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完了王玄策,燕山先生没有叫众人散去,而是转向了束趾高气扬的竹青,道:“你身为我的侍者,不知持戒守礼,先是玩忽职守,后与人斗殴于廊下,如此行径,我若再将你留下,岂不是叫人笑我门风不正,如何教人读书?你且收拾了行礼,回长安去吧。”
竹青原本以为燕山先生打了王玄策,便是认定了是风哥的不是,没想先生竟然要赶自己走!竹青跟随燕山先生多年,受人尊敬,月例之外,还有诸多学子家长私下的孝敬,他早就把学馆当成了自己的家,燕山先生此举,无异于晴天霹雳。竹青泪流满面的哀求道:“竹青知错了,先生,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诸多的童子书童侍者看着竹青这般模样,心里都不忍心,可想起平时竹青耀武扬威的模样,却都不愿意开口替他求情。
刚刚挨了打的王玄策小童子却破天荒的扯了扯燕山先生的袖子,道:“先生,念竹青哥哥是初犯,又诚心改过,您再给他一次机会吧。”
燕山先生眼睛瞪得老大,似乎想从王玄策天真的眼睛里看到他的心里去。不仅如此,就连竹青本人也震惊不已,结结巴巴的说道:“你,你不怨我?”。
王玄策笑嘻嘻的摇摇头,道:“你与风哥打架,肯定不是一个人的愿意,就好像一个巴掌拍不响一样。”
“孺子可教也!”燕山先生喜上心头,再看周围一圈懵懂无知的孩童,竟然无一人有平日调皮捣蛋的王玄策仁慈之心,暗道,此子将来定然能成就一番大业。燕山先生摸了摸王玄策的头,道:“既然你同竹青求情,我便问你,若是我将他留下,他再犯错,老夫又应当如何自处?”。
竹青一听,心都悬到了嗓子眼,要是王玄策回答不好,那自己真的就只有回长安城外的老家,从此务农为生,再无受众人追捧的生活了。
王玄策歪着头,两个眼睛一转,立刻笑眯眯的说道:“先生是先生,竹青是竹青,他如何与先生何干?左右最坏不过请走,又有何妨?”。
“好,好,好!”燕山先生连说三声好字,抖了抖袖子,这才摸着胡须眯着眼睛对竹青说道:“既然玄策替你求情,那老夫也不是不近人情之人,便再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竹青听了,连连磕头谢罪,这场风波才在燕山先生的吩咐下散了众人。
斜阳下,风哥在王玄策身边给他磨墨,看着认认真真安安静静的王玄策,风哥当真还有些不习惯,终于在王玄策努力的抄写完第三遍千字文的时候,风哥打了个哈欠,睡在了王玄策身边。
一阵凉风过去,风哥打了尿颤醒来,发现自己独自一人在这课室里吹凉风,跟前哪里还有王玄策小童子的身影!风哥赶紧的站了起来,双腿乏力,又跌坐了回去。
外头扫院子的竹青听见了,进来课室,看见一脸惨白的风哥,又想起白天因为他自己受了罚的事,于是打算吓唬风哥一吓,道:“先生还说我玩忽职守,看来你这书童当的更加不靠谱,前日里王玄策才丢过一回,今日,你竟然将他又丢了!”。
风哥此时羞愤难当,可惊恐更甚,顾不得与竹青斗嘴,道:“竹青小哥,我白日多有冒犯,向你赔不是,只是我们家公子年少,若然走丢了,或是踩着什么猫儿狗儿蛇的,我与你都不得好,你说是不是?”。
竹青也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既然风哥服服帖帖的赔了礼,他就不好再戏弄风哥,道:“你别急了,王玄策今日没丢。方才他抄完书,去给先生交书稿去了。他看你睡着了,便没有叫你,此时他应该在先生的书房,你且去寻他吧。”
风哥方才急出了眼泪还挂在眼角,竹青的话就打消了他的惊惧,高兴得跟什么似的,抱拳谢过了竹青,这才收拾了王玄策的笔墨纸砚,往燕山先生的书房走去。
燕山先生一生,当真用得起高风亮节四个字,只因为在四十岁那一年,认识了一位云游四海的大和尚,与他交流一番后,明心见性,这才急流勇退,从那风云莫测的朝堂退出,来到了这城郊之地,开馆授课。
这学馆一开,便是十年。
十年里,燕山先生教过的孩童,聪慧过人的有,愚钝的有,听话的有,顽劣的也有,但是如王玄策这种顽劣得超过了他这年岁上限的,还真是鲜有。
这两日几番事情下来,年事已高的燕山先生早就身心俱疲,此刻在书房安静,竟然也入了梦乡。
王玄策抱着厚厚的一沓纸,纸张上的墨迹都还未干,心里就惦记着燕山先生说要给自己讲大唐以外的世界是个什么模样的事,兴冲冲的就跑了过来。
