫秀兰的也许知道更多的事情,同时也有一种莫名的疑惑:秀兰是素汶和长江的同学,又同是教授的学生,为什么不把长江直接送回来呢?秀兰为什么不露面呢?这不合情理呀。

    “她是大老板,总经理,很少来南山院。只有教授才跟她联系,我们不来往。”素汶说完无奈地看了看林华。

    “那就马上跟教授联系,问怎么才能找到苏秀兰。好吗?”林华觉得应该尽快见到苏秀兰,心中隐隐的不安驱使她这样想着。

    “好的。林华姐,您稍等一会儿。”素汶答应一声,转身出去了。

    林华慢慢在房间里转悠着,这里每一样物件都让她感到亲切和心酸。转了一会儿,又来到那盒子旁边。看了好一阵子,只模模糊糊想起这东西大概在M市见过。至于它有什么用,是谁的,都想不明确。

    素汶匆匆进了来,把写在纸上的号码给了林华,一边说:“教授也只知道秀兰手机号。”

    林华顺便问:“教授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说了,后天。”

    林华看着纸上的手机号码,想到素汶刚才说跟苏秀兰很少来往,一时又觉得现在不宜用电话联系。秀兰和同学们都不来往,说不定有一点傲气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加之想到她和长江还可能有某种微妙关系,她不会把事情都告诉别人。何况这样的问题电话里怎么谈得清?想到这遂说:“小汶,你可以先问问她见过那些东西没有。别的事情暂时别跟她说,好吗?”

    别的事情?什么别的事情?素汶刚要问,随即放弃了这个想法。她觉得林华大姐完全可以信赖,大姐是个热心肠,又是个有身份的人,见过大世面,怎么可以不听大姐的话呢?旋即说:“那好吧,我这就给秀兰打。”

    电话在楼下,刚才上楼时看到的。电话怎么也打不通,秀兰手机关机。林华说,“先回现场吧,时间长了,怕有人找。”素汶只好同意。

    就要离开这里了,一种依依不舍的感觉突然攫住了林华;下了楼,心里还是一阵难受,可她没表现出什么来。

    在车上,素汶问现在怎么办?林华说一时找不到秀兰也没别的办法,只能等教授回来,教授能找到她。素汶说这样等下去不行,应该趁苏副市长在现场马上就把事情公开。林华说这样不太好,没有充分的证据;既便有证据也不等于人家进行试验不对,要看看试验的结果才行。素汶不同意这样看法,但没说出来,觉得这是个技术问题,跟林华姐说不清。林华看出她满脸不服气的样子,莞尔一笑,说:

    “真想不到小汶生气的样子这么好看呢!”

    “谁生气了?我是不服……”话没说完,她觉得这多像长江故意气自己的情景啊。不觉把身子靠向林华,说,“林华姐,我还有好多话想跟您说,怎么说也说不完。”

    “那就捡主要的说嘛。”

    “都主要。哪一件林华姐都应该知道,谁让我这样信任您呢。”

    林华用手指轻柔地拨弄着素汶的头发,一边小声说,“感谢小汶的信任。可是小汶今后不能这样轻信一个人。你这么漂亮的小姑娘,这很危险。”

    “谁轻信您了?”她真有点生气地说,“您看看我,再看看您自己,天底下有这样像的人吗?”

    “你说我们长得像?”林华纳闷地问。

    “我不是说模样像,是神态。”

    林华恍然大悟。原来这小姑娘也蛮会看人的呢!在办公室里,一见到素汶就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从年纪看不算小,大约三十岁左右,但娇小羸弱的身材,新艳娟秀的脸庞,完全是小姑娘模样。小姑娘美貌惊人,可隐约能看到一丝抑郁的神情。有人说,相貌是爹妈给的,可神态气质却是个人修成的,不管你怎样故意遮掩,那气质不会变,相对一段时间不会变。小姑娘肯定同自己有某种相似的经历(这一点,果然被她俩后来的谈话证实了)。她感慨地对素汶说:

    “小汶,真的很感谢你对我的信任。以后我们有的是时间谈,大姐愿意听小汶说的一切事情。只是一件事大姐不放心。”

    “什么事?只要林华姐说了,小汶一定照办,”素汶由衷地说。

    “这事我现在也搞不太清。还要等教授回来谈谈或许能搞清,”林华只能这样跟素汶说。

    素汶听得摸不着头脑,便问:“您要告诉小汶什么呢?”

