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一晚上听到下雨声嘈嘈杂杂，用稻草捆成的席子硬邦邦的，他师傅侧卧着身子，行名头倚靠在墙上。
那群黑衣人一个比一个睡得沉，二黑子鼾声如雷，他恨不得过去捏着他的鼻子，可看到他凶神恶煞的样子，胆子又怂了下来，他只得捂着自己耳朵，脱下长袍把脸盖住。
出家人心静如水，他扪心自问做不到这点，用他师傅的话来说他不是佛门中人，与尘世还有未了的缘。
那些年他不懂其中的意思，后来他又问道：“师傅，尘世的缘是什么？“
他师傅道：“这个我跟你说清楚，好比你伸手去沙子，沙子总会从指缝间漏出来。“
“那该怎么办？“初六发着愣看着师傅道。
“那就别去管他。“初六原以为能听到什么箴言，可这句话看不出深意。
“那是怎么回事？“初六一脸茫然看着师傅，表情僵硬，过后他眼睛炯炯有神，凝视着师傅，仿佛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沙子放在那里不就是沙子了吗？你抓住沙子又能改变什么。“师傅不急不慢说道。
师傅见徒弟更加懵懂了，长叹一声道：“你觉得我放下尘世的缘了吗？“
初六低着头默不作声，师傅说道：“我没放下，我一直备受内心煎熬与谴责。“
初六抬起头来，师傅表情严肃声音颤抖。师傅继续说道：“所以不停念经打坐来增加修为，来洗脱那些年所犯的罪孽，出家并不是为了逃避罪孽。别人不追究你的过错，过错它就不存在了吗？不，它像影子一样跟你如影随形。“
“那样不是很累吗？“初六插了一嘴道。
“没办法，身在佛门本该与世俗割断联系。“师傅颇为苦恼地说，“可我没做到这点，严格来说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出家人。“
“我以为出家人四大皆空，没有烦恼呢？“初六壮着胆子说道。
师傅声色俱厉道：“出家人不是人吗？“
初六吓了一跳，哆嗦的点了点头道：“是啊！“
“是人有烦恼不很正常吗？出家人把烦恼缩小，世俗人把烦恼放大罢了。“师傅道。
师傅手上拖着那只受伤的鸟儿，他把手高高举起，鸟儿凌空飞起，翱翔蓝天。
“真好，它又获得了自由。“初六感叹一声道。
“你羡慕吗？“师傅看了他一眼问道。
初六抠着手指想着该如何回答，师傅挥挥衣袖道：“你也可以像鸟儿一样飞出去。“
“真的可以吗？“初六蹦跳起来手舞足蹈道，过后他又觉得有些欠妥，把脸上的高兴收敛下来。
“鸟儿属于蓝天，而你也不属于这里。“师傅道。
“那我属于哪里？“初六兴奋之余又有几分失落。
“这就得你自己去寻找了。“师傅看着远方意味深长地说。
“那条路很远吗？“
“远，很远，而且看不到头。“
“既然那样我就不去寻找了。“初六耸耸肩膀说道。
“不，不能，你必须得去。“师傅郑重其事地说。
“为什么？“
“因为你不属于这里。“
说实话他与师傅的对话，像一个人给另一个人猜谜语似的，出迷者明明知道谜底却不告诉你，猜谜者很好奇想知道答案，心里痒痒的，茶不思饭不想。师傅终归是师傅，他懂的道理比徒弟多，更能看出徒弟心思。徒弟终归是徒弟，他不明师父的良苦用心，师父的言外之意。
初六这一夜半梦半醒，又数着雨滴落在瓦片上的次数，风扣门几次，以至于连二黑子的鼾声都忽略了。
不知什么时候眼皮子困了，他是被师父推着胳膊叫醒的，他揉了揉眼睛，睡眼朦胧，那群人不知所踪。
“你眼睛……“了然看着他黑黑的眼圈忍不住笑出声来，还是忍不住扑哧一声。
“怎么了？“初六惊奇地看着他问道。
“两个黑眼圈跟熊猫似的。“
