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大明万历初年,得张居正李成梁一文一武两大名臣,于内政通人和、百废俱举,于外平定辽东,国势衰微的大明一时安稳,此之谓万历中兴是也。
李成梁长子李如松,字子茂,万历二十年,平哱拜之乱,夷其九族,一时宁夏清平,李子茂风头无出其右,进都督,世袭锦衣指挥同知。
时倭国平秀吉初定东夷,率师十余万杀奔朝鲜,子茂引四万明军并满洲一部兵马援朝,诸事冥冥皆由天定,源头皆起于此。
“笃笃笃~~~”清脆的马蹄声在明军的营门外响起,李如松双手反背,盯着地图,一语不发。身边诸将皆窃笑:“这李大元帅最看不惯部下犯迟到这种错误,不知道是哪个倒霉鬼撞来了。”
领头的是个瘦削的中年人,双腿一翻,从宝马上跃了下来。径直步往帅帐。身边粗壮的汉子跟随他前行,他挥了挥手。“主子,还是让奴才跟着……”“不用了,我倒想一个人独闯明军大营。”瘦削的男子没再回头,把帐篷的帘子一掀,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汉子只好在帘外候着。瘦削的男子嘴角闪出了不易觉察的微笑
“末将努尔哈赤,拜见李元帅!”努尔哈赤体内运起真气,大吼一声,诸将虎躯一震,不禁头皮发麻,小声念叨道:“这个鞑子可真不好惹。”李如松依旧紧盯地图,图上用毛笔涂得又粗又黑的点,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眼前平壤这座坚城。
“末将努尔哈赤,拜见李元帅!”努尔哈赤用尽全身力气,又吼了一声,在场的诸将都已承受不住眼前这个瘦削的中年人,仅仅一炷香的功夫,他们就改变了对眼前这个人的看法。李如松之弟梅,不禁小声提醒:“哥,女真的将军努尔哈赤来营帐里拜见你了。”
李如松阴沉着脸,转过身来,破口大骂:“李如梅老子怎么跟你说的,在军营里叫我元帅!”
“是…是…是…李元帅,努尔哈赤将军来军营里拜见您了。”
“哦…你说的是女真将军努尔哈赤啊!刚才他说了参见了么,声音太小了些,我没听到,努尔哈赤是哪位啊?”
“末将努尔哈赤,拜见李元帅!”努尔哈赤终于把声音压低了下来。李如松点点头,微笑道:“将军,我说各路大军集合的日子是几月初几啊?”
“正月初二,元帅。”
“你带了多少人啊?”
“连末将在内,共五百零一骑。”
“那好啊,连浙江的吴惟忠带了三千步兵都只比这个期限晚了一天,明天我就要攻城了,你和你的五百骑兵就在鸭绿江边,凭什么迟到!”李如松声震如雷,远远超出了努尔哈赤的气势。诸将却收起了震粟,挂着一脸微笑,准备看着眼前这个不可一世的鞑子低头认错,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也被李如松同化了,喜欢看着别人讨饶的的模样。
“末将此番迟到,自知罪孽深重,此番归营,来给元帅送份大礼。希望元帅海涵小人”被李如松一吼,连李如梅都喏喏连声,而努尔哈赤脸部连一点抽搐都没有出现。
“哦?那我倒要看看,你给我备了什么礼可以让我原谅你。”
“我备的大礼是元帅日思夜想的。”努尔哈赤说着,贴肉取出了一份书信,毕恭毕敬地双手呈给了李如松。
李如松接过信,双目在信上游移,忽地将信揉成一团,抛到身后,“来啊,把这个奸细给我拿下!”李如松怒指努尔哈赤“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坑害我四万大军。”说着,左右的卫士已经将努尔哈赤两手反扣。
努尔哈赤笑道:“我本以为李元帅是个威震华夏的英雄,不曾想,今日一见,竟然也是个畏畏缩缩的庸才啊!”
