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老生常谈。
追溯到晓雅小学毕业之前，黄雪梅就给皮磊百般强调过择校的事。
九年义务教育阶段，孩子读初中主要还是靠户口划片区入学。按正常分配，皮晓雅就该安心落在五中读书。
当时有国家领导人表态：教育可作为一种产业，可以提高劳动生产率，对经济发展具有长远推动作用；通过教育投入，可拉动教育经济增长，促进教育事业发展的功能和特性。所以将教育作为产业化，是完全符合经济学规律的。
此观点一经提出，尚未落实，气味却如宜人香气被某些敏感的鼻子嗅到，终于在小城内掀起了一阵风，开始让广大市民们密切关注各中学近几年的升学率。
这之后，皮晓雅一些同学的家长也都开始先后热衷于子女的择校问题。
在贵平市，最好的高中有三所：贵平市第一中学，贵平市第六中学，以及贵平市第八中学，“简称贵平一六八”。
据家长们传闻，皮晓雅就读的五中，是一所高中升大学升学率垫底、初中升高中升学率也不怎样的二流学校。如果在这里上初中，毕业后难上贵平一六八，难上贵平一六八，等于根本没法上大学。
于是这附近的家长们都想等自己子女小学毕业后，把他们往其他升学率好的中学里塞。
黄雪梅对女儿的教育一直都比较上心，见其他家长都在忙这事，也早早向皮磊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可是皮磊当时是这么对她说的：“读书在哪儿读不一样？晓雅读书的关键还得看晓雅自己，她要不想读书你逼她都没用，再说上个好中学就一定能考上好大学？那照你这么说，以前跟我一个中学出来的不都得跟我一个样？可人家之中不也有大学生嘛。我看你就是那个虚荣心在作祟，觉得人家孩子上了好学校自己就不如别人了，你那哪儿叫为晓雅想，你那叫自卑！”
其实皮磊说的有一点对，黄雪梅心里确实有点自卑。
全国恢复高考以后，黄雪梅就立志要考大学书写一个与众不同的人生，可碍于父母对前途的干涉，她最后还是听妈妈的话报考当地财校当了一名会计，所以心里多少也想在晓雅身上圆了自己的大学梦。
黄雪梅是中专学历，在当时也算是半个小知识分子，所以坚信知识可以改变命运，同时也相信环境对学习的重要性，并以孟母三迁与物以类聚为学习环境的最高真理，始终坚定不移。
于是，在与皮磊的思想经过一番激烈摩擦后，他们最终产生了感情裂痕。
黄雪梅性子要强，即便被皮磊批判，也是心有不甘。
之后她托哥哥找好了门路，说是可以在女儿毕业后就将她转去市七中就读，只要交一笔择校费即可。然后她私下又向父母和公婆要了钱，加上自己近几年的积蓄，为晓雅凑了一笔择校费。
这笔钱正好就撞在皮磊的眼皮子底下。
当年中国A股市场刚起步，在全民间掀起了第一场炒股热，皮磊为了赚外快，也加入到这股热流中，于是很快就将这笔钱偷偷挪去炒股。
说起来当时皮磊的出发点也是好的，他是想让钱再生点钱，除了可以解决女儿的学费问题，还能改善一下家里的生活，当然也为了自己心里的那点刺激。
刚入市的时候，股票市场一片大好，皮磊一小时就净挣五元。他盯着证券市场的大电视，就指望屏幕上永远是红彤彤的一片。
那时股票确实一涨再涨，而他却忘了股票始终不是钱。
结果皮磊在高位时忘记卖掉，没过多久股市大跌成了绿油油的一片。
择校费被套，黄雪梅要用钱皮磊拿不出，此事最终成了两人离婚的导火索。
然后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两人为此事经过一番情感上的天崩地裂之后，皮磊最终被迫与黄雪梅协议离婚。
“那是不是我帮晓雅转个好学校，你就肯回心转意了？”皮磊悠悠问了一句。
“就凭你？”黄雪梅瞥他一眼，“老板，买单！”
黄雪梅付了钱气鼓鼓地走出包子铺，皮磊脱兔似的追在她身后。
“好吧，就算晓雅择校的事被我给搅黄了，但是给她转个班，也是可以的吧，晓雅学校的副校长就是我发小……”
听皮磊说起这个，黄雪梅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不仅气皮磊，更气自己。
按理说，就算是再差的中学也不乏有好老师，当时很多中学为了吸引优质生源，纷纷将好老师与各类关系户笼络在一块儿办起了重点班，而只有这种班级才能带动整个学校的升学率。
自然，这种事碍于公平，校方只能是偷偷地进行，打枪的不要，消息只能是在特定的人群间不胫而走。黄雪梅不算什么特定人群，自然不知道有这个规则。
五中的初中部，按惯例，重点班的班级编号不是1就是2，开学后黄雪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晓雅被分配到全年级最末的一个班号。数字倒挺吉利，是8。
