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雾渐起,这群来自地狱的幽灵抬起那个自戕的鬼使,悄无声息地隐入雾里,很快消失不见了。
陶宗邦瘫软地坐在冰冷的地上,恍惚之间,只觉方才发生的一切由于梦境一般。可手中冰冷的玉牌在不断地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他就这样呆呆地坐在这儿,直至天明。
秋令接近尾声,天色也亮地越来越晚。等到天彻底大亮的时候,辰时已过了大半。赵管家这才悠悠然从一场很长很长的梦里醒来,他揉了揉眼睛,只觉头疼的厉害。
赵管家见屋外已大亮。连忙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赶紧往大堂出来。也不知怎么地,昨天明明想着上半夜小憩一会儿,到了下半夜再去替换少爷守灵,没想到一睡竟就直到方才才醒。
一路上,他发现周围的家丁全都睡眼惺忪,打不起精神,心下起疑。他将这些人训斥了一顿,然后才加快脚步,匆匆赶往灵堂。赵管家看到少爷已经站起身来,心下稍安。他赶紧走到陶宗邦面前,拱手说道:“少爷体谅年迈,让我下去休息片刻,没想到一沾枕头竟一觉睡过了头,还望少爷恕罪!”
陶宗邦心里清楚这都是因为十阎殿那些人下的迷烟所致,当下安抚道:“赵叔为我陶家尽心尽力这么多年,家逢剧变,也是多亏你忙前忙后尽心扶持,就算多休息一会儿又有什么关系。”
赵管家心里一暖,眼珠忍不住落了下来,只听他说道:“老爷,夫人和几位少爷一向待我不薄,能为他们做点儿事,我心里也要好受点儿。”
陶宗邦拍拍他的肩膀,勉强笑道:“赵叔这些年做的事,大家都有目共睹的,你放心,我一定不会亏待你的。”陶宗邦想了想,勉强打起精神,随即吩咐道,“现在劳烦赵叔跑一趟,将族里的长辈和陶家现在各个商号的掌柜全都请到灵堂里来,就说我陶宗邦有大事相商!”
赵管家迟疑地说道:“少爷是要……”
陶宗邦眼光闪动,喃喃说道:“我绝对不会让爹劳苦半生建起的基业毁在我的手上!”
赵管家看着陶宗邦眼中若隐若现狰狞的戾气,总觉得一夜之间,陶宗邦整个人像变了一个人似地。他安慰道或许是亲人的死亡给他的打击太大了,让他不得不快速成长起来。
赵管家弯腰告退。他将陶宗邦的话吩咐给十几个家丁,让他们去请陶家下面那十几家商号的掌柜,而自己则亲自去请陶家的长辈。
待赵管家刚离开陶府,四匹花溜骏马两前两后从远处而来,马上是四个身材魁梧,面目凶恶的中年汉子。经过陶府门前时,他们扭头见到门楣上两个漆金大字,忽然用力勒住缰绳,骏马顿时扬蹄长嘶,惊地周围的路人连连躲闪。
这四人跳下马来,大摇大摆地往陶府而来。
陶家守门的家丁见这四个凶神恶煞的人往这边过来,心知不妙,赶紧让人进去禀告陶宗邦,陶宗邦闻言,知道是阎罗殿派来的人,于是赶紧出到门口,亲自相迎。
这四人见到一个挂孝的公子跑出来,心知这就是上面要他们保护的人,连忙收起凶恶之相,抱拳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为首那人脸上有一条蜈蚣一样的大疤,不说话还好,一说话,这条蜈蚣就像活的一样不停蠕动,显得说不出的凶狠残暴,只听他说道:“听闻陶公子家逢剧变,主人特命虎豹龙鹰四卫来护卫陶公子。”
陶宗邦看着这几个大汉,虽然面貌凶恶了些,可武功着实不错,心里总算踏实了些。他拱手笑道:“有劳众位兄弟慷慨相助。”
阎虎拍拍胸脯,连忙说道:“陶公子折煞小的了,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小的们!”
