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峭春寒,阴暗暗的天空不觉竟又开始飘起了白雪。雪开始的时候还只是零星碎片,不久过后,因寒冷而凝聚的雪花就如鹅毛一般,飘飘洒洒,落到了污浊的地面。
青石板上很快积满了一层很厚的雪。
长街,很快由于这场大雪静了下来。
一面旧蓝色门帘被掀开,紧接着在几声怒骂声中,一个醉醺醺的锦衣少年被扔了出来。四个挽起袖子的骠形大汉也紧跟着走了出来。为首那人黑着脸对这个醉眼惺忪,显然还没缓过神来的少年冷斥道:“小子,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出老千竟然出到我长乐赌坊头上!这次就算小惩大诫,要是再让我们看到你,小心你这的小命。”
这几个大汉也被这寒冷的天气所激,不由打了一个冷颤,嘴里轻啐了声晦气,很快回了屋。
那少年满脸通红,脸上,身上到处是血痕,可那少年不知是不是由于酒喝得太多了的缘故,对于这些痛苦他丝毫不在意,他踉跄着站了起来,又跌了下去,这样挣扎了三次,才勉强稳住颤抖的双脚。少年本应明亮的眼睛却像被一层薄雾掩盖,失去了些许生气,他茫然地抬起头,任由冰冷的雪花飘向他的脸,甚而飘进他的脖子,也似未察觉。他缓缓地抬起手臂,再慢慢摊开一直紧握的手掌,对着苍茫的天空想要挣扎着抓住什么,可除了洋洋洒洒的雪花和冰冷刺骨的寒风,他什么也没有抓住。
少年保持这个姿势很久,连日来累极了的身体终于再也支撑不下去,“蓬”的一声,面朝着地径直倒了下来。
风声更急。
这时,一阵细碎的脚步慢慢响起,不一会儿,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出现在了这个少年的面前。前面那人显然非常喜欢白色,雪白的毛氅,洁白的鞋子,甚至连头上束发用的绸带也如羊脂白玉一般。
再看他的脸,白皙的皮肤,明亮如晨星的眸子,高挺的鼻子,这些组合在一起,怎也掩饰不住身上骄人的英气。后面跟着那人却截然相反,浑身上下所穿的衣料除了边角上的云纹用金色的丝线缝制以外,其它的无不是黑色染成,甚至于右手上的黑鲨鱼皮剑鞘上缀着的几颗宝石,也是及其少见的黑色。这黑衣人的头上罩着一件斗笠。他的脸完全遮住,可那双泛着慑人光芒的双眼,即使隔着层黑纱,竟也能让人感觉到阵阵寒意,似比这外面的大雪还冷。他的左手撑着柄伞,遮在前面那白衣人的头顶上,不知怎地,他那双冰冷的眼睛也只有落在这白衣人身上时,眼中才会变得有些生机。
这白衣人低头看着倒下的少年,若有所思,刚才这少年的一切显然早已落入他的眼中。他背负着双手,回头对黑衣人展颜笑道:“这人刚才摊开手的那刻,刹那间我几乎以为看到了十年前的你。”
黑衣人却恍若未闻,他的嘴唇紧闭,显然并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白衣人并不在意,他将头偏回来,依旧笑着说道:“如果不管他,今天夜里就会将他冻死。”
黑衣人突然举起左手拿着那把剑,冷冷说道:“这把墨鳞剑锻冶完成之初,风大师引为平生铸剑之最,正因如此,他寻遍天下也始终未能找到能够配得上这三尺青锋的剑鞘,直到我不远万里从东海之滨亲手捕杀一头正直壮年的黑皮虎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剥掉它的皮,再交交给风大师,风大师这一生平遗恨才得以消解。”
白衣人皱了皱秀眉,接着他的话继续说道:“正因为如此,一向惜剑如命的风大师才肯将这把生平杰作送给你。”
黑衣人低头抚摸着这把已经朝夕陪伴了六年的墨鳞,此时,这把墨鳞在这漫天的大雪下泛起阵阵寒光,像是回应自己的主人似得。他凝注着白衣人的背影,突然冷冷说道:“这六年间,死在我剑下的就连我也记不清有多少了,但我却记得一件事。”
白衣人道:“什么事?”
黑衣人道:“我的剑下从没有一个活口,也从未用墨鳞救过一个人就是杀人。”
白衣人眉头一挑,说了一声“哦?”
黑衣人沉默很久,说了最后一句话:“所以,我的手是杀人的手,却并不懂得救人。”
白衣人弯下身子,探了探这少年的鼻息,已是若有若无,看来用不到天明,再过不久,这少年便会这样冻死在这里。他摇摇头,说道:“凡事总会有第一次。不管怎么说,救人总要比杀人好一些!”
