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德七年,紫云镇。
正是烟花三月时节,春水回暖,春燕回巢,门前的桃树才刚刚露了个头,学堂的钟声才刚刚敲响,文墨和着清风绕过房梁,引来春蝶嬉戏。
“小桥儿,上课了。”一个穿着白色校服的小胖子听见学堂的钟声响起,连忙将手中的包子囫囵吞了下去,还一边忙忙慌慌的对着一边还在等包子出笼的另一位白色校服喊到,“你快点啊,要不然又要被先生罚了。”
“来了来了,催什么?”章桥揣着刚刚装好的包子,快步走到小胖子身边,扬起手就拍在了小胖子的背上,瞬间发出沉闷的响声。小胖子被这一掌拍的头脑发懵,直到章桥已经跑出了好几里地,才反应过来刚刚那臭小子是在说自己先行一步。
这厮简直是...过河拆桥。
小胖子心中愤懑,又无可奈何,只好提步追了上去,想着到了学堂在找章桥算账。
作为一只灵活的胖子,他踩着最后一道上课的钟声成功抵达了学堂门口,但这根本改变不了他已经迟到的事实。
“莫先生好。”小胖子刹住了因为惯性一往无前的脚步,呐呐的道。心中已然将章桥在心中骂了个狗血淋头。
彼时莫言书刚刚拿着书从书房往学堂走,远远的便看见那小胖子在街上刮起一道风。连着学堂门口的那两树桃花也晃了晃。
这小胖子怎么灵活的像只猴似的,莫言书心中腹诽。
可惜小胖子再像一只猴子也在莫言书面前怂成了一个鹌鹑,恨不能自己是一座雕塑。
“李历,”莫言书颇为无奈的撇了小胖子一眼,语气中不自觉的带了一些恨其不争的味道来,“回头将《兰亭集序》抄三遍,明日上课前交给我。”
“是。”李历躬身应了。转身却是咬着牙忿忿道,章桥我要弄死你!
莫言书瞧着只有十七八岁的年纪,面容姣好,但若忽略了那过于年轻的模样,他身上那种不符合额年纪的沉稳显露出来,往往让人生出一种面对家中长辈的错觉。
然而沉稳的气质和年轻的脸庞之间拥有一种极其微妙的平衡,以至于乍一看会觉得合该如此。也正因为这样,反而让他在初办学堂时不至于门可罗雀。
“今日多谢师兄了。”百草堂的后院内,槐树下,石桌边,其中一位穿着靛色晕染的交领齐腰襦裙,脸上蒙着面只能看清一个朦胧的轮廓,但仅仅是透过那对灿若星辰的双眸,便是不由得让人想起古书上曾描绘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层细密的薄汗浸湿了她额间的碎发,将干未干。她面前放的茶杯已经见了底,还有半片茶叶不上不下的挂在杯沿上,她开口说话时,声音都有些哑。
而坐在她对面的人相对而言就显得过于云淡风轻了,哪怕是他的身上已经沾了浓重的草药味。
“今日若不是师兄,那人怕是要凶多吉少了。”蒙面女子还在那里絮絮叨叨的道,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想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眼前人听。
“阿宁,”莫言书被念叨地有些头疼,“别闹。”
“哦。”简宁从善如流地闭上嘴,目光在后院内到处飘忽。
“那什么,”莫言书揉了揉鼻梁,稍微缓和了因为精力过度集中而造成的头痛,道,“这人是你从哪儿捡的?”
“啊?”简宁本就有些飘忽的眼神变得更乱,就差将心虚俩字写在脸上了“我,我就是今天去后山的时候碰巧...。”
简宁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弱最后变得微不可闻,直接和春风一起飘走了。。
自大梁新皇继位,荒淫无度,宦官掌权,各地百姓苦不堪言。顺应天下形势,有能者揭竿而起,天下大乱。
古人有言::“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乱世之中人人自危,自保尚且艰难,更不要说是想着救人了。
“真是能耐了。”莫言书撇了她一眼,有些无奈“我都说过多少次了,不要一个人去后山”
“你不是忙嘛。”简宁小声反驳,不敢抬头看对面的人。“再说我肯定不会有事的,我以前还和言泽哥哥学过轻功。”
“哦。”莫言书点点头,心里毫无诚意“你还跟师父学过医术。”
“......”好像有些道理啊。
简宁从小都是一个不安分的主,她喜欢的,想要的东西只要是三日以内到不了她的手里,便会忘的一干二净。就像她从小和莫言书一同学习医术,到最后也只成了一个半吊子,治个寻常伤病没什么,要是再偏一点,就属于一窍不通的范畴了。
“阿宁,”莫言书语气有些淡,去掉了平日里温润如玉的外壳,眉眼间便只余清冷,陌生的让人生寒。
简宁突然生出一种强烈的不安,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子的师兄,下意识的想打断他接下来的话,她站起身,道“师兄,我去看看药好了没。”
“阿宁,”莫言书一字一顿的道,“日后若我不在你身边,你又该怎么办。”
乱世当道,阿宁你一个女孩子该怎么办才好。
“不是都让你不要说了,我都不想听—”简宁回头不满的瞪了莫言书一眼,将莫言书刚才的话在脑中过滤了一边,很精确的从其中抓住了重点,“不对,你要走?”