燕山先生有些粗重的呼吸声告诉王玄策,他睡着了。原本喜欢恶作剧的王玄策,竟然安安静静的,蹲在了燕山先生跟前,等着他醒来。
燕山先生本来就是小憩,翻了个身,就觉得眼前突然蹲了个小人儿,还有的那点儿困倦立刻就没了踪迹,睁开眼,就看见喜滋滋的王玄策正盯着自己,把燕山先生一口气没被吸好,呛得老脸通红,半天才顺过气来。燕山先生指着外头已经挨着山边的太阳,大声说道:“王玄策,这么晚了,你不归家,在这里做什么?”。
王玄策把墨迹早就干了的一沓抄书往燕山先生跟前一晃,往前凑了一步,道:“先生不是说,等我抄完书了,就同我说那黑色的胡商是从哪里来的吗?我看见胡商里头有人带着女子的耳饰,衣服却又同国寺里的大师父穿着一样,是什么道理?”。
燕山先生看了看王玄策抄写的千字文,字写的一般,可贵在整齐,且十分都是他自己的亲自抄的,不若前头罚抄书,一半以上都是风哥代笔的,心里十分安慰,连连点头,道:“可用是抄完了就直接过来的?”
“是的,先生。”王玄策头点的跟小鸡啄米似的,两个眼睛忽闪忽闪的,就等着燕山先生开口了。
风哥就在这时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看见王玄策后,仿佛看见了救命的稻草,也不管燕山先生在场,偌大的一个人哇哇的哭了起来:“少爷啊,吓死风哥了啊,我以为你又跑了啊!”。
燕山先生刚要开口,风哥冲进来又打断了他的思路,指了指王玄策,又指了指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风哥,道:“你家少爷到这会子还未用晚膳吗?”。
风哥抹了吧泪,给燕山先生行个礼,这才带着哭腔说道:“少爷今日用功,确实没有用过晚膳。先生罚抄的千字文十遍都是自己抄的,是我不小心睡着了,不知道少爷来您这里,吓着了。”
燕山先生长长的舒了口气,道:“竹青,你却给玄策煮一碗面来。”外头竹青不大情愿的答应了一声走了,燕山先生这才对风哥说道:“既然都这个时辰了,便让你家少爷用些面了再回去吧。”
“不行,先生说话不算话!”王玄策急了,道:“先生明明说要给我讲胡商的,我不吃!”
燕山笑着摸了摸胡须,道:“风哥,你且回王府报个平安,再套了马车来接玄策,我同他再教授一些东西。”
“是,先生!”风哥早就着急着要回去,王府上下就这么一根独苗,今日都这样晚了王玄策还没有回去,只怕府邸上下都极坏了。风哥不顾王玄策的态度,点了头,立刻就跑了。燕山先生这才笑道:“玄策,你看,你若是不顾身边之人的立场,会带来多大的麻烦,你可明白吗?”。
“玄策知错了,先生,现在可以同我讲了吧?”王玄策凑到了燕山先生眼前,那期待的的样子,仿佛燕山先生要给他送一座金山似的。
“好好好,这就讲。”燕山先生坐直了身体,招呼王玄策搬了个小凳子坐下,这才开了口:“那黑色的胡商,是从一个叫天竺的国度而来的。”
“大唐的国土十分广阔,前头给你说过的。”燕山先生的眼睛看向了书斋以外,语气中带着十分的自豪:“我们现在居住在洛州,往西走,长安是大唐的督府,再往西,有吐谷浑,再往西是山林交叠的吐蕃,吐蕃最大的重镇是逻些,再往西走,便是大唐版图的边界不冉。不冉附近有一个叫尼泊尔的地方,那是一个充满了各种神奇传说的地方。再往西走,就是你方才所问的天竺了。”
王玄策听着燕山先生的话,眼神里全是满满的憧憬,道:“要是有一天,我也能去这些地方走一走,那该多好啊!”。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燕山先生轻轻的摇了摇头,叹道:“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可是又有多少人知道,书中自有上天入地,书中自有海阔天空。玄策啊,先生给你取一个字可好?”。
王玄策使劲的点头,听了刚才燕山先生的话,燕山先生在他心中的位置已经提升到了一个很高的位置,自然答道:“好!”。
“嗯,”燕山先生摸了摸王玄策的头,说道:“怀仁,心怀感恩,念苍生以仁,玄策你说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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