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半月,重毓终于收到了杜若府送来的密函。
上头说,当年唐寒栖死守住了肆水,王上龙心大悦,因而对他大加赞赏。只可惜唐寒栖当年在驻守肆水时受了重伤,虽是曾经的一代神将,如今却已不可能再上阵杀敌。王上惜才,便把肆水赏给唐寒栖做了封地,如今他已是一城之主,日子也算逍遥自在。
重毓捏着信函,心中泛起一阵浓浓苦涩之意,久久不能淡去。
唐寒栖入世成名那年,年方十七。
待他率军抗战蛮涯,于几乎不可能守住的艰苦处境下立下累累功绩时,不过十八岁。
那会儿,肆水城里凡是家里有适龄之女的人家都挤破了脑袋想去同他提亲,将军府的门口永远挤满了人。
所有人都坚信,他日后必将飞黄腾达,平步青云。
蛮涯退兵之后,王上大喜,连夜急召唐寒栖火速回王都,说要对他大加封赏。
唐寒栖带着十几个同他出生入死的幸存将士回秦环的那天,重毓刚满九岁,缩在路边的狗窝里取暖。
他乘坐在马车里,在离她不远处路过时停下来给了她一个元宝。
他说:代我向肆水城里还活着的人谢罪。
城里的人几乎都将他奉为神明,何罪之有?
那时重毓小心翼翼的握着那个元宝,心下暗想:以后哪怕是翻山越岭、风餐露宿,也一定要想办法去秦环,去唐将军的营下同他并肩作战,守卫故土。
可待她千里迢迢的赶到秦环城后,却惊异地发现这里竟然没有一个人听过这个名字。
直到她历尽人世磨难,在王都里看到这封信。
重毓不禁想到,那年唐寒栖受召离开肆水时,送行的百姓摩肩接踵。那时的他,想必是意气风发的。
十七入世,十八立功,十九归隐。“功成名就”于他而言,有如昙花一现。
将军如今的人生,当真逍遥自在么?
白日一别后,南翎叫人给重毓送去了一坛酒,据说酒名唤作“无名氏”。
此酒初尝时清冽微苦,而后愈发醇馥幽郁,尾净余长。
重毓只浅尝了一口,便觉脑袋昏沉得厉害,心口也说不出的苦闷,便趁着春归不注意偷溜出府,去外头吹了吹冷风。
这一走,不知怎的就走到了星斗崖上。
夜色温柔,凉风习习。
如今已入了春,萤虫飞舞,山花烂漫。
崖边竟站了个男子。
“殿下收到信了?”
重毓认出他来,讶异之余不禁清醒了些,道:“深更半夜,乐师怎在此处?”
将迟回过头,淡淡地说:“睡不着罢了。殿下呢?”
“喝了些酒,出来吹吹风。”
将迟转过身来,如水般的月辉自他身后倾斜而下,宛若神祇。
他似是在自言自语,喃喃道:“有一种草,名唤‘坠素’,结的果实是一味极为珍稀的药材。此草生长周期极长,花开六年,第七年才结果。东山上便有这么一株,不同的是,它开了三十年花才结果。”
重毓听得一头雾水,又见将迟神情有异,便试探道:“乐师可是记起什么了?”
将迟看着她,轻笑了一声,说:“你呢?你可记起了什么?”
“本宫忘记什么了吗?”重毓被他反问得有些发懵,不禁搜肠刮肚地想了想,最后只得无奈一笑,道:“乐师说的莫是寻人的报酬?是本宫疏……”
“重毓。”将迟忽然出声打断,他敛着眸子,叹了一声,道:“我不是掮客。”
重毓一愣,也没意识到他逾了矩,一时间反倒颇有些窘迫,“我没有那个意思……”
她不知所措地捏了捏衣袖,低声道:“唐将军是我在外漂泊时的恩人。王都中局势错乱不明,我初来乍到,因此不敢随意向人打听……”
“又为何向我打听?”
重毓看着将迟,顿了顿,说:“你背景干净。至少在明面上,同王都里错综复杂的势力没有扯上什么关系。”
将迟似颇有些失望,道:“原来如此。”
“乐师,你此前可去过云河其他的地方?”
将迟看着重毓,笑问:“殿下为何这般问?”
“总觉着乐师身上有股熟悉的感觉。”
“什么感觉?”