    “这样说吧,你一定答应大姐,教授回来,你就去长江那里,护理他一段时间。好吗?”

    “我也正这样想呢。教授一回来,我就去。”

    “长江的病若不好,你怎么办?”林华问。

    “他那样一辈子,我陪他一辈子。”

    看着小汶虔诚而又认真的样子,林华心里一阵热:果然没看错,小汶真是个好姑娘!感叹之下林华又忍不住说:

    “还有,若是长江好了,你们马上结婚。”

    “这……”素汶望着她欲言又止。

    林华认真地说:“先结婚,后治病。”

    素汶点点头,脸儿有些红,说:“其实,何必急……”

    林华莞尔一笑,说:“你就不怕有人抢走他?你真善良得可爱。”

    素汶摇了摇头说:“谁也抢不走他。我敢肯定!”

    说话间车开到高楼现场。下了车,她俩就看到高楼那边腾起一股尘烟。素汶说声“不好!”拉着林华急忙跑过去。

    高楼底下狼籍一片。几台大吨位运输车和推土机铲运机,都东一台西一台丢弃在高楼纠偏试验现场,司机们惊慌失措地跑开。还有不认得的各种机器设备也都丢弃在那里。高楼前后两边,从地下露出一排排粗大的管子,有的已经崩离地面斜插进玻璃窗里。那股尘烟就是从管子里喷出的。人们不顾一切地飞奔着,围栏已被踏倒,警员竭力呼喊着,疏导人们尽快离开现场。在离高楼最近的地方,苏副市长正指挥一些人搬运仪器。她俩急忙跑过去。

    “快回来,不想活啦!”有人在后面大喊。警员也跑过来拦截她们。苏副市长却招了招手,说:

    “既然不怕死,就让她们过来吧!”

    苏副市长同旁边一位官员模样的人小声说了些什么,那位官员便十分客气但万分坚决地把林华带离了这里。

    素汶走过来,苏副市长眯起眼睛看了看她,说,“不简单,不简单。真的不简单!别人都往外逃,你却往里闯。”看着她有些紧张的样子,又笑了笑说:“没什么嘛。看来试验好像失败了。怎么样,我们再来一次?不用回答了。一定要坚持下去!”

    苏副市长神清气定,更没有对她多说什么。她也不由跟副市长笑了笑。原来那恐惧的感觉渐渐消失,她说:“苏市长,试验不能再搞下去了。”

    她这样说,让许多人不免一怔。她见马总工走过来,一脸惊魂未定的样子。“真奇怪。太奇怪啦!”马总工一叠声喊“奇怪”。她懂得他的意思,这正是她要向苏副市长讲的。

    “黎总建筑师,你看,”苏副市长好像没听见她刚才的话,指着大家正搬走的那些仪器说,“那里面记录着刚才发生了什么。很宝贵的。”

    “苏副市长,这个试验不能再搞下去啦!”她突然提高声音说。

    现在,苏副市长准备听她的话了,他那结实宽厚的胸膛在剧烈起伏,面部肌肉紧绷着。看出副市长是在竭力压制着愤怒;她不再害怕。这里的情况实在紧急,不容丝毫拖延,也容不得她再想别的什么。

    “高楼底下有地下工程,是它引起的这次事故,任何纠偏都不能解决根本问题。相反,只能引发更大的危机!”她不顾一切地把话说完了。

    此时此刻,大家都屏住呼吸,思考着总建筑师这惊人的几句话。

    到这时,在她说完那几句话之后,她才敢再看苏副市长一眼——那脸上有些冷峻,粗粗的眉毛紧蹙着,眼睛凝望着高楼。“他在想什么?”她猜:“一定在恨这幢高楼!副市长多忙啊,现在不得不冒生命危险来这里,为它担心,为它着急,为它睡不好觉。她的话一定让副市长感到吃惊。副市长应该问‘你是怎么知道的?’为什么不问?若真的问了,自己怎么回答呢?林华姐不让现在说这事,不是不听话,是不能不说了呀。”

    她正这样想着,有人奔跑过来。那人呼呼喘着粗气紧张地说:

    “苏市长,观测记录上显示,高楼又倾斜了8厘米!”