“一晚上失眠睡不着觉，别提多难受了。“初六活动下身上的筋骨，疲惫不堪地说道。
“兴许你怀有心事？“了然随口一说道，“你看我躺下不就能睡着了。“
“我哪有什么心思？“初六撅着嘴不服气地说，试图为自己辩解。
“他们都走了？“初六询问道。
“天刚亮就走了。“了然道。
“他哪去了？“初六反应过来，行名不见了踪影。
“奥，我让他跟踪他们去了。“了然道。
“跟踪他们？“初六急忙追问道。
“没什么，咱们该启程了。“了然收拾好包袱背上肩上，拍了拍衣服的尘土道。
“去哪里？“
“白石镇。“
“去哪干嘛？“
“寻找根源。“
初六很讨厌师父什么事都瞒着他，说话跟他打着哑谜，他心里有怨气，表面上还得装的嘻嘻哈哈。这是老和尚教导他的，说什么喜怒不要形于色。
（二十六）
境内岩石多为白色，石色纯白，更铺着一层层白白的石板路，故名曰白石镇。镇子不大住户却不少，与其他地方相比有几分荒凉，平日里没有外来人口，偶有些歇脚的过路客喝杯茶，要不走镖的镖师遇到天色晚了总会借宿一晚。第二天又匆忙赶路，为了生计只能如此，除了白石镇方圆百里再没有歇息的场所，如果你不在停留，那就再也没有机会。
白石镇靠着这些人勉强维持生计，他们没有赖以谋生的技能与产业，一部分外出生计，前些年镇上传播着一种怪病，又死可不少人，人口越来越少。其实你看到很多房子都人去楼空，年久失修，说不定哪天就塌陷了。
福来客栈兴许是名字取的好，客朋满座，有各式各样的人，有沿路乞讨的乞丐，有远行的苦行僧，有行走江湖的侠客。
福来客栈的掌柜身材为微胖，走路扭动身子的每块肌肉，样子很滑稽，初六憋着不笑出声。
“大师，打尖吗？“掌柜的笑容可掬地说道。
了然道：“我想打听……“
掌柜的变了脸色，收回笑脸道：“那大师请自便，我这阵正忙着。“
初六大怒，觉得这掌柜的变脸也太快了，一听打听事没了好脸。
初六嚷嚷着说：“你这人怎么这样？“
“算了，给我们来几个馒头，一个素菜素，清淡些。“了然从怀里掏出银子递到掌柜手中说。
掌柜眉毛上扬招呼伙计去把那空桌收拾干净，嘴里说着：“两位稍等片刻，菜马上就来。“
生意太火爆了伙计胡乱收拾一通，桌上油腻腻的，还有几滴油点子。初六他们邋遢惯了，习以为常。
那位苦行僧走了过来，双手合十道：“法师，我能否在一旁入坐。“
了然起身回礼，吩咐初六搬来凳子，伸手客气地道：“法师，别客气，随意坐。“
苦行僧也不客气伸手动了筷子，他皮肤黝黑手上大伤小伤，还有脸上有很多皱纹，粗犷的胡子，看起来年纪比了然还要老一些，初六看到苦行僧这个样子都有些倒胃口了。
苦行僧道：“法师也要远行吗？“
了然道：“不是。“
苦行僧道：“看法师的脸色不像奔波在外的人。“
了然道：“法师，前往何处。“
“去度那些苦难的人。“苦行僧抹了抹嘴说。
“法师，你功德无量。“了然道，“你的修为我达不到。“
“法师，您抬举我了。“苦行僧道，“你长途跋涉为行功德来的吧！“
了然没有吭声，苦行僧继续说道：“我这人会看相，我看得出你绝不简单。“
了然招呼掌柜的过来，掌柜立在一旁搓着手兴奋地说：“大师，还有何吩咐？“
了然道：“掌柜的问你个事。“
“大师什么事？只要是这个镇上的人我都认识。“掌柜拍着他健硕的胸脯得意洋洋笑着。
“前阵子有一伙镖局的人是不在这里歇脚。“了然问道。
掌柜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而其余人把目光转向这桌，他们的目光很奇怪，一下子受冷落的他们成了众人的焦点。
掌柜的支支吾吾地说：“这个……我不清楚。“