陶宗邦笑着点点头,命人引四人去偏厅用些酒菜,而四人骑来的花溜马也被家丁牵到后门马棚去了。
自薛南幼一行人离开延陵,已有十几日。
天气虽然寒冷,可令人意外的是,薛南幼并没有坐在马车里,而是骑着一匹自马贩手中买来的瘦马,独自一人凄冷地行走在两辆马车之前。好在大道种着两排错落有致的梧桐树,还有被秋风吹红而梢头飘然而下的枫叶,铺满了整个道上哒哒的马蹄踏在这一层红枫叶上,声音清脆而又带着些许潮湿,再加上马车车厢上悬挂的风铃,真有股说不出的优雅与享受。
白凌潇掀起用绸缎做成的帘子,然后推开窗户,看前方一人,一马的背影,嘴巴不由一撇,高声喊道:“姓薛的,你为什么宁愿在外面吹风,也不愿进来坐坐。”
白凌潇的呼喊声传到另一马车上,冷凝霜听罢脸色更是冰冷。而坐在她对面座上的丘鹤就惨了,他只觉自己的后背也透着森森寒意。他忍不住拉紧衣襟,苦着一张脸暗自腹诽薛南幼殃及无辜。
在外面的薛南幼假装没听见,假装陶醉在周围的秋景当中。心里却暗想着,不管我坐在哪个马车里,都会有一个人不高兴,现在这样自己虽然受了点儿苦,总比一直瞧着她们幽怨的眼神要好。
薛南幼想着不能一直这样假装听不见,瞧着周围的梧桐,忽然开口朗声曼吟道:
定之方中,作于楚宫。揆之以日,作于楚室。树之榛栗,椅桐梓漆,爰伐琴桑。
升彼虚矣,以望楚矣。望楚与堂,景山与京。降观于桑,卜云其吉,终然允臧。
灵雨既零,命彼倌人,星言夙驾,说于桑田。匪直也人,秉心塞渊,騋牝三千。
薛南幼本是随口吟出,可越是吟到后面,积淀的感情越是深厚,到了最后,自己也不由沉浸其中。
歌声随着秋风飘进车厢里,沐清歌只觉得薛南唱地这首诗歌简直美极了,她不由拉了拉旁边慕容熙的袖口,低声问道:“薛公子唱的是什么,怎么这么好听。”
慕容熙面露尴尬之色,他挠了挠脑袋,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也没听过,或许是他自己做的诗也说不定。”
坐在两人对面的白凌潇本来趴在窗口,可听到两人说的话不由噗嗤笑出声来。
慕容熙眼睛鼓鼓瞪着白凌潇道:“你笑什么。”
白凌潇自然不会怕他,她扭过头来,悠悠地说道:“我虽然只是区区一介女儿之身,可也知道薛南幼口中唱的,乃是出自《诗经》国风里的鄘风里的一首,题名曰定之方中。”
慕容熙见白凌潇当着他的面拆台,只得干咳一声,尴尬地掩饰过去。而沐清歌到没觉得什么,而是小心偏过头,看向白凌潇,好奇地问道:“那薛公子唱的是什么意思。”
几人中,白凌潇对沐清歌到是印象颇好,她对着沐清歌报以和善的微笑,沉思片刻,随即说道:“《毛序》曰,《定之方中》美文公也。卫为狄所灭,东徙渡河,野处遭邑。齐桓公攘戎狄而封之。文公迁居楚丘,始建城市而营宫室,得其时制,百姓乐之,国家殷富焉。”
她的声音犹如黄莺出谷,让人听起来也十分悦耳动听。
白凌潇说时故意提高音调,显然是说给薛南幼听的。
“白姑娘你可真厉害。”沐清歌衷心地赞美道。
“那是当然。”白凌潇傲然道。
慕容熙不由瞥瞥嘴,没好气地说道:“你倒是真不客气。”
白凌潇挑眉道:“对于长处,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本姑娘向来都是大大方方地说出来,又何必藏藏掖掖,羞于见人呢?”
“你!”慕容熙话被堵回来,他从小到大还真没有见过这般刁蛮任性的女子。
而沐清歌倒是笑地频频露齿,可意识到这并不雅观,又拼了命地忍住。
白凌潇正色道:“高兴就要笑,伤心就要哭,这本就是人之本性,强忍做什么?”
沐清歌小声说道:“可,可是……”
白凌潇摇摇头,道:“没什么可是的,只有那些牙都快掉光的腐儒老学究才整天将什么妇德,妇容挂在嘴上。”
慕容熙听来听去,心知不妙,若是以后沐清歌学的和这刁蛮丫头一样,那自己的日子可不就惨了吗?他连忙直起身子将沐清歌护在后面,然后双手交叉挡在胸前,一脸警惕地看着白凌潇。
白凌潇奇怪地问道:“本姑娘又不是老虎,你这是做什么?”
慕容熙畏惧地看了她一眼,吞了吞喉头,然后侧过脸对身后的沐清歌低声嘱咐道:“你千万别和这个女人走地太近,不然以后像个男人一样,成何体统!”
咚!
白凌潇一拳打在慕容熙脑袋旁边的车厢上,她的牙齿咬地格格作响,显然对他方才的一番话很是不满。
“怎么?”薛南幼听见白凌潇那辆马车发出异动,忙放缓缰绳。
没想到白凌潇拨开帘子,对薛南幼笑道:“你总算肯跟我说说话了!”
薛南幼透过帘子的缝隙,瞥进车厢,见慕容熙瘫坐在车座上,满头大汗,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薛南幼面露苦笑,柔声说道:“你就不能消停会吗?”
白凌潇不满地说道:“得罪本姑娘,没有把他大卸八块已经算很给他面子了。”
薛南幼摇摇头,他抬头看着天色渐晚,小声说道:“看来天很快就要黑了,我们得赶紧在附近找一个客栈。”
前面的马车夫伸出脑袋,往后对着薛南幼喊道:“薛公子,此处离松江府还有百十里,今天是决计到不了了。我记得前方有个叉道,往右再走约摸两里的地方就有一个小镇,镇上应该有客栈可以停宿,你看行吗?”
薛南幼点点头,回声道:“就按你的意思办吧。”
“好嘞!”
那马车夫转回去,挥动鞭子抽在马臀上,马嘶鸣一声,加快了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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