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贰不乐本座
见华玄坠向下一层,诸武林人士无不死死地盯着华玄,却见华玄才脚踏实地,只停顿了一息,便毫不犹豫地冲向夏静缘所在的琉璃房。众武林人士的脸霎时如同死灰一般。
华玄坠下之时,已下定决心,与其犹豫不决,浪费时间,不如一鼓作气先救出静缘,如有时间,再去拯救旁人,当下双脚一落地,便直向静缘所在的琉璃房冲去。
幽冥鬼军中不少人正是因华玄而被捕,早已对他仇心深重,恨不得将他抽筋剥皮。此刻见得华玄,登时凶光毕露,野兽般扑来。
华玄心忖:若是救不出静缘,便让我也死在这吧。双腿飞驰,冲入敌阵,他奔跑时,全身浊气涌动,好像罩上了一层灰色的铠甲,到了最后,犹如化作了一枚巨大的箭镞,“铿”的一声射进了战圈中。
只听得连声吼叫,当前几个魔头被他生生撞飞,其余魔头毫不畏惧,反而如狂风恶浪,猛扑而至。这些魔头并非个个都是绝顶高手,但之所以能成为江湖人闻风丧胆的噩梦,只在于他们心狠手辣,招招直取人命,一时之间,华玄身上的每一处要害都同时笼罩着数十式杀招!
华玄无从闪避,也不求闪避,面对这些亡命之徒,他也未想过手下容情,窥得杀气袭来,便迎锐而击,以杀招对杀招。他身形一变,又从箭镞化作了一柄巨斧,在人群中不断挥起、斩落,可那些魔头却如同饿狼一般,有一股连死去同伴也能吞噬的气势,前仆后继。
诸武林人士何时见得如此可怕的武功,一个个都看傻了眼,不少人都不禁心生侥幸:幸好当时在夺天塔下并未激得这个钩赜派弟子动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秦若望着华玄,却见他身上不断浮现出那个人的身影,不禁喃喃:“霍亢,魔教教主霍亢!”
莫迥、杨骋和萧泯他们则紧贴着水晶壁,死死盯着另一端琉璃房中的亲人、爱人,焦心如焚。纪天瑜望着殷芳,无助地喊道:“娘,娘……”
但他们没有留意到,身后的角落中,洪万钧、刘云松等面色如鬼之人,身上正散发出一股股重浊之气,通过水晶壁,悄无声息地透进了秦若、莫迥等人之身。
而周遭那些因心衰而发生了异变的达官显贵、富贾僧道,也同样释放出滚滚浊气,透过重重水晶,汇入武林人士所在的琉璃房……
华玄仍在幽冥鬼军中奋力搏杀,他瞥了眼高处的沙钟,沙子已经所剩不多,可眼前的魔头还是层层叠叠,急怒之下,更是破坚摧刚,生生在自己和静缘之间杀出一条血路。
直到那琉璃房前,华玄才停下了步子,大口喘着粗气,在他背后,重重叠叠地躺满了被自己击倒的幽冥鬼军,不少魔头的面罩已被掀去,与甄裕所戴的一样,面罩上嵌着长可入脑的针砭。
华玄迫不及待地望向琉璃房中的夏静缘,只见她也正期盼地望着自己,眼波中情意绵绵,似乎在说:玄哥,我不要与你分离了,再也不要!
华玄忙喊道:“静缘,再忍片刻,我立即进去救你!”静缘连连点头,脸上露出了微笑。
便在这时,脚底机关声响,华玄正要一跃而入,却发现眼前这道水晶门并未开启,夏静缘两侧的水晶壁却在急速地合拢,她霎时惊慌失措,张嘴尖叫,可尚未叫出声,便听铿的一声,两道水晶壁彻底闭合上,夹缝中只见得一大篷鲜血,还有静缘身上那件绣着花瓣的黄裙。
好似惊雷从头顶直劈到脚底,华玄完全呆住了,灵魂仿佛坠入了另一个世界。
见到爱徒惨死之景,上层的丹裳也仿佛被利剑穿心,脸色骤然苍白,与此同时,西边传来了震耳欲聋的惨呼声,她木然地瞧去,只见其余的幽冥鬼军已经冲入了另一个琉璃房,犹如暴烈迅猛的洪水,瞬间将琉璃房中的人淹没!
