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思想是一定会受环境影响的,思考问题的方式也会受环境制约,庄子早就说过,“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此刻大礼仪之争尚未发生,大明上下,没有人敢想象继嗣的朱厚熜会敢于向传统礼教发起挑战,所以,哪怕博学如杨慎黄娥之流,也觉得白玉京对张太后说的话太过异想天开,而更让他们无法相信的是,张太后居然相信了他的鬼话。
“也不知道是你傻还是太后娘娘……罢了罢了,也许你说的对,可能真的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吧。”杨慎苦笑着说道,毕竟出身官宦,说到张太后的时候,到底还是把那个字咽了回去。
饶是如此,仍旧被张永瞪了一眼。
杨家庄住了大概有二十多家佃户,正是农忙时节,田间地头到处有人,等到真的进了庄子,反倒看不到什么大人,只有十多个光屁股孩子赤脚在场里玩耍,见到杨慎白玉京他们也不害怕,径直拥了上来。
杨慎夫妇肯定早有准备,一大包麻糖送出去,孩子们便开开心心的一哄而散。
“百姓苦啊。”白玉京说道。
“状元公夫妇真是良善。”张永说道。
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看待问题的方向却绝不相同。
“张公谬赞了,我家庄子还好,家父定的租额不高,只有四成,还只算好田,遇到个荒年丰年的照例是要减租甚至免租的,所以庄户们吃饱肚子还是没问题的。”杨慎不无自豪的说道,后边的话自然是对白玉京那句的解释。
四成确实不高,按照白玉京粗浅的了解,此刻的大明北方地租交纳方式一般分为两种,一种是分成地租,一种是定额地租。前者地主与佃户按照每年产量按比例均分,后者则属于按亩计算的定额地租,也就是电影杨白劳逼死黄世仁的那种“铁板租”,不论丰歉,租额固定。
黄世仁凶神恶煞的逼死黄世仁的主要武器就是他们之间存在的铁板租,无论杨白劳的年成好坏,黄世仁的地租总是固定不变,一旦碰上灾年荒年,无法完成铁板租,欠下债务,黄世仁再来个利滚利息加息,杨白劳就永远也没翻身之日了。
但通过白玉京的了解,这种情况真的只是文学作品的故意夸大,实际情况下,此刻的明朝地主们基本上是无法做成黄世仁的——后世的蛮清估计也差不多。
事实情况是此刻逼死杨白劳的铁板租被完全付诸实施的几乎没有。按照惯例,此刻的定额地租一般都是五成,但真正收够五成的简直凤毛麟角。
再加上山地林地等不收租这种惯例,打总算下来,能收到三成就已经很不错了。
这种按照铁板租定额,打折交租的现象普遍存在,如黄世仁那般一个字儿都不松口的在正史当中鲜有记载。
要知道此刻维系社会的思想是儒学,在这种处处讲究礼法的情况下,形成了很多平衡底层经济利益的乡约,乡俗,这种乡约乡俗都制约着铁板租的实际收取率,你敢多收,佃户们就敢抗租,甚至打死地主的也不在少数。
从这个角度来说,杨家所定的租额确实不高——不能太低了,太低的话,别的地主就没办法活了,别忘了,地主士绅才是大明朝廷统治国家的基石,士农工商,那个农字你若真的认为是普通的老百姓那可真的就太天真了。
但为什么老百姓还是吃不饱肚子呢?
白玉京感觉除了小冰河时期天灾太多,土地兼并严重等因素以外,大概也和此刻农业技术落后有根本的原因,后世一亩水稻产量可达数千斤,拿到现在来说,简直就是不可想象的。
想的有点远了,白玉京收回思绪,拱手冲杨慎作揖,不吝夸赞道:“首辅大人爱民如子,小弟佩服,”接着话锋一转,轻叹了口气说道:“可惜百姓的日子照旧还是苦啊。”
“是啊,不过如今拿下了江彬他们就好了,都是这些祸国殃民的佞臣搞的朝廷上下乌烟瘴气,这才导致民不聊生,只要政治清明,朝廷上下官员勤政爱民,天子亲贤臣远小人,大明中兴不远矣。”
杨慎的神情充满了期待,黄娥钦慕的看着自己的丈夫,张永也是一脸的憧憬,只有白玉京,忍不住轻轻的叹了口气。
“白兄为何如此消沉,难道你觉得我说的不对么?”
白玉京摇摇头:“哪里,只是觉得升庵兄太过理想了,新君毕竟年少,到底如何谁能说的清楚呢?”
杨慎呵呵一笑:“正因年轻我才有信心啊,你也要有信心才对,别忘了,你可还是钦命的顾命辅政太监呢。”
你是想说你父亲是首辅大臣吧?
白玉京暗想,却并未打破杨慎的憧憬,而是转移了话题:“行啦,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咱们能别说这些么?对了升庵兄,显微镜研究的如何了?”
“很有意思,不过我还是觉得看书更有意思,平日里没事干的时候看个稀罕还成,我又不是谈大家,若是一味的沉迷其中岂非本末倒置嘛。”杨慎笑着说道,他也觉得适才话题好像有点沉重,本来就是邀请白玉京来散心的,何必非要聊什么政治嘛,所以白玉京的话题虽然转的突兀,他却并未感到有什么不快。
白玉京送给了杨慎一台显微镜,原本还盼着此君能够从此沉吟其中,按照他的聪明,日后没准儿就成大科学家也说不定,此刻听他这么一说不禁暗暗感慨,看来有些东西确实不好改变,此人表面上醉心书本,实际上还是希望有朝一日,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啊。
他果然不认同朱厚熜为自己的父母争名分,这种思想不改变,左顺门惨案肯定无法避免,别的倒也罢了,毕竟也成就了他一世的文名,就可惜苦了黄娥,夫妻两地分隔数千里,名有夫君,实乃活寡,好几十年下来,不知是种什么样的苦滋味啊。
总得做点儿什么吧?
白玉京的心情忽然沉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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