可就算皮晓雅的小学成绩再是一般，也不至于吊车尾啊。
这之后，黄雪梅向皮晓雅读重点班的小学同学打听过分班细节，人家的回答是这样的：“学校分班是不看小学成绩的，是要家长开学前带我们去思教处报名的，而且还要我们做个测验，学校还说了，没报名做测验的同学都不给管了……”
“赌徒！”想起这件事黄雪梅火冒三丈，突然转头向身后人骂了一句，然后继续跺着高跟鞋疾走在人群中。
皮磊感到很无奈，追上前，“我都给你说了多少遍了，我那不叫赌，我那叫投资……”
皮磊正想给前妻解释，不远处突然闪出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昨晚与黄雪梅约会的男人又出现在两人面前，还是那套黑色夹克，还是那辆黑色桑塔纳，不同的是坐在副驾驶上的女人已不是黄雪梅。
她比黄雪梅漂亮，更比黄雪梅年轻。
男人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黄雪梅，还与副驾驶上的女人有说有笑，最后载着她从黄雪梅跟前缓缓而过。
“诶，”皮磊轻手拍拍黄雪梅一只肩膀，瞟着她戏谑道，“你看，人家身旁可不止你一个啊。”
黄雪梅站在路边愣了半晌，反应过来后脸色已是煞白。
她倒吸一口冷气，转身面向皮磊，指着他鼻子瞪眼道：“你说的，给晓雅换去重点班，就一个学期时间，下学期你要是办不到真就别来烦我！”
黄雪梅以往撂狠话就是这幅德行，也不管周围多少人看着。皮磊对此早就习惯了，也不反感，他甚至认为这是黄雪梅独有的魅力。
雪中一枝梅，外冷内热，真是人如其名，实在是美。
答应好的事自然是要做的，皮磊为人一向说话算话。
回到家后，他进了房间，深吸一口气后拨开满地纸箱爬向床底，翻出了一瓶85年的茅台，随后又出门向门口的小卖部定了两包中华烟。
他内心里其实根本不屑于做这种事，也很鄙视这样的社会风气，迈出这一步，对他来说有些沉重。无奈人生多有随波逐流的时候，你要特立独行，他人眼里仍旧是一头猪。
五中的副校长孔祥宗，确实是皮磊的发小。何止，两人以前在老院比拜把子的兄弟还要亲。
皮磊小时候很皮，却很讲义气，父母和其他大人眼中不受待见，在老院的同龄人之中却如众星捧月一般。
在那个年代，孔祥宗的爸爸被批成是“臭老九”，一家人在人前更是处处遭受冷眼。
那时孔祥宗的爸爸还在三十公里外的农场牛棚内改造学习，他作为长男，肩上担子自然十分沉重。八岁时除了要照顾身体不好的妈妈，还要带着小自己四岁的妹妹，俨然一个儿童奶爸。正是因为出身，再加上书呆子的个性，他在小伙伴眼里自然就成了边缘化人群。
小时候院里的小朋友们谁都不愿意与孔祥宗说话，除了皮磊。而两人深厚的友谊，最初也是建立在一条武装带上。
武装带是那个年代幸福童年的标配，基本上人手一条。孔祥宗家里经济拮据，日子过得精打细算，自然无力承担那一条带子，所以看见别的小朋友手里有，总是十分眼馋。
有一天院子里的某个小伙伴身上的带子玩坏了，当着众人面解下后顺手就丢在地上，孔祥宗见了，就将它捡回家，私下将它修好后带在了自己的身上。
院内的天地很小，小伙伴们见孔祥宗身上有带子，都觉得十分诧异，这时扔带子的小伙伴突然站出来，指着孔祥宗鼻子就说他偷了自己的带子，还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孔祥宗自然是不同意不高兴，也受不了这口气，最后终于在沉默中爆发，与那小伙伴在院子里干起了架。
皮磊目睹当时的一切，知道孔祥宗是冤枉的，出于正义他站出来为孔祥宗说了话，结果自己也被迫跟着小伙伴们干了一架。
最后皮磊以绝对优势打跑了冤枉孔祥宗的无耻小儿，不仅如此，他还将自己身上的武装带送给了孔祥宗留作纪念，于是从那日起，孔祥宗就认定皮磊是自己的大哥，以他马首是瞻。
有皮磊照着，孔祥宗之后的童年明显是要好过一些。
自七十年代末老院解散至今，两人一个参加工作，一个参加高考，都择了不同的路，身份也变得不同，相互间也有十几年没好好叙过旧了，偶尔在街上你来我往，也只是打个招呼就走，想一想小时候的那些事，还真是够怀念的。
“皮哥，就你我从小的情分，自不用说，侄女转班的事，我全权包办，这些东西你都拿回去，咱俩的感情，绝不是用它就能衡量的！”
皮磊双手在酒瓶身上摩挲，多希望去见孔祥宗的时候他会双目闪烁地对自己说出这番话，他觉得结果也一定会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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