    “离高楼倾复临界点还有多远?”苏副市长异乎寻常平静地问道。

    “还有946厘米。”那人回答。

    “还能坚持多少天?”苏副市长又问。

    “不出大意外,能坚持四十天。”

    “给你们三十八天做好炸楼的一切准备工作,”苏副市长仍旧平静地说。

    又是一阵静默,谁也不肯说话。

    苏副市长叫来杜为,让他立即向市长报告,并要求召开紧急办公会应对高楼出现的新问题。

    杜为走后,苏副市长又对刚才那人说,“你们两天后再听最后的决定。”说完,走到素汶面前,十分惋惜地望着高楼说:

    “这是南山市最高的高楼哇!你们付出了心血,谁都不会忘记。回去转告教授,我们的目的是挽救高楼。不到万一,决不炸楼。希望你们全力配合政府做好这一工作。刚才你讲的事情,你先写一下报告,越详细越好,写完马上送我。政府的工作离不开你们专家的支持。”

    说过这几句话苏副市长转身走了。

    素汶想着副市长的话,突然觉得心头很沉重。

    4

    航班到北京机场是上午10点多钟。走出大厅,钟长江一眼就看到一个熟人:北京建筑设计研究院的陈仔义。仔义身边还有一位谢了顶的小老头。仔义是长江的同学,曾和刘学君在海南做房地产生意。刘学君自杀后,仔义又回到北京院。听素汶说过,仔义回院后参加了AA大型设计,干得不错。那位谢了顶的小老头是谁呢?不知为什么,仔义没有给长江介绍。“秀兰在哪儿,为什么她不来?”长江问。仔义怔了一下,含混地说:“秀兰是大忙人,抽不出空儿,让我先接你。”

    有轿车在接他们。三人上了车,轿车就朝外环路开去。长江很久没来北京了,对首都街路的变化感到有些陌生。但从车开的方向看,不像是去城区。仔义是个非常健谈的人,一路上浓浓的北京腔侃得车内笑声不绝,长江也就没有机会问这车朝那儿开。

    在一栋黄色二层楼房前车子停下。周围连同这楼内都静极了。看这搂,门窗紧闭,一律被淡黄色的窗纱遮挡着,隐约能看到窗的铁栅栏。大概是听到了汽车声,一位门卫模样的人开了大门。几个人都没有说话。楼内的电梯门刚好自动打开。那位小老头带着他俩进了电梯间,一瞬时就上了二楼。

    小老头把他俩领进会客室,就转身走开。长江望着仔义说:

    “这是什么地方?神秘兮兮的!”

    仔义打量着他,微微摇了摇头说:“看你这精神,蛮好的嘛。”

    长江疑惑,这儿又是精神病医院?他简直哭笑不得,说,“我现在成了哪本小说里的人物:好好一个人,却硬被当作了精神病人!”

    “不要把小说也扯上。谁也没说你就是患了精神病。是沈教授要你到这儿检查一下。”仔义又说,“这儿是心理卫生研究中心。张教授是颇有影响的学科带头人。就是刚才那位。”

    “不行,我得马上回去!”长江说。

    “那边的事情沈教授都和我讲了。”仔义拉他坐进沙发,又慢慢解释说:“教授这样做是对的。请张教授给你检查一下,再写一个查体报告,这不就证明你没事儿啦。再者,你前一段时间精神够紧张的了。休息一下有好处。这是教授对你的关心……”

    “仔义,让我说什么才好!”长江觉得实在难以接受这样的“待遇”。

    长江还要说什么,仔义却站起来说:“我得走了,这里有制度。你有事可以打电话,是特准的。过几天我来看你,北京的同学都来!”