诸武林人士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爱人被幽冥鬼军吞没殆尽,脑中霎时一片空白,继而泣血锥心,痛苦不已。他们的目光渐渐变得重浊起来,脸庞覆上了一团诡异的青气。便在这时,他们所在的琉璃房突然缓缓往下沉去,一直降到了下层那狭长的水晶通道之内,琉璃房两侧的门也打开了,他们的正前方,正是那群刚刚吞噬了自己亲人和爱人的幽冥鬼军!
“悦儿,爹爹给你报仇!”萧泯眼中仇恨万千,祭出轮回掌,向幽冥鬼军冲去,莫迥和杨骋随后冲出,其余武林人士也吼叫着扑去。纪天瑜痴愣愣地道:“娘亲,娘亲……”突然疯叫一声,也冲向幽冥鬼军。
只听得此起彼伏的杀戮之声,那琉璃房的四壁渐渐被鲜血染红,数百名幽冥鬼军被尽数杀死,武林人士也折损了近一半。琉璃房中的尸体渐渐堆积得如同小山一般,终于杀戮止歇,一个个血人从中走了出来,他们的瞳孔已尽数被浑浊覆盖,喘出的气也是阵阵青雾。
此刻在他们面前的,是那个钩赜派弟子,只见他茫然无措地站在那儿,犹如一尊石雕。诸武林人士也全都站住了,心中诸味杂陈,无奈、哀伤、激愤一齐涌进胸口。
天外人又在这时煽风点火:“你们的亲人本可以活命,但这个钩赜派弟子为了他的私心,宁愿拿数十条命换取一条命,以致你们的亲人惨死,难道你们不觉得他才是罪魁祸首吗?”
诸武林人士眼目浑浊,重复他的话语道:“他才是罪魁祸首,他才是罪魁祸首!”一个个瞧向华玄的神情中,都怀着滔天之恨,他们神志似已渐渐丧失,在天外人的蛊惑下,已全然忘了谁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你还我女儿!”一名掌门暴喝一声,向华玄掠了过去,谁知却有另外五条身影,更快地疾驰而去,呈合围之势袭向华玄。华玄痴痴而立,对周遭视而不见,霎时之间,战圈中只有华玄一人还是实影,其余五人早已风云变幻,分不清彼此,突然五人身形凝定,劲力骤发,霓裳羽衣手、滴水穿石掌、轮回掌、峥嵘剑法和乘风兴浪掌,这当世五庞的最高绝学,全都结结实实地打在了华玄身上。
华玄呕出一口鲜血,目光茫然地扫过那五人,却见正是秦若、莫迥、段沧浪、杨骋和萧泯五位掌门,但他们的眼神中似乎有一团火在燃烧,青面獠牙,鬼怪一般。
“砰!砰!砰!”几声响,又有随后赶来的几位掌门将拳掌打在了华玄身上。华玄感觉不到疼痛,却觉得胸腹之间有一股熟悉的异样蠢蠢欲动起来!这时又听得天外人阴森地道:“暗室私心,不乐本座,天人五衰,涤地无类!华玄,现下你应当瞧得很清楚了,这些豪商巨贾、达官显贵、皇亲国戚、高僧名道还有武林名宿,自以为超凡出世,高人一等,正是当今的‘天人’,而让天地变得如此污浊的正是他们,便是因为他们的贪欲无厌、趋炎附势、傲世轻物、乘伪行诈和贪名逐利,天地浑浊难净,人心污秽不堪,已到了无法挽回之地步,何不濯涤寰宇,清除一切浊物,使之回归混沌,天地重开,万物复生……”
华玄怒火勃发,正要向这恶魔讨还静缘的性命,突然间,他感受到了五庞掌门身上传来的一阵阵浊气,胸腹间那股饥焰中烧的古怪感觉突然冒了出来,正如当初吸干赵无惮和敖刚,夹迫洪万钧三人时一模一样,他此刻竟也有一种想将五庞掌门一口吞下的欲念。
又听天外人道:“华玄,你还犹豫什么,如今你恩师已逝,恋人也已死去,这天地间已再无你可眷恋的了。”
华玄哀痛至极,喃喃道:“师父死了,静缘也死了,这世上再无眷恋了。”
天外人道:“既无眷恋,何不让世间一切都重新来过,你此刻所要做的,就是将眼前这五个‘天人’吸得干干净净,便如先前的那赵无惮和敖刚一般。”
华玄受其蛊惑,心神狂躁,双臂猛地生发出一股巨大的黏力,身形晃动,穿梭在诸人之间,如穿针引线,渐渐将五庞掌门和其余武林人士全都串在了一起,随即施展天人五衰之法,体内凝出一股巨大的吸纳之力。
天外人满意道:“很好,就这么做,只要天地重生,便能再见到你的师父和爱人。”
华玄深吸一口气,双臂振动不止,登时数股浑浊之气由诸武林人士传入他体内,随着吸入的浊气越多,他脸色越来越阴沉,耳鼻口不断泻出白茫茫的雾气。
正当这时,头顶一个洪亮的声音道:“钥钩子,别做傻事!”
