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是件工具,想把工具用好不难,想把工具用坏掉更容易。白开心边走边想,不知不觉嘴上又哼起了歌。但是他一点都不开心。
白开心从来不开心,因为他知道所有的开心都是白开心。
在这个充满刀剑,恩怨,阴谋,侠义的年代,要是你一点儿不懂武功,却还要时时刻刻带着个三尺长的黑剑鞘,你也不会开心。
现在唯一能让他稍微快乐的事就是掂掂自己的钱包。
任务的赏银是五十两,这意味着他可以去人间烟火吃一笼刚出炉的蟹黄汤包,又或者去东城犄角旮旯里的面馆吃一千碗那里最好的面。
他已吃了两周的面,所以这次要去吃蟹黄汤包。
明天吃什么,吃的好与坏,全和他没关系,这些都由他今晚接到的任务决定。
“我不也是件好工具吗?”
一边想,他又哼起了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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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烟火。
神仙不食人间烟火,但是凡人要食,必须食。
可惜这里的烟火似乎并不在人间,而是在天上,普通人只可仰望却触碰不到的天上。
白开心慢悠悠的走了进去。他穿的还是两周前的那身行头,尽管旧了点,脏了些,但白纸折扇一打开,还是个公子哥。一个白白的公子哥带着把三尺长的剑鞘虽会略有些引人注目但也不奇怪。
不过他一点别人的目光都没吸引到。酒楼里客人的眼睛,小二的眼睛,舞女的眼睛全都被牢牢锁在一个黄衣怪人身上。
这人样貌奇丑无比,头发稀疏发黄,歪鼻斜眼,端起坛子喝酒时候连嘴巴都闭不上,一坛的上的好女儿红起码有半斤都从他嘴里漏了出去,看得旁边的店小二都接连咂嘴一副心疼的模样。
再瞧瞧他吃的菜,在这淮庆城最好的酒楼里他居然就只点了一盘馒头。
他吃馒头的方式也很独特,有的人喜欢用手抓着馒头吃,有的人喜欢用筷子夹着馒头吃,而他却用筷子插进,像是吃烤肉那样转着吃,撕着吃,不亦乐乎。
这就是白开心的师兄卜痛苦。
如果说白开心这个名字还勉强可以算是个名字的话,卜痛苦就真的是生编硬造出来的了。给他们起名字的人是他们师父,是他唯一的恩人,也是他最恨之入骨的仇人。
卜痛苦最喜欢吃馒头,这是他师父教他的:“你并不适合做一个杀手,因为你长的太引人注目,不过这样也有好处,你若在别人面前表现自己,那他们就一定会注意到,因此你要拼命把自己表现的够没用,这样他们就会看不起你,这样你就能让他们大吃一惊。”“同样是为了填饱肚子,吃米饭和馒头并没有什么区别,但偏偏吃炒菜米饭的会觉得吃炒菜馒头的人土,筷子夹着馒头吃的人会觉得手抓着吃馒头的人土,手抓着馒头吃的人会觉得筷子插着馒头吃的人更土。”从此,卜痛苦拼了命的吃馒头。
白开心一直觉得卜痛苦比自己更厉害,因为他会武功,而且很高。记得还在两人开始学字的时候,卜痛苦就已经可以轻易跳上学堂的房梁。
每当白开心想到这个场景时都恨不得给自己两刀,那时候从来没有人让他习武,他每天的事情就是看书,各种类型不同年代看不完的书。当他终于有时间习武时却发现自己练个马步都扎不稳。
白开心很少见到卜痛苦,似乎他有做不完的事,练不完的武。
在酒楼遇到他就更加罕见,尽管师父教育他要尽力在别人面前表现自己,但他却是很少出现在大庭广众前的,毕竟并没有人愿意被人取笑。
笑真的很种很神奇的力量,最能使人奋进的是笑容,伤人最深的也是笑容。人也是种很奇怪的物种,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却偏偏喜欢滥用。
卜痛苦既然出现在了人间烟火,那就一定会捅破天。
白开心快步往门外走去,只因他还想留着五十两银子吃顿合乎胃口的饭,而不是去买一件新衣服。
没有血溅出来。血没有出来,卜痛苦却出来了。
“接任务。”
卜痛苦说话向来准确干净利索,和他们的师父一模一样。
因此有卜痛苦在场时白开心总是闭上嘴安安静静的听。
他做起事来也干净利索,买价值五两银子的东西,既不会多给你一分,也不会少给你半厘。
谁都喜欢和这样的人打交道。如果没有看到那张脸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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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龙街一如既往的车水马龙。
人人都穿着新衣服,面带着喜意,这令白开心和卜痛苦更显的格格不入。
“旧衣服才更舒服。”白开心嘀咕了句。卜痛苦却早已走进了客栈。
看着卜痛苦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客栈黑黑的走廊里,他只觉得太平客栈的大门像张深不见底的巨口,从深渊中探出似要吞掉整个淮庆城。
这次是卜痛苦带的路。弯弯曲曲的走廊不正是怪物的肠子?