说话的同时,他已经直起身子从那黑衣人手中接过伞,扔下黑衣人和这个濒临死亡的少年,自顾自地向西而去。这黑衣人犹豫片刻,他还是照着白衣人的意思,用脚轻轻一提这少年的腰部,这少年顿时翻滚起来,竟像长了眼睛一样,准确无误地落在了他的肩头。他的速度丝毫也没有因为这少年的重量而有所减缓,很快朝着前面细碎的脚步隐没在风雪深处。
一夜的风雪,直到早晨才逐渐停息下来。一轮红日这时也自东方渐渐升起,普照的阳光映衬在洁白的雪地上,熠熠生辉,炫得路上来往的行人竟有些睁不开眼睛。
到了晌午,这锦衣少年才醒过来,他刚一睁开眼,从头到脚顿时有一股钻心的酸痛阵阵袭来,他使劲揉了揉欲裂的额头,过了很久才慢慢缓过来。他抬头看看周围,这才发现自己处在一家客栈的客房里,而远处一张圆桌旁有一个俊美非凡的白衣人正颇为悠闲地品着茶,在他的身后却站着一个头戴斗笠的黑衣人,不知怎的,一看到这人,少年就感觉有一股莫名的寒意从心底泛起。
他挣扎着站起来,从屏风上取下自己的衣衫穿上,慢慢走到圆桌旁,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想要说话,没想到这白衣人却摆了摆手,抢先说道:“你有伤在身,还是赶紧坐下说话吧。”说完,从茶壶里倒出一杯,顺手递了过去。
这少年从白衣人手中接过茶,咕隆咕隆几声,一饮而尽。解了渴,他的肚子这时却开始闹起来,这白衣人也不介意,面带微笑地拍了拍手,门顿时打开,一个小二端着一个竹案走了进来,一碗稀粥,两三碟精致的小菜很快摆在了桌上。少年实在太饿,说了声多谢,开始填起了五脏庙。
用过饭后,他的体力显然有所恢复,说话也不像刚才那般有气无力了,他拱手向白衣人再次致谢道:“多谢兄台,要不是你们,可能在下昨夜就冻死在了大街上。”
白衣人正色道:“路见不平,自是我辈侠义之所在,又岂可袖手旁观?我草字姓白,单名一个羽字。”随后又指了后面那黑衣人,继续说道,“这是在下家奴阴无极,昨夜正是他将你扛了回来。”
这少年虽然心里感觉这黑衣客怎么会起这样一个奇奇怪怪的名字,但这人到底是自己的救命之人,他站起来向阴无极拱手致谢道:“在下薛南幼,多谢白公子,阴公子的救命之恩。”
可阴无极却如雕像一般环抱着把剑立在白羽身后,什么话也不愿意开口说。
白羽笑道:“我这位家奴天性如此,薛兄不必挂怀。到是薛兄何以浑身伤痕,醉倒在大街上。”
而薛南幼神色暗淡,似乎又回忆起什么悲伤的往事,端起面前的茶杯一饮而尽。白羽到是善解人意之人,见他不愿说也不强求,他站起来,伸了伸腰,看着窗外和煦的阳光,笑道:“不知薛兄可熟悉这阳羡城。”
薛南幼不知其意,如实说道:“苦恩大师在阳羡弘法寺曾讲过几次经,在下有幸得闻其教诲。”
白羽点点头,赞叹道:“想不到薛兄佛缘深厚,竟有这份福缘聆听当世第一得道高僧的教诲。”
薛南幼苦笑着摇摇头:“可惜在下资质有限,几次受教也未能窥得门径。”
白羽又说道:“薛兄到是谦虚。实不相瞒,在下久闻阳羡古州的大名,奈何缘悭一面,一直引为生平一大憾事,薛兄既然熟悉这里,这次还劳驾薛兄能带在下好好见识见识,也不枉在下此行了。”
薛南幼沉思良久,笑道:“白兄既然有此雅兴,在下自当恭敬不如从命。想必白兄已经知道,这阳羡地处中州,更是南北汇聚之所在,可观之景如过江之鲫,不可胜数,不过要说最具特色,当然要数城中武阳古街太和楼的太和佳酿,和仅一街之隔的凤仪阁的佳人了。”
白羽哈哈一声,道:“薛兄果然性情中人,句句不离美酒佳人。”
薛南幼脸色不由得一红,不知怎的,在这个人面前总感觉有些古怪,这种感觉又与阴无极带给他的压抑完全不同,可具体是什么,他也想不清楚,他挠了挠脑袋,哂笑道:“白兄不要误会,这太和楼所卖之酒,不知是怎么做的,非常奇特,同一杯酒,在不同的人的口中,味道竟截然不同。”
“哦?这世间真有如此奇特的东西?”白羽好奇问道。
薛南幼点点头,道“就连诗仙李太白也曾饮过此酒,饮完后赞不绝口,就留下这太和二字。如今太和楼上所悬的匾额上的太和二字就是他老人家的墨宝,据说他醒了过后,再重新挥毫数十张,却再也找不到那时候的神韵。”
白羽眼睛一亮,对薛南幼说道:“佳人何时都可见到,美酒却万万耽搁不得,我们今天就先去品品这太和醉,看是不是像薛兄口中那样神奇。”
而薛南幼笑着说道:“白兄高论。”
白羽笑而不语。走出房门,他顿了顿,对跟上来的阴无极低声吩咐道:“爹不是吩咐你去见寒促吗,你现在就先去办吧。”
阴无极压根就对这所谓的太和酒没有任何好奇的地方,他料想这阳羡应该还不会有什么人会对白羽不利,微微动了一下斗笠,算是点头,然后一声不吭朝着另一方向而去。
走在前面的薛南幼见阴无极走开,刚要开口叫住,白羽就催促道:“他还有要事要办,就不管他了,等他办完,自会开找我们,我们还是快走吧。”薛南幼也不便细探别人的事,只得和他往太和楼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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