李如松也不恼怒,道:“努尔哈赤,我的父亲和你的父亲到有些渊源,你肯定也忌恨着我,所谓人心隔肚皮,你努尔哈赤表面是我大明的封臣,可谁能知道你是不是小西行长的走狗呢?这封信上只不过写着小西行长要与我军议和,并欢迎我军进入平壤,你用你的脑子想想,我大军压境,他不好好备战,议什么和?努尔哈赤,我敬你是条汉子,可你为了复仇,竟然做出这么愚蠢幼稚的事情,这可不像你给我的第一印象啊!”
努尔哈赤仰天大笑,道:“我还以为大元帅有什么高谈阔论呢!原来也把我努尔哈赤看成小人了,你们汉人有句古语:‘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努尔哈赤深感皇恩浩荡,为什么要帮倭寇打自己人呢?我知道大元帅还是不放心在下,所以在下带来一个人,他的话,将军总该相信了吧!”说罢朝外喊道:“额亦都,把沈大人请进来。”
“是,主子!”那粗壮汉子立即翻开帘子,只是身边多了一个身着明朝官服的谦谦君子,看起来像个高官。那文官见着李如松却也不跪,只是小鞠一躬,道:“在下沈惟敬,参见李元帅。”
李如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摆摆手,李如梅赶紧靠了过来,李如松耳语道:“如梅,这沈惟敬是谁啊?”
那沈惟敬本是个混混,虽然没什么真本事,但是总是有些混混的优点,那便是脸皮厚,见李如松不搭理自己,便毫不迟疑的自报家门:“在下沈惟敬,乃大明派遣至住朝日本军队的使者,特为元帅贺喜。”
这沈惟敬一自报家门,李家两兄弟倒也回想起来,高丽地界上倒是有这个人物,李如松清清嗓子,说道:“本人何喜之有啊!”
沈惟敬笑道:“元帅不是最头疼平壤城吗?但是平壤城的守将小西行长,派了一个使团,前来请赏,正在城外的驿站待着呢!”
李如松望向努尔哈赤,努尔哈赤仍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眼神平静得像无风的湖泊,晶亮,却掀不起波澜,李如松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对于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男子,他这个以整人为己任的元帅,竟然对他束手无策。
李如松沉默半晌,挥挥手道:“今天就到这里,李如梅留下,其他人回到各自营中备战。”
“谢元帅!”诸将长出了一口气,今天经历了太多风波,临战之际,双方突然议起和来,对于这暴风雨的宁静,他们打心底里都知道,李大元帅不可能放弃进攻的计划。唯一令他们挥之不去的梦靥,正是那满脸亲和的女真汉子??????
努尔哈赤步出明军大营,额亦都早就牵好努尔哈赤的宝马,问道:“主子,咱们下一步怎么办?”努尔哈赤道:“你先别急,我叫你办的事你办好了么?”额亦都笑道:“主子,我办事你还不放心么。”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张泛黄的牛皮纸,“主子,我刚才看过了,明军的步兵一个个都面黄肌瘦,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唯独戚家军的几千人马是个例外,另外,李如松的直属部队,正是几年前李成梁的辽东铁骑,只不过人马换了一拨,手上还都装备了火器。”说着,把最底下的一张牛皮纸抽了出来,“这便是汉人称之为三眼神铳的东西。”这额亦都还想再说下去,自己的一双大手忽然被紧紧地束缚住了,他抬起头,发现努尔哈赤紧紧地压住他的手,一把将牛皮纸夺了过来,额亦都刚想要回来,努尔哈赤指指明军的军旗,额亦都立即心领神会。跨上了自己的战马,努尔哈赤一声令下,数百人马连骑向北而去??????
“如梅,你应该知道,我留你下来的原因吧!”李如松的目光又回到了那张大地图上,不过眼神不再对着平壤城,而是对着那一条条迷人的波浪,他的眼前,不再是墨渍,而是厚厚的白雪中若隐若现的峰峦,如少女白净的脸颊般清新,他本无意于这样的景色,但凭空杀出的努尔哈赤,让临战的他心绪全乱,他急需令自己平静下来。
“末将愚钝,不知元帅为何单独留下末将。”
“好你个李如梅,在我面前你装什么傻,说吧,如柏呢?”