华玄猛地身子一震,浑浊的瞳孔中透出一丝光芒,抬眼望去,只见就在自己头顶,一个年轻男子正冲自己大喊,苍白的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正是甄裕。
他的面罩已被掀掉,彻底恢复了原状,但衣裳上遍布被利剑划破的口子,露出的肌肤上也尽是伤痕,显然才经过一番搏斗。
华玄稍稍恢复了神志,看向眼前,只见自己双手正扼着纪天瑜。她双目含泪,瞳孔中已失去了光彩,不断道:“娘,娘……”在她身后,则连着一长串的武林人士,尽都神情恍惚,面无人色。
华玄自责道:“我险些铸成了大错!”猛地撤开双臂,将纪天瑜揽在怀中,身后那些武林人士也都瘫软在地,他们眼神中的浊气稍稍褪去,脸上也恢复了些许人色。
纪天瑜痴愣道:“傻瓜蛋,你……你为何不救我娘。”
华玄一时无言以对,面露愧色。
却听高处的甄裕喊道:“你们的亲人都还好好的!”
只听得机关响动,一个琉璃房在那水晶通道中渐渐升起。大伙定睛看去,不禁狂喜,只见原先以为葬身在幽冥鬼军手中的亲人们,全都安然无恙地站在琉璃房中。
景羽梦抱着萧悦儿正向师父和杨骋招手,殷芳饱含热泪地望着纪天瑜。
诸武林人士这才明白,那天外人再次将自己戏耍了,他们心神大定,神志也恢复了大半,只听得大门开启之声,景羽梦他们纷纷奔出琉璃房,与自己的亲友相拥而泣。丹裳和碧裳抱住悦儿,丹裳看着华玄,嘶喊道:“静缘呢,我的静缘呢?”
华玄回看了一眼那件夹缝中沾满鲜血的黄裙,目光暗淡,但看到这些“死而复生”的武林人士,想到那天外人诡计多端,又涌起一阵希望,仰头问道:“阿裕,静缘她……她……”
甄裕皱眉道:“她……她兴许还活着,但我方才在暗道中都找遍了,也不见她身影,你别忧心……”话未说完,突然有几道寒光在背后闪现,随即有八柄长剑将他罩住,嗤嗤几声,甄裕的双臂和腰间又添了几道口子,好在他及时往前一纵,躲过了最致命的几剑。可那八剑如蛆附骨,紧贴了上来,甄裕从靴中抽出一柄水晶短剑,连滚带爬、仓皇抵御。
华玄喃喃:“兴许活着,兴许活着……”胸口钝痛不止,身子微微晃动,众武林人士都露出同情之色。纪天瑜含泪上前安慰道:“傻瓜蛋,静缘姐姐她……她一定没死。”
秦若仰望头顶,只见甄裕正被八泉逼得手忙脚乱,她定睛凝视,也发现了甄裕所着正是幽泉服饰,唯一不同的便是他缺了面罩,随即领会其中奥秘,纵声道:“甄裕,他们和你一样,全都被面罩所操控,剑法并非自然而发。你熟知他们套路,应当剑随心动,趁机挑落他们的面罩,便能反败为胜!”