掌柜的假模假样装作有急事走了，那两个侠客步伐一致，同样的节奏，仿佛像一个人。一个穿黑衣一个穿白衣，双手交叉在胸前，他们阴森森的样子，倘若晚上出来的话肯定会吓坏人。
黑衣服的人开口道：“大师，是打问那群镖师吗？“
了然道：“两位大侠见过他们吗？“
白衣服的人说道：“见过。“
“两位坐下聊吧！“了然随和说道。
黑衣服的人说道：“我们习惯了站着，坐着反而不舒服了。“
白衣服的人附和道：“习惯了。“
初六看这两人的对话很是好笑，黑衣服的人滔滔不绝，白衣服的人惜字如金。
黑衣服的人说道：“我也是机缘巧合碰到他们，那天我见黑影潜入马厩，之后再没有了踪影。没多久马像发了疯似的奔跑起来，镖局的人反应过来紧追而来，马奔跑太快了，如果不及时制止很容易撞到路人。我当机立断拉着缰绳，马嘶吼一声镖车上的货物翻入在地，里面的东西一览无遗。“
“一个镖师过来对我表示感谢，我把缰绳交到他手上转身回到客栈，之后晚上就发生劫镖的事情，我们原本打算助他们一臂之力，没想到被那群商贾抢了先。“
“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黑衣服的人说。
“你看见那个黑影的样子吗？“了然好奇地问。
黑衣服的人说：“具体长什么样子我没看清，体型微胖，腰挺粗的。“他说道。
“多谢你告诉我这些。“了然道。
黑衣服的人道：“小事一桩，如果用的着我们兄弟，我们也愿出一份力。“
黑衣服的人和白衣服的人把银子丢给掌柜的，手搭在肩走上了楼。
了然感叹一声道：“看来还是有正义之士。“
苦行僧起身行礼道：“法师，我也去休息了。“
“法师，那你早些歇着。“了然目视着苦行僧离开。
桌上还剩下两个包子，了然用布打算包裹起来，乞丐扑面而来，结结巴巴地说：“大师……那个。“
他眼睛死死盯着包子，他蓬头垢面身上脏兮兮的，常年不洗澡身上都发出恶臭，初六捂着鼻子一脸嫌弃。
“你要包子吗？“
乞丐点头嗯了一声，了然把包子连同布都给他，他磕头道：“多谢……大师。“
了然同初六从福来客栈出来，走向那间人烟稀少的悦来客栈，客栈掌柜比福来的那位过之不及，水桶似的腰，走几步路大喘气。兴许是生意惨淡的缘故，他态度跟福来那位天壤之别。
“大师，打尖还是住店呀!“掌柜的满心欢喜地说。
了然扫了一眼，屋里空荡荡的，他说道：“你这不多呀！“
掌柜的苦笑一声说：“是啊！比不上那边，好歹落个清静，那边人多口杂。“
“上次镖师他们是不也住在这里。“了然道。
掌柜的哑然失色，佯装笑脸道：“阿贵，快出来。“
那个叫阿贵的跑了出来，用手抹着脸上的热汗道：“掌柜的有什么吩咐。“
掌柜的说：“领两位大师去楼上。“
阿贵把袖子撩下来，跑他俩前头露出那颗发黄的牙齿道：“两位大师跟我上楼吧！“
了然随口一问道：“伙计，我听说镖局那天晚上有人劫镖来着，可否有此事。“
阿贵道：“大师，你问别人不知道，我可知道很清楚呢！“
“那是怎么的情况。“了然迫不及待问道。
“这个……我脑子不太好使，我得好好想想。“阿贵狡黠地笑着说。
“那你得想多久。“初六怒目而视道。
阿贵道：“这个我可说不准，一两天也说不准。“
“这会该想起些了吧！“了然把银子悄悄塞在他手上，他贼眉鼠眼瞭望一眼掌柜的，手掌握成拳迅速把银子藏入内兜。
阿贵道：“想不到大师也懂这门道，咱们进屋说吧！“
不出门还好一出门处处要花钱，吃饭要银子也就算了，问一句话也要银子。这些混蛋居然开口问和尚要银子，真气人，初六心底暗暗骂着。
“其实那天天色刚黑，我闹肚子疼半夜起来上厕所，突然看到有个人影在马厩那里鬼鬼祟祟，没过多久马疾速奔跑起来。之后有个穿黑衣的人把缰绳牵住，要不后果很严重。“