“当然不啊”莫言书意味不明的看着简宁,温润的眼睛里带了几分安抚的意味,好像刚才那个冷漠的人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未等简宁从其中分辨出其中究竟有多少认真的成分,莫言书便在后面自顾自的补了一句,“阿宁是永远长不大的阿宁。”
“......”
简宁被莫言书这大喘气弄得整个人心惊肉跳,恍惚间以为看见了血流成河的战场,满天弥漫的红光盖过了天边的夕阳,破碎的尸首绵延数十里,每一具都已是面目全非。空气中充斥着令人作呕的味道,偏偏秋风不解意,卷成腥风叩醒惶惶的城墙。莫言书半跪在城墙外,一向整洁的白衣染成了红衣,就像是开在彼岸的花,妖异得过分。
“阿宁?”莫言书缓缓皱起了眉,脸上少见的浮现出担忧的神色。他已经许久未见过这样的阿宁。
思绪在未知的地方绕了一个弯然后回到原地不过须臾,然而却差点将简宁吓出一身冷汗。
她盯着后院里的青石板上错落的树影,一墙之隔的街道上还有络绎不绝的喧嚣,天空依旧是蓝的,空气中混合着新草和泥土的味道。
啊,这里是紫云镇。简宁心想,我已经离开岷阳了。
简宁终于从微凉的风中寻到了些许的真实感,悬着的心“咚”的落地,砸的她四肢生疼。
“日后不要再开这样的玩笑了。”简宁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地笑了笑,然而这只是这样,也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
说完便转身进了半阖的房间,不管不顾身后的人作何反应。
莫言书下意识的想要叫住简宁,他本能的觉得简宁的状态有些不对。
可是还没等他开口,屋内先传出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他们救的那个人醒了。
莫言书踏进房门的时候,简宁正忙前忙后的为这位来历不明的病人把脉。
屋内还缠绕着未燃尽的安神香,勾着若隐若现的血气争先恐后的从大开的门涌出来。
“怎么点了这么重的香?”莫言书问道,可惜简宁还在气方才因为他的一句玩笑话而引得自己差点复发了旧疾,压根就不想理他。
一时间房内房外像是被人施了咒,只有炉子在懵懵懂懂的燃烧。
莫言书未得到应答,心中思虑更重。他大概知道是因为什么,
简宁不想他离开。
可是如今这世道......莫言书面无表情的看着床上那个要把自己的肺都给咳出来的架势,心想,已经有人知道他在这里了。
这些人,为了权势什么都做得出来,就像是一条癞皮狗。
莫言书慢悠悠的晃近床边,才不过是掀了帘,简宁直接伸手将他往外面推,边推还边嘟囔道“你出去,不要在这儿挡道。”
莫言书弯了弯嘴角,眼眸温柔如水,看着不像是温润知礼的教书先生,更像是在花楼上处处留情的放浪公子,他正想开口说些什么——
“莫将军?!”床上的人哑着嗓子,因着是刚刚从昏睡中醒来,声线就像是被西北荒漠的黄沙不断磨砺,只剩下沙沙的回响。
床上的人也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脸上适当的划过几丝疑惑,不明白自己就是受了几剑,怎么还成了现在这副鬼样子。
“先喝点水吧。”简宁从桌上倒了一杯温水,递到床上人的手中,又才柔声叮嘱道,“你才刚醒,有些不适是很正常的,不用担心。你除了嗓子不舒服外还有什么吗?”
莫言书若有所思的盯着简宁忙得团团转的背影,将刚刚床上的人脱口而出的一句“莫将军”在齿间咀嚼了好几遍,才有了一种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突然在心中炸裂开来,一时间他不知道究竟是该生气还是欢喜。
“师兄,他刚刚怎么叫你将军?”简宁百忙之中凑到莫言书身边有些奇怪的问到,她的师兄自然是这世间最好的,还有谁能和......“是言泽哥哥的......嗯......同僚吗?”想及此,简宁才从那些关于紫云镇祥和日子的记忆里扒拉出一个模糊的人影。
“你呀,”莫言书语气带着无可奈何的宠溺,目光却是有些冷,盯着刚刚落下来的床幔,“亏的他那么疼你。”
简宁晃了晃手指,心中的欢喜藏都藏不住,感觉这个人和言泽哥哥很熟呢,“幸亏我把他救回来了。真巧啊师兄。”
“是啊,”莫言书道“很巧。”
简直是太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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