甄裕得她提点,喊了声:“晓得了!”往左首退开两步,先与其中六泉拉开距离,故意在右肩卖出一个破绽,登时引得剩余两泉挺剑而击。甄裕暗中反握水晶剑,做了个直刺的姿态,那两剑立即横起而挡,谁知甄裕反手上撩,两柄剑登时被挑得飞起。
甄裕趁机正握水晶剑,接连上挑,那两泉的面罩随即掀去,瘫软在地。甄裕抛去水晶剑,抓住尚飞在半空的两把长剑,接连挑击,又将另外四泉的面罩挑落,到得最后,只剩下那虹泉与冰泉仍在与他周旋。
甄裕瞥了眼倒地的六泉,只见他们无一不是熟识的濯门师兄弟,对这两名女子的身份更加好奇,正要如法炮制,掀掉两人面罩,谁知她们腾闪挪移,要比之前六泉灵活得许多。甄裕看向她们的瞳孔,只见眼神中情感流露,显然其神志并未丧失。
她们并未受面罩控制!甄裕心中一动,喊道:“你们是谁?”虹泉与冰泉并不答话,同时往后一撤,猛然间一道白影如电火行空,直向甄裕掠来,指尖轮击之下,甄裕大叫几声,双剑脱手飞出,重重摔倒在地。华玄脸色一变,凝睛看去,只见甄裕面前立着一个男子,雪白长衫,墨发飘荡,宛如天外来客!
“是天外人!”武林人士纷纷喊叫起来,直至此刻,众人方才得睹天外人的真容,登时屏住呼吸,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华玄却已完全愣住,令他不可思议的是,方才天外人突袭甄裕所使出的指法,分明便是钩赜派的独门绝技——素灵指!
华玄胸口震动,凝视着天外人的真容,一字一句地问:“静缘在哪?”
天外人道:“放心吧,过不了多久,你与她便能相见。”华玄心中一宽,丹裳也喜道:“静缘真的没死,她在哪?”天外人哼然冷笑,并不答话,转向甄裕。
甄裕跪倒在天外人面前道:“师……师父!”
天外人冷漠地望着他:“为师对你二十多年的养育之恩,难道还抵不过你和那钩赜派弟子几年的交情吗?”
甄裕垂首道:“我……我……”
天外人道:“况且,我不仅是你的师父,还是你再生的恩人。”
甄裕脸色一变:“再生……再生恩人?”
天外人道:“二十年前,赵无惮、何慕云等人在海上等候迦孪花开,却不能确定花开之后究竟是药是毒,便抓了一个乞儿来试药。只是他们想不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萧泯恍然道:“原来二十年前夺走惩恶扬善花的人,就是你!”
天外人道:“不错,但除了迦孪花,我还带走了一件事物。”
甄裕颤声道:“那……那个乞儿。”
天外人道:“你猜那个乞儿是谁?”
甄裕不敢相信道:“我……我就是那个乞儿。”
天外人道:“你本是一个人尽可欺的乞丐,若非我救了你,你早已成了赵无惮他们试药的冤魂。我不仅保你温饱,养育你成人,还传授你濯门的武功和技艺,让你重生。时至如今,你却如此来报答我?”甄裕全身剧颤,头磕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纪天瑜大声喊道:“阿裕,你可千万别被他蛊惑,你什么也没做错,他就算是你的亲生父母,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你也不用替他卖命。”
“伤天?”天外人笑了笑,“天人五衰,万物重生,此乃天势所驱,我是顺天而行。”
莫迥怒斥:“你绝非替天行道,你只是为了报一已私仇,我若没猜错,你定然就是戡天教的余孽,你一定是在为那大魔头霍亢报仇!”
天外人冷哼一声:“我早已说过,戡天教若尚在人世,我第一个灭的就是此教;霍亢若不死,我第一个杀的就是此人!”
众武林人士均脸色大变,面露不解,实在是看不破这天外人的心思。这时突听得华玄一字一句道:“吴先生,不必遮瞒了,向大家露出你的真面目吧。”
天外人闻言,沉默了许久,才回答道:“这是薛子铭告诉你的?”说这话时,音调突然放低,变作了一个低沉的中年男子。
纪天瑜听出来了,脱口道:“你……你是那个卖书人!”
秦若不解:“你究竟是晏无尘,还是什么卖书人?”
天外人诡异地发笑:“人神兽鬼皆平等,心色因果无差别。而今天下将变,我是濯门门主,还是不知名的小书商,又有什么分别。”轻轻揭下了面罩。
得知静缘无恙,华玄精神重振,向天外人定睛看去,只见他四十多岁,长脸深目,正是先前在南昌农匠盟时,用一部《西游释厄传》帮助自己解开怪猿之谜、自称射阳山人吴承恩第八代玄孙的吴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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