李如梅呵呵一笑,道:“元帅,如柏他巡逻去了。”
李如松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怒道:“李如梅,你胆子大了,连我你都敢骗了?别以为我不知道,如柏去五圣山了,而且还是你吩咐他去的,你在大战之前,未经我的同意擅自调动我的几百兵马也就算了,竟然还去五圣山消遣,你来高丽是来打仗的,不是来玩的!”
李如梅大气也不敢喘,李如松怒气上涌时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要再应答估计小命都没了,心里的委屈无处排泄,只得小声嘀咕道:“如柏真不是个东西,这种事情都找大哥报告,怎么不想想大哥知道这事我怎么办。”
李如松笑道:“如梅,你这想法未免也太幼稚了些,几百人马的调动,能瞒得住我?而且凭你和如柏这爱玩的天性,这附近,也只有五圣山这个地方你们勉强看得上,我大明奇山异水数不胜数,却比不上这异国他乡的小山?”
李如梅见李如松露岀笑脸,不禁暗骂一句:“这什么人啊,变脸比变天还快。”这嘴上却不敢这么说,小心翼翼道:“元帅,末将知错,末将绝不再做这种临阵玩乐的蠢事了。”
李如松道:“也罢,既然你不去,那我就自己去了,来人,备马!”
“喂!别啊,大元帅你这是真要去五圣山?”李如梅一时也糊涂了起来
李如松笑道:“我有说过我不去五圣山么,不过先说好,你要随我去五圣山的话,要备一份大礼。”
“元帅,这五圣山上难道还有什么贵客?”李如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真的无法想象,还有几户人家能坚守在茫茫的雪原中。
“你那么多话干嘛?我让你备礼你就备礼,花多少钱我都不在乎,去吧!”说罢,背对着李如梅,向营门走去。李如梅不知道的是,在李如松的眼前,似乎出现了相貌堂堂的一个七尺男儿,他把手放在李如松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不愧是我最有出息的徒弟,现在已经可以指挥千军万马了,哈哈。”
“师傅,我来到五圣山了??????”
“好啊,无论如何,你要明白师傅教给你的,最厉害的武器,不是火器,不是阵法,更不是神算,而是人心,人定胜天,明白么?”说罢李如松见眼前电光一闪,只觉得一片眩晕,面前俊朗的男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白雪烈风,还有滚滚的热泪在眼眶打转。李如松赶紧抹了抹眼中快要滑落下来的泪珠,吼道:“备个马都慢吞吞的,打什么仗。”
??????
马蹄声渐渐拉近,五圣山洁白的轮廓也渐渐清晰起来,几十骑马在狭窄泥泞的雪地上艰难地前进,大雪接连几日光临平壤城郊,直至王师到达,天空才慢慢放晴起来,但前往五圣山的路途上依然积着厚重如铠的白雪,辽东的高头大马把颀长的马腿埋没在茫茫的雪地中。但是随着五圣山在众人眼中的轮廓越来越为清晰,脚下的积雪慢慢地融化成了涓涓细流,奇怪的是,众人非但没有被冰冷似利刃的冬风侵袭,反而感到了丝丝暖意,周围的树木一改寒冬时棕色的沉默,而是早早地换上了绿色的新衣,李如梅用胳膊轻轻地捅了捅李如松,得意地笑道:“你看,我就说五圣山不输咱们大明的奇山异水吧!”
李如松嗔怒道:“五圣山的景色再如何奇特,也不是我们军人玩乐的地方,不要忘了,高丽几千万平民百姓都在看我们怎么打这一仗呢!”