进客栈的人不少,却似乎从来都没有人出来过。
小二已在客房里等候多时。门刚被推开就说道:“杀王木溪。”
卜痛苦道:“时间。”
小二道:“一年。”
一字刚出口卜痛苦就已走了出去。
白开心这才开口道:“给我安排的什么身份?”
小二道:“明早东城外青旗酒肆。”
卜痛苦要杀的人只有一种结果,身上多一道剑痕。而白开心有时候自己都不知道他要杀的人会选择什么样的死法。
不用武功的杀法要复杂的多,事前需要准备的也要多得多。但是他现在只想填饱自己的肚子,他还惦记着那笼蟹黄汤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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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痛苦走的很急,他平时走路就很急,但是今天更急。
无风的天气,略显湿润的黄土地也被他走起了一阵沙尘。
男人看到想到美妙的东西眼睛就会发亮。
他眯着眼睛连夜赶上了回洛月城郊的马车。杀手总习惯掩饰自己的目光。
回,当然是回,他的家就那儿。
万两赏银,一山二宗三谷的解忧谷,解忧谷谷主王木溪,这些全都被他抛在脑后,现在他心里只有一个人,两个字,宝宝。
宝宝当然不是他的孩子。
宝宝就是他的孩子。他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的孩子。
卜痛苦今年才不过二十七岁,十七岁那年的春天他在洛月城郊外的油菜花田间第一次遇到宝宝。
他至今仍记得那件鹅黄色的纱衣。
如同不小心从天上掉下来的小仙子,又好像本就生长生活在花丛中,以露为水,以蜜为食的精灵。
他也忘不了那双茫然无助,雾蒙蒙,灰黑色的眼睛。
他还记得宝宝口中在一遍又一遍的喊着:“白开心!”
他实在不忍看着一个天使这样声嘶力竭痛苦万分。于是他学白开心的语调喊了句:“我在这。”话说出来后声音像得令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于是他学了十年。
从此洛月城郊成了他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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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庆城,青龙街,太平客栈。
已快四更。
两个时辰前白开心就端坐在床榻上,怀中抱着三尺长的漆黑剑鞘。
任谁看到这副模样都会以为他是位剑在人在,剑亡人亡的痴心剑客。
他习惯早起,师父教育他人不睡觉会头昏,睡久了也会头昏。
他当然困,太平客栈也足够安全。但他还是不能闭上眼。
心中一遍又一遍的想着老李头,想着高子,想着张大富,想着那没名字的老头儿。
想着他师父,想着卜痛苦,想着万两赏银,想着他没见过的王木溪,想着他从未去过的解忧谷。
他将从小看过的万卷藏书一本一本,一页一页的回顾。
他让脑海被各种杂乱无章的思绪充满。
他甚至想象出一座高耸入云的青石山,而他在光秃秃的山脚下下用锉刀一点点磨下半捧石头渣子。
终于他倒了下去,开始昏睡。
闭上眼的瞬间却还是瞧到了一双灰蒙蒙的眸子。
他永远都不会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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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每隔二十八九天就会圆一次。
人却不会。
卜痛苦一个人坐在房顶上。
他家的房顶上。
他又开始吃馒头。
一大口馒头,一大口酒。
混着烧刀子的馒头噎在他喉咙刺激得他涕泗横流。
这样他才觉得自己不痛苦。
师父将宝宝带走了,他知道这是迟早的事情,因为宝宝也是师父带来的。
没有什么事能瞒得过师父,除非他愿意让你瞒着。
师父说这对他练剑有好处。
看来现在已经没什么帮助了。
以前卜痛苦觉得自己只有和宝宝在一起的时候才算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现在他发现自己仍然是个人。
一个痛苦的人。
痛苦得想发疯,想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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