    仔义走后,长江即被张教授带到病房。说是病房,其实是间舒适的住室,只是多了些仪器电脑之类的东西。这是个单人房间,有书柜,有电视电话,窗前还摆放着花架和金鱼缸。室内空气清新凉爽,长江看到消防自动喷淋和电子监控等设备都巧妙布置在洁白的顶棚里。这和他想象的精神病人病房大相庭径。

    “你不要紧张。从现在开始,这个房间就只有你一个人。这就是你的卧室,你的办公室,随便你做什么。没关系,就像在你家里,在你的办公室里一样。”这些话,是小老头拉着长音一句一顿说的;可能是太靠近自己了,长江只能躲过那光秃秃脑壳歪着脸去看他说话时的表情。

    “您要我在这里呆多久?”长江问。

    小老头敏捷地走到房门口。他迅速瞥了长江一眼,大概觉得长江不是要冲出去,才又一句一顿拉着长音说道:

    “时间不会太长。权当到这里做客。你是有知识的人,应该懂得‘客随主便’的道理。只要你听话,配合我工作,你会很快……”

    小老头还说了些什么,长江没听进去,他甚至没看清小老头刚才拉着长音说话时的样子,他搞不清自己现在是委屈,是恼恨,还是无奈?有生以来他心里还没有这样难受过,就是跳海自杀也没这样难过!他稀里糊涂被骗到这鬼地方。他没见到秀兰,也没见到南山院的人,没见到教授,没见到素汶,他被送到200里外的崑嵛山医院。他知道那是什么医院。后来他看见了徐医生,好像徐医生并没怎么嫉恨他,反倒热心地跟他说了“秀兰希望他去北京”云云。

    这是个骗局!为什么是仔义来接他?为什么是教授,还有秀兰也要他到这个地方来?……素汶要是知道他被骗到这个地方,她会急死的。只有素汶不希望他到这里来,难道除了素汶大家都相信他患上了精神病?为什么这样?……快和素汶通电话……让她来救他……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昏昏沉沉睡过去的。头炸裂似的痛,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这是半夜时分身材高大的男护理员弄醒他后的第一个感觉。他被半强制地吞下几片药,并做了静脉注射。之后,又沉沉地睡过去。

    以后的几天,他神志恍惚,像个听话的小孩子,没有别人的命令他就一动不动。他隐约记得,小老头每天都让他坐在那些仪器旁边。他看着小老头操作电脑,看着从打印机里输出长长的纸条。这很像他自己在工作,那些长长的纸条上,记载着各种数据、曲线,数据和曲线代表着一种追求一种希望。每天如此。他每天都在想象着那些色彩斑斓的追求和希望。那也许是再美好不过的蓝图……

    十天后,仔义兴高采烈来到长江的病房,还领来一群京津大学在京工作的同学和校友。

    长江这天的感觉也非常好,头不痛,浑身轻松,心情也好多了。他惊讶地看到秀兰也来了。一见面,秀兰就说:

    “长江,你没事啦!我是专程接你回去的!”

    同学中有男有女,男的还那样大声大气,女的还那样尖声嬉笑,跟在校园那时一样。大家把他团团围住,满屋都是恭喜、祝贺声和笑声,就像开庆祝联欢会!直到身材高大的男护理员严肃的出现在门口,大家才嘻嘻哈哈地慢慢静下来。

    张教授进了来。长江看了看教授,自己也不知为什么深深鞠了一躬,他那虔诚的样子又惹出一阵笑声。张教授原来很亲切很随和,拉着他的手,说:“你是个正常人。所有检测都证明你是正常人。”他心头一热,差一点流出眼泪来!在这么多人面前,特别是在秀兰面前,不能流泪,尽管自己也搞不清是感激还是委屈的泪。

    返程航班是下午2点的。大家商量着让长江去看一看AA工程。那是一流的建筑,代表着国家目前最好的设计水平。秀兰有事不去,约好和长江准时在候机厅见面。辞别了张教授,这群年轻人乘上去AA工程的大客车。