李如梅忙道:“哥,以后我再也不干这种出格的傻事了。”心里却暗骂道:“这个李子茂,说得多么大义凛然,自己身为元帅,到头来走在去五圣山的最前头。”李如松看着李如梅的脸色,心底也明白了七八分,不过没有点破,而是奋马扬鞭,向前冲去,搞得一行人也跟着跃马狂奔了起来,道路上简短的对话被清脆的马蹄声掩盖住了。
道路更窄了,李如松勒住马头,对李如梅道:“我让你准备的厚礼在哪儿?”
李如梅笑道:“哥,我办事你还不放心么?”说罢,手一挥,身后的卫士捧着几个花花绿绿的盒子走上前来,李如松点头道:“诸位随本帅来高丽征战一趟实属不易,今日可在五圣山尽情游览,不过有一点,本帅决不容许我们中的任何人违背军中关于扰民的任一军法,如有发现,严惩不贷!”
众人四散而去,李如松道:“如梅,随我来。”李如梅听罢要去牵马,李如松摇摇头,李如梅只得随其步行,而自己准备的花花绿绿的礼盒又回到自己的双手之间,好在李如梅下盘稳实,否则在五圣山这崎岖盘旋的路上早就叫苦不迭了。
李如梅随着李如松前行,两人一前一后,李如梅心底啧啧称奇,这远近的几十条山路,都失去了山脚一反常态的神奇,离峰顶越近,白雪便盖得越厚,五圣山像极了一个瑟瑟发抖的老人,把自己裹成了一个白粽子。唯有自己与李大元帅踏过的这条蹊径,两旁依然被一簇密过一簇的绿荫包围着,朦朦胧胧中,李如梅似乎闻到了一丝桃花的香气,看见了绿茵上那翩翩起舞的,无忧无虑的蝴蝶,在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狠将军也陶醉在这奇特的景色中无法自拔。
“李如梅……”一声惊雷在李如梅耳畔爆炸,李如梅吓了一跳,方才反应起与喜怒无常的李大元帅同行,忙道:“哥,什么事?”
李如松阴沉着脸道:“如梅,不要发呆,我叫了你十余声了。现在只有你我兄弟二人,为兄的再藏着掖着,可就是做哥哥的不对了。”
“哦…哦…”李如梅依旧听得云里雾里,不知李如松为何突然严肃起来。只好敷衍着应答起来。
李如松明知李如梅心不在焉,但是心乱如麻的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言语,他试探地问道:“你想知道这个努尔哈赤的身世来历么?”
李如梅本似半梦半醒,一听到这四个字,却像醍醐灌顶一般,他赶紧点点头,李如松见弟弟终于跟上自己,于是如竹筒倒豆般道:“这个努尔哈赤,乃隶属于建州女真,他表面忠于我大明,背地里却不断扩张自己的地盘,现在他在辽东,已成了一支不容小觑的力量。”
李如梅问道:“可是努尔哈赤自己也说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他的野心,胆略得有多大,仇恨得有多深,才敢跟大哥,跟我整个大明做对?”
李如松叹道:“这正是问题的症结所在。小时候父亲横扫辽东,次次得胜而归,那时候觉得打仗真的很简单,就是带着几万大军,横扫蛮荒之地。可是真正上了前线,才知道战争不仅仅只是士兵的打打杀杀那么简单。无论是敌是友,每有一个人阵亡,都是一个家族的一曲悲歌。”
“哥,你似乎在回避我的问题。”
“没有,只是突然的有感而发而已,说来实在有些对不起努尔哈赤,几年前,父亲扫平建州叛军时让努尔哈赤的父亲塔克世充当向导……”
“塔克世…他阵亡了?”
“嗯……”
林又一次寂静下来,不远处家犬低声的吼叫传入两人的耳中。“我们到了。”
李如松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扣响了眼前的柴门,李如梅四处张望着,害怕突然蹿出的那条犬打翻这花花绿绿的礼盒,不过他的担心显然多余,不一会,稍显破旧的柴门发出“咿咿”的声响,一个方及李如松腰间的小孩子,出现在两人的视野里,身后跟着一只体型硕大的家犬,显得极不相称
李如梅俯身摸着那孩子的头,笑道:“孩子,你家中的大人在哪呢!”