一股,淡淡的柏木香。
重毓张了张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不远处的将迟忽然在她眼前朦胧起来,逐渐虚化。
天旋地转。
“殿下,殿下。”
重毓睁开酸胀发涩的眼睛,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卧寝。
许是将迟把她送了回来……
房内烛火摇曳,颇有些刺眼。
“怎么了?”重毓抬手挡住眼睛,边从床上撑坐起来。
春归神情不安地匆忙服侍她穿起衣物,道:“五殿下失踪了。三天后便是五殿下前去蛮涯和亲的日子,兹事体大,王上紧急密召。”
许是宿醉的缘故,重毓头疼得厉害。她揉了揉太阳穴,问:“她失踪了?失踪多久了可有人知道?”
“听方才前来传旨的公公说,早在一月前便出王都了。”
“一月前?五姐分明半月前还在王都……”
春归有条不紊地给重毓梳妆起来,道:“殿下去找的,恐怕是假扮五殿下的婢女。这婢子蒙着面纱谎称自己得了紫斑,东窗事发,什么都招了。”
她去哪了?
那日一别时,她说她要走了……
去同什么牧羊人浪迹天涯?
重毓看着镜子里自己苍白的容颜,忽然想到了什么,忙问:“春归,你可知道父王都密召了谁?”
“除去年纪尚小的十四、十五殿下,其余殿下都得去的。”春归轻拍了拍重毓的肩膀以示安抚,低声道:“四殿下已在咱们殿外等了许久,似是有事叮嘱,殿下快去吧。”
四哥?
重毓愈发紧张起来,猛然起身,惨着脸出门而去。
昏杳的夜色下,宽敞而清冷的宫道上果然停着一辆马车。
重毓定了定神,走了上去。
四哥果然在里头坐着,手肘撑在窗户上支着头,剑眉微皱,闭着眼睛若有所思。
“四哥。”重毓唤了一声,坐到了一侧。
马车轻晃了一下,轱辘声在这深夜寂静的王都里分外清晰。
重廷嗅了嗅,轻描淡写地问:“无名氏?”
这也能闻出来?!
重毓吞了吞口水,心虚道:“南宫长送来一坛,便小酌了一杯。”
“南翎为人虽刚正忠诚,但终究是父王身边的人。与她来往,须小心为上。”
“知道了……”
而后,马车内便是一阵漫长的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重毓才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叹息,她心中一颤,知道重廷终于要说正事了。
“虞欢逃婚一事,不管你知道多少,都不要插手。”
重毓不禁打了一个寒噤,满腔心事顿时翻腾起来,闹得她五味杂陈,说什么也不是,只得沉默以对。
“十一,在这王都里办事情,你要记住:深更半夜反倒是最不安全的时候。”
重廷低沉的声音在重毓的耳边回响着,“你可知道,你八哥已派人除去了你身边多少耳目?”
“算上你今晚在星斗崖与将迟会面时被不明势力解决的三个耳目,共七十一人。”
七十一人……
重毓心生后怕,脑海里飞速回想着近月来自己做过的所有事情。
“你去找将迟做什么,这是你的事情,你不愿说,四哥自不会过问。”重廷顿了一下,接着说:“不过,此人倒的确可以接触接触。区区一个琴师,身边竟是高手如云……”
重毓忽然想起自己两次去杜若府的场景,里边的家丁一个个都长得虎背熊腰,当时还以为他们只是块头大了些罢了……
她犹疑片刻,问:“当年九姐跳崖一事,父王可有降罪于将迟?”
重廷冷笑一声,“这便是让人对他心存忌惮的地方。九妹为他死无全尸,父王不仅没有降罪,逢年过节还会叫他出来奏一曲劳什子《夏蝉秋伏》,把亡女之痛忘得一干二净。”
还有郑后……
当年之事若真如传闻所言,结发妻红杏出墙之耻,王上竟也生生忍了下来?
此事过于敏感尴尬,还是不要问四哥的好。
重毓想了想,终是按捺住了自己好奇的心思,只问:“听说他跳崖失了忆,那么大的事情,难道没人同他提过?”
“父王下了禁令不准再提此事,违者杀无赦。”四哥的声音开始不耐烦了,似是不想再谈有关将迟一事。
重毓倒吸了一口气,忙噤