    AA建筑确是不凡!仔义如数家珍,把AA的每一处,从建筑到结构,都仔细讲给长江。一路马不停蹄,但由仔义引发的激烈论争也愈演愈烈。仔义在大学校园里就是“近未来派”的鼓吹者,那时候,他对高维(不是四维、五维……)时空建筑理论的一些奇特想法,使许多教授都瞠目结舌。通俗地说,“近未来”就是把他那些奇特想法中的时空定格在不远的未来,他说,这是沈教授的原话。显然沈教授并未直截了当对此做任何评价,否则,仔义肯定不会是现在的状态。

    论争是从仔义看到拆城墙时说的一句话引起的。仔义说:这破旧城墙该拆,拆了才有它的未来。话一出口,立即招来反对:拆了城墙城门楼,这老北京的风貌岂不没了。仔义说:四合院已经变成了大杂院,不拆,跑不了现代轿车。反对派说:拆了老古董,满城跑汽车,老北京不是越来越“年轻”吗?仔义说:越“年轻”就越有文化内涵。反对派说:老祖宗留下的古都风貌被肢解,不远的未来充满了谬误,还有什么文化可言?仔义说:“近未来”不排斥“古都风貌”,时髦与古董可以并存。反对派说:那只能是洋时髦和假古董并存罢了。仔义说:……。反对派说:……。

    有人喊肚子饿了!找了个带冷气的饭店。饥肠辘辘也未能阻止仔义与反对派的论争。后来,不知怎么,论争的话题转到刘学君、陆清身上。长江知道,这两位校友是为房地产生意破产跳楼自杀的。他由此一下想到秀兰。这事秀兰只在怡红楼跟他讲过一次,以后再未提及。也许这是个讳莫如深的问题,她和他都不愿再谈及。

    “刘学君、陆清的死,是他们没有把握近未来的房地产开发趋势,是经营方略失败促成的。”仔义说。

    “许多洁身自爱的开发商,不见得都把开发趋势看得那么透彻,不也把生意搞得很红火?”反对派说。

    “根本的问题是人的头脑,你想想,是什力量把你推到这里来的?”仔义转而这样问长江。

    长江说:“不是教授要我检查身体吗?我搞不清。”

    仔义说:“教授为什么要你查身体?据我看,教授是不得已而为之。”

    长江问:“那到底为什么?”

    仔义说:“是一种排斥和反抗的力量。大家都要奔向未来,都要在这个进程中发展自己。在这种情形下,排斥和反抗就成为必然。”

    长江说:“大家都可以借鉴这种力量或者利用这种力量来发展自己呀!”

    仔义叹了口气,说:“问题就在这里。用‘近未来’观点看现在,发展的现状总令人堪忧……”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家伙!仔义还那样与众不同,还那样高谈阔论。仔义是用建筑学理论变了个戏法儿。不过,这戏法儿也够让人玩味的!他又想到仔义刚才说的话,那是种什么力量呢?……他有些不懂。

    长江听不下去了,有些心烦意乱地走到一边,独自看鱼缸里游来游去的热带鱼。

    这顿饭很丰盛。大概是反对派激怒了仔义,吃饭过程中,他列举了无数鲜活的实例,又旁征博引地向大家宣告:有迹象表明,国家正在采取强有力的举措;这举措能在最大限度上防止类似刘学君的悲剧重演。他还说,他要用‘近未来’观点写一部咨政方面的书,借以悼念故去的刘学君。他滔滔不绝地宣告,反对派插不上嘴。没有了争论,长江才得以安然吃下这顿饭。

    “长江,我有一种预感,不知当说不当说?”只有他们俩人的时候,仔义说。

    长江笑道:“近未来派又来了!我们是要好的同学,有什么不能说。”

    仔义说:“我预感你今后的生活和爱情都可能发生戏剧性的变化。”

    长江问:“戏剧性变化?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仔义说:“我不是预言家。我只是用‘近未来’观点审视现实。”

    长江摇摇头,莫名地笑了笑。

    仔义送长江到机场。秀兰早已在候机大厅等他。

    </br>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