那孩子没有半点警惕,反倒是狗又一次警觉地低吼起来,那孩子对小狗怒目而视,嗔怒道:“大黄,不得对客人无礼。”那狗方才停住了吼叫,识趣地后退,却不敢丢掉那份机警之心,依然注视着来人。
那孩子答道:“家父外出劈柴了,祖父还在屋里弹琴。”言罢,屋内果然传出一阵素朴的琴声,尽管不加修饰,但这清澈的琴声配上后屋小溪潺潺的水声,给这陋室增添了几分高山流水的感觉。
突然间,琴声戛然而止,只听得屋里传出一声:“鸣儿,把贵客堵在门口可不是一个好主人哦!”“我知道了,爷爷!”那孩子一边甜甜的应答着,一边让出一条路来,好令李家兄弟步入中庭,李如松扫视着院内的布置,虽然四处长满青苔,但长的却不凌乱,李如松脑海里突然冒出了陋室铭里的词句“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可他身后的李如梅就没那么大的雅兴了,对天气了解不足的他在铠甲内套了厚厚的棉衣,再加上崎岖的山路,一身的重负,即使是精通武艺的人此时也如在蒸笼之中,李如梅再也撑不住,小声念叨道:“哥,真热啊!”便整个人软了下去。如松不禁讪笑道:“这个如梅,真是不让人放心。”那小孩也笑道:“只怕这位哥哥是中暑了,我将他扶至房中,令他好好歇息一番,祖父等待元帅已久,元帅不能因为这么一点小事而作罢啊!”
李如松惊道:“我李如松何德何能?竟让贤人如此挂念……”正说间,房里传来一句:“李大元帅为何在庭中踌躇?”李如松听罢,乃三步并作两步,迈入屋中。眼前突然闪过一掌,如松侧身一避,另一掌便从身后打来,速度迅如闪电,打在李如松腰上。李如松寻思道:“此是何人,出手如此迅猛,师傅只说有高人藏于草庐之中,莫非眼前人乃世外高手?好在他发力不猛,若他真下重手,恐怕我武功早已尽废。何来还手之力?”赶紧伸出左手,拨开这掌,右手握拳打出,对手收回先前一掌,拦住李如松右手,李如松左腿望对手下盘扫去,那人却不闪避,反飞起右脚,李如松左腿已到,踢中那人小腿,却好似踢着钢铁一块,李如松只得叫苦,他收起左脚之时,眼前人便横起右腿望李如松踢去,李如松顺势伸出右腿再扫眼前人下三路。早年在辽东同玩伴摔跤时,李如松这一招可谓百试百灵。两腿左右开弓,即使是摔跤高手也招架不住。但眼前人下盘及其稳实,左腿经这一扫却岿然不动。
“哈哈,如松吾侄,腿法不错,就是力道稍显欠缺。”眼前人突然停住动作,转身慢慢地回到座位上。李如松定睛一看,这哪是甚么座位,只是一张略显破旧的草席罢了,不过草席前那透着檀香的桌子,素琴,足以令人心醉。
李如松也兀自明白了七八分,明白师傅口中的高人,便是他自己的师兄,早年在杭州总督府与师傅同为胡宗宪总督的幕僚,晚年携家人东渡渤海隐居高丽五圣山,自号五圣老叟的徐一桓,于是俯身拜道:“师侄李如松,拜见师伯!”
徐一桓摆摆手道:“这破落屋子也没什么落脚的地方,也就委屈师侄席地而坐了,哈哈!”
