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书和他的胞弟其实本来是有七八分相似,可是也不知是两兄弟商量好了还是怎么的,出生之后一个崇文一个尚武,时间一久便磨练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来。一个是温和的,就连生气都是和煦如春风,连一句重话都是不肯说的。另一个豪迈的,既不喜欢读书也不喜欢老老实实的去上课,能让他沉下心去待着的,只有练武场。
两个人就像是黑与白,也正是因着这个缘故,俩人之间看着也就只剩下了五六分的相似。当两人站在一起时还好,一旦分开哪怕是第一眼会认错,也会立刻分辨出眼前人究竟是不是自己所认识的那个人。
那么,这个从一开始就是重伤在身的人,究竟是怎么一眼便认定自己就是言泽的。
“阿宁,”莫言书揉了揉简宁的头,道:“你去看看刚刚熬的药好了没?”
简宁抬手拍掉了莫言书那只在她的头上乱动的手,轻轻的哼了一声,出门时还顺带回头掩了门,却连一个眼神都未留给他。
莫言书一哂,这小丫头片子还在和他置气。
“你不是莫将军,你是谁?”床上人哑着嗓子问,满脸的戒备,活像如果下一刻莫言书只要回答‘不是’他能直接引颈自杀,以死明志。
“阁下难道不先自报家门吗?”莫言书似笑非笑,眼中有一丝杀意,不过是浮起一瞬便再次被其中温润淹没。
床上的人一怔,似乎是直到现在他才确定自己是被一位心善的大夫救了,而不是被什么人抓了去,接下来要迎接他的,不是无止境的,苦不堪言的审讯,而是眼前这对兄妹的照顾。
“是在下唐突了。”莫言书轻笑,带了些许歉意“只是阁下看着不是我们这里人,故而多此一问。”
“我是弋凉夏铖,来拜访一位先生,半路遇到了追杀,迫不得已逃到这里,。”床上躺着的人应到,说至后来,甚至是想下床拜谢救命之恩。
“不过是尽了作为郎中的本分罢了。”莫言书的手指无意识的在桌案上随意的敲了敲,奇怪的是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还未请教尊姓大名?”床上的人问道。
“我吗?我是莫言书。”莫言书看了他一眼,道“你先好好休息吧,学堂还有课,等放学了我再过来。”
莫言书微微躬身,走了出去。风从开合的门中漏了进来,勾起了被放下来床帘,露出了床上人的那半张脸。
那张脸看着大概是三十岁的年纪,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脸色发白,眉头因为无法忍受的伤痛而微微皱着,双眼紧闭,但依旧可以看出这是一个极其俊朗的男人。若是再精通一点面相,应该还可以看出这个人出身行伍。
“......他到底是谁啊?”
“你泽哥哥的同僚罢了。”
“那他来这里干嘛呀”
“小丫头问这么多干什......”
刚刚莫言书出门的时候大概是没有注意留了条门缝,于是风很主动的携着门外的交谈声大咧咧的闯了进来。
小姑娘是真的很小,夏铖心想,他一边忍受着针扎似的疼痛,一边安安静静地听墙角。如果他没有猜错,那个小姑娘应该是在生他哥哥的气,而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小姑娘一有疑惑第一个求证的还是他的哥哥。
忽然谈话声中夹杂了几声微弱的猫叫声。
夏铖微微睁开了眼,偏头不解地看向门口处,正好和偷偷溜进来的野猫打了个照面,一人一猫沉默对视片刻,那只黄白相间的野猫率先炸了毛,“喵”地一声直接落荒而逃,活像自己今天不是来巡逻自己的阵地,而是不小心踏进了阎罗王的大殿。
夏铖还未从自己莫名其妙便被猫嫌弃的震惊之中缓过神来,门已经被人从外面推开来。随之到来的是一道清澈的女声,“是旺财来了吗,夏公子,您没事吧。”
“没事。”夏铖道。
“那就好,旺财是咋们镇上养的猫,天天就喜欢满镇子瞎跑。”说话间简宁已经走了进来,手中还端着一碗黑汤药水,“公子先来喝药吧。”
“多谢姑娘。”夏铖微微皱眉,像是在嫌弃其中苦涩,下一刻又才意识到自己身边还有一位年轻的姑娘,于是只好将它生生憋了回去,装作无所畏惧的样子,接过瓷碗一口闷了下去。
将碗放下的时候,夏铖很正好捕捉到了简宁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笑意。心里臊的慌。
“喏,”简宁变戏法似的从身后身后变出一盒蜜饯来,笑眯眯地道,“我哥哥也总喜欢吃完药后吃一两颗蜜饯,这是先前买的,你要不要尝尝。”