“听说货物都翻了。“了然插嘴道。
阿贵咽了咽口水道：“那我倒没看见，只听福来客栈的掌柜闲聊时说，有许多首饰珠宝。“
“你看见马厩里那个人了吗？“了然问道。
阿贵道：“样子没注意，微胖腰很粗，不过……“
“不过什么？“了然追问道。
阿贵道：“兴许我眼花了也说不定，算了没什么。“
“能说来听听吗？“
“这恐怕不太好。“
“到底你看到了什么？“初六探着脑袋问道。
阿贵贼头鼠脑悄声说：“我恰巧碰见掌柜的鬼鬼祟祟，脸色不太好看，惊慌失措。“
“你是怀疑你们掌柜的吗？“初六道。
“怎么可能？“阿贵面红耳赤，急的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那个……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师父，看来那个掌柜还好问题。“初六转着小脑袋说。
了然突然沉默了，他淡淡地说：“先脱衣服睡觉吧！“
正打算脱衣服有人敲门了，了然打发初六去开门，初六开了门见阿贵端着两碗清汤，香气扑鼻。
阿贵道：“小师父，这是我家掌柜的赠送给两位大师的，你让大师趁热喝了吧！“
初六随手接来道谢道：“那劳烦代替我们向掌柜的表示感谢。“
“两位慢用。“阿贵微微一笑道。
“谁呀！“了然脱着衣服没有回头说道。
初六道：“掌柜的给咱们送来两碗汤，师父你说里面有没有毒。“
了然道：“你拿银针试试。“
初六拿银针试了试，银针变黑了，初六脸色煞白，结结巴巴道：“有毒……“
了然面色平静，喃喃自语道：“总感觉有些不对劲。“
“什么不对劲。“初六反问道。
了然又把衣服穿上道：“你先睡吧！我出去瞧瞧。“
了然拿着烛台下楼见黑漆漆一片，风透过门缝穿进来烛火摇摇曳曳，了然不小心碰到椅子发出声音。可是他又听见一声怪叫，声音好像从掌柜的屋子传来的。
他蹑手蹑脚打算去察看动静，冷不丁蹿出一个人脸，了然愣了一愣，仔细一瞧原来是伙计阿贵。
阿贵道：“大师，你这么晚了怎么瞎溜达呢！“
了然心平气和道：“我在寻找解手的地方。“
“跟我来吧！“阿贵冷冷说道。
“你刚才听到动静了吗？“
“什么动静？“阿贵煞有介事地说。
“我刚才听到掌柜屋里有叫声。“了然道。
“大师，兴许是你困了，产生幻听也说不准。“
阿贵仿佛担心了然胡乱蹿似的，背后盯着他一举一动，所有的线索指明掌柜的有问题，可一切又不太自然了，仿佛被人牵着鼻子沿着对方的线路走似的。
他回到房间时初六已呼呼大睡了，他睡觉两脚敞开，被子跌落在地。了然把初六的脚放好，又替他盖好被子。
初六做噩梦惊醒，满头大汗，了然拿来毛巾替他擦干汗，了然道：“你做噩梦了呢？“
初六道：“师父，我梦到有人追杀咱们。“
“没事的，你继续睡吧！只不过一场梦罢了。“了然安慰道。
“师父你为何答应要来。“初六终于忍不住问师父这个问题。
“为了真相。“师父斩钉截铁地说。
“你别忘了咱们都不会武功。“初六诚惶诚恐地说，“万一……“
了然道：“万一出现什么意外，你躲在我身后，抓准时机逃命要紧。“
“那你呢？“初六追问道。
“我拖着他们。“了然咧开嘴冲他笑了笑，笑的那么自然。
“可是……“初六有些难过地说。
“因为我是你师父，你别难过，咱们先这么说定了，时候不早了，睡吧！“了然吹灭烛火脱了衣服，铺好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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