李如松乃提起花花绿绿的礼盒,放到屋中道:“师侄备了些薄礼,不成敬意。”
徐一桓重又站起身来,谢道:“师侄有心了。”便在这盒子间挑挑拣拣,最后挑中一个略显单薄的盒子,率先揭开盒盖,这里面却非甚么人参鹿茸之类的金贵物品,而是一小摞宣纸,李如松不禁暗骂一声:“李如梅带什么不好,偏偏带份宣纸,这成何体统?看来以后这种事可不能交给他办了。”
徐一桓没把李如松那细微的变化放在眼里,把这一摞纸细细端详了一番,忽地大笑道:“好纸,好纸。若能书诗数句于纸上,虽损阳寿亦是值了。”当即提笔写下:
倭寇犯我天朝境,将军策马逐东夷。
初战平城肃杀起,奋勇自当跃碧蹄。
再战辽东土蛮震,虎威恨不向女真。
父子协力天下济,兄弟同心坚如金。
只惜传奇奸人误,空余后人吊武穆。
以身献国又何妨?君恩足报家国殇。
徐一桓挥毫而就,李如松的目光于上扫了几遍,不禁皱起眉头“看来师傅说的没错,他与师伯年轻时被世人称为‘徐文武’。师傅自然是个‘文’字,那师伯便是‘武’字,今日一见果然不假,尽管这一笔一画写得精妙无比,可整首诗却不知所云,韵律交代得也不显得工整,所谓人无完人,大抵如此。”
徐一桓见李如松沉默不语,便笑道:“师侄怕是觉得此诗不好,也难怪,师伯只会写些打油诗,比起你师傅那位大才子可差远了。不过师伯也有一技之长。除了武艺,你师傅还有一点不如师伯呢!”
“哦?愿闻其详。”李如松一下来了兴趣。
“说来也非甚么正经本事,早年研读易经,稍有所悟,会几手卜卦和解字而已。”说罢望向窗外,斜阳西照,正欲湮于山中,无奈叹道:“听闻师侄明日就要挥师攻打平壤,今夜自然不好挽留,不然这卜卦的本事定尽传师侄,现在师伯先给你露一手,等大战结束后,定留师侄七天七夜,把毕生所学尽传与你。让你师傅也开开眼界。”
李如松道:“既然师伯盛情,师侄也就见识一番,不过卜卦就算了,师伯纵使说得天花乱坠,师侄愚昧,也听不太懂,只需解字便罢。”
“不知师侄想解何字?”
“吾名字中有一松字,不如就解此字罢。”
徐一桓低头沉吟道:“松者,木公也。”旋即抬头道:“不知师侄是想听吉言,还是凶言。”
李如松道:“吉言何解,凶言又何解?”
徐一桓道:“松者,木之挺拔也,四季常青,乃树中傲骨,正应将军铁骨铮铮。”
李如松不禁莞尔,道:“此必师伯吉言,不知凶言何解?”
徐一桓叹道:“松者,木公也,将军一生好设伏,嗜杀降。虽是为公,亦有功于朝廷,不过需提防林中之伏,若不幸为国捐生,圣上岂不失一栋梁之才?”
李如松听毕,愤然起身道:“谢师伯好意,如松战宁夏,戍辽东,征高丽,凡亲历之战,未尝败绩,所谓兵不厌诈,吾战法虽显莽撞,如此调度虽易中伏,但只因吾认为,解伏更易。更何况,大丈夫能战死沙场乃一生之幸。若不幸捐躯,圣上念及末将浅薄之功,必能照顾末将之子嗣,使末将无后顾之忧。至于降兵败卒,皆是该死之人,只敢掳掠百姓,王师至时,却不敢与争锋,此等懦弱之人,留于世上何用?”