“谢谢姑娘。”夏铖怔了片刻,口中还残留着中药的苦,眼前蜜饯的甜己经爬上了他的鼻尖。
原来,那位莫公子是怕苦的啊。
“你这人可真有意思。”简宁看着夏铖将手中的蜜饯吃了下去,有些玩笑地盯着床幔上细密的丝线所勾勒出来的形状。“为什么一直在说谢谢啊。”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说再多谢谢也不过是聊表敬意。”夏铖笑着说。简宁几乎是惊奇的发现,夏铖笑起来的时候将他安静时的所有稳重都藏了起来,身上展现出一种不符合他年纪的活力与朝气,就像是真正刚走出学堂的孩子,眼中闪烁着向往而渴望的将来。
要是师兄也能这样像一个真正的年轻人就好了。简宁不合时宜地想。
“姑娘?”夏铖疑惑的唤道。
“那你好好休息,我就不打扰你了,如果有什么需要直接叫我就行了,我就在前堂,听得见。”简宁有生以来第一次在病人面前出了神,对象还是刚刚将她惹恼的师兄,心中更是恼火,甚至是想找个地方直接钻进去,不再出来了。
“还未请教姑娘芳名?”夏铖适时收敛了身上的朝气,直盯着简宁的眼睛,语气认真而固执。
“叫我初娘就可以了。”简宁弯了弯眉眼,轻轻的道,最后自己的名字依旧是没有蹦出来,而是说出了那个所有人都知道的‘初娘’。她抿了抿唇,刚刚被夏铖勾起的那几分遐思瞬间因为这两个字化作泡影。
“就是这了。”一位面相粗犷的男人指着不远处的空地,对站在自己身边的莫言书道“今天早上我陪着初娘来采药的时候在这儿见到那个人的。”
这个男人看着很凶,脸上还有一道伤疤,冷下脸后可以直接冰冻三尺,可他的眼睛却明亮的很,带着紫云镇人特有的纯朴与敦厚。
“这里?”莫言书问。
如果是逃亡,明明不远处的树林里更加安全,草地上目标太大,很容易被发现,他到底是已经伤到连到树林的这几步路都走不了了,还是说就在这里等着要来采药的阿宁。
对,我记得当时那个人都已经快要晕过去了,身上的血还流了好多血。”章瑞和忧心忡忡。“莫先生,不会这人是有什么问题吧,不能吧,我看着他那时都已经有出气没进气了。”
紫云镇处于天南的最深处,道路阻塞,每有事必须出去时,往往是天险。
随着地理位置极其偏僻,所带来的消息总要比外面的小城慢上十天半个月,无论是王朝分崩离析还是战乱不断,紫云镇就像是武陵人的桃花源,永远作壁上观,永远不识世间疾苦。
“当然不。”莫言书道。“不过重伤是真,逃亡是假。”
空气中还有未散尽的血腥气,沾在草地上的血已经渗入了土地之中,留下一块深褐的斑驳。
章瑞和作为一名樵夫,这辈子操过最多的心只有章桥那个混小子,最多不过是不小心在身上划了一个算不上深的口子。紫云镇一向安居乐业,他从来没有听过为了找一个人还要把自己弄得要死不活的,难道不应该是好好的拾掇一下自己,然后再登门拜访的吗?
“因为他要找的那个人不会跟他走。”莫言书头都没抬,一直在低头看地上的血迹,好像上面可以开出花来。然而哪怕是他将自己的注意力大多放在这片空旷的空地,他身后的章瑞和已经被震惊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依旧可以准确的捕获到身后人那未宣之于口的惊疑。
“没关系,找到人他应该就走了。”莫言书道。
章瑞和听得没头没尾,到最后也是云里雾里,他还没有弄懂为什么找一个人一定非要将自己弄成那副模样,莫先生就已对此盖棺定论。
听莫先生的话好像也不会对自己产生什么影响,章瑞和细细揣摩了莫言书未尽其详的几句话,好不容易才从中间找到几丝先生所要表达的意图---他就是来找人的,找到了就走。
他越想越有道理,自觉自己已经完全领会精神,他心中不禁沾沾自喜,这些读书人的意思可真好理解。
好像每个人都是这样,一旦抓住了真相的尾巴,稍微可以窥见其中蕴含的意味,主观臆想便会出来作怪,然后不断自圆其说,最后编出一套完美的说辞。
章瑞和觉得这不过是小事一桩,连一个时辰前莫言书找他询问遇见夏铖的细节时生怕会引来什么灾祸的心情都遗忘的一干二净。
因为他从莫言书几句前言不搭后语的描述中了解到不过是他多虑了。
然而莫言书的心情却远没有他表现的那样轻松。
他现在有些焦虑。
莫言书走在街上,步伐过于从容不迫,甚至还和街边卖面人打了招呼,然后他想起了被他留在医馆的小师妹。
于是在前面的转角处他又往前走了几步,转进了一个哪怕不是赶场日也是极其热闹的小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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