明月爬上山头,屋子归于寂静,徐一桓长叹一声,席地而坐,又奏起琴来,琴声不再像往常那般清澈,加入了许多不安的杂志。突然一声甜甜的“爷爷”,打断了这支曲子。李如松回头看时,李如梅不知何时靠在了大门边。那个方及他腰间的孩子向着徐一桓跑来,徐一桓一把将他搂在怀里,徐一桓盖住脸上的波澜,笑道:“鸣儿,那个大哥哥有没有事啊。”那孩子摇头道:“爷爷,那大哥哥可厉害了,练过武功,穿了这么多衣服中暑也不太深,只喝了一碗解暑药就好得多啦!他还说自己是明营的大将军,明朝元帅的弟弟,可厉害呢”李如松听罢,白了一眼李如梅,李如梅不好意思,把头埋在铠甲里道:“元帅,我们该走了。”
那孩子哭丧着脸道:“哥哥不要走,等会父亲回来,一起留在我家吃个饭再说。”徐一桓哄道:“大哥哥和另外一位客人都是大明的将军,明天就要打仗了,今天晚上就不能留得太晚,客人不想待太久,主人可不能强行挽留呢!”那孩子点点头,徐一桓笑道:“这就对啦!”说着将自己刚刚挥墨写就的诗句递给那孩子道:“鸣儿,把这个当做礼物,送给刚才的大哥哥吧。”那孩子小心翼翼地把这幅随性而为的赠诗卷起来,捧着递给了门口的李如梅,如梅只得接过,笑道:“谢谢你啦。”
门外忽地传来了马蹄的乐曲,这乐曲离屋内众人越来越近,又突然间停了下来,马上急躁的声音喊道:“哥哥们,在里面吗?”如松道:“必是如柏寻到此地了。”“既然如此,两位师侄也不便久留,可以速返大营。”
正说间,如柏已抢进屋内,如松斥道:“如柏,不得无礼,还不来拜见师伯?”
如柏与如梅先是看了徐一桓一眼,又看看李如松,见李如松点点头,方才向徐一桓鞠了一躬道:“师侄拜见师伯。”
徐一桓呵呵笑道:“好啊,文长能有这三个徒弟,也算是他前世修来的福分罢!切记,辽东的未来,大明的江山,尽靠你们李家兄弟了!”言毕意味深长地望着李如松。
李如松道:“师伯,师侄们就此告辞,来日有缘,望能再相见。”说罢深鞠一躬,抱拳离去。徐一桓望向李家三人渐行渐远背影痛恨道:“李子茂骄傲自大,虽有如战神下凡,孙武再生,必受其才之害也,可惜我大明损折一臂。文长啊,师兄对不起你。说着两颗清泪滑落脸颊之上。”那孩子歪头问道:“爷爷,你为什么哭了。难道是客人走了你伤心吗?”
徐一桓赶紧拭去脸上的泪水,道:“没什么,爷爷这是高兴的泪水,天朝的兵马到来了,倭寇还能猖狂多久呢?”
“你要明白,师傅教给你的,最厉害的武器,不是火器,不是阵法,更不是神算,而是人心,人定胜天,不是么?”李如松骑在马上,思绪纷乱挥洒,那个俊朗的中年人又一次出现在李如松的身边。“可是师傅,师伯说的话一点不错,我嗜杀降,好设伏,恃才傲物,盛气凌人,必损阳寿。”
身边的中年人哈哈大笑起来,道:“师兄就是个半吊子的神棍,早年在杭州总督府,给胡总督卜卦时还说他手下无精兵强将,会尽失江南土地,倭寇会横扫东南所向披靡呢。说到底他也是分析了事实得出的结论,到头来算的还是人心。可他也没想到戚参将和他的戚家军让倭寇吓破了胆。相信自己的一切做法,切记人定胜天,不能因为解字的小事误了平倭的大局啊!”
“哥哥…...”李如梅轻轻捅了捅李如松,李如松猛地回过神来,发现身边的中年人被替换成了簇拥着自己的卫士和两个弟弟,李如松应答道:“如梅,有什么事么?”
李如梅掏出适才的那副诗句,问道:“哥,这个……”
李如松接过细细再读一遍,笑道:“师伯一番好意,咱们可要记牢,也不枉来五圣山一趟。如梅,你带几个军士,把这首诗刻在五圣山的界碑之上,留予后人见证。”心里痛痛快快地宣泄着:“努尔哈赤如何,神算又如何?我李如松,何时畏惧!”
“末将领命!”说罢,几百人马连骑向南而去,只留下几点红棕色都留在这青白色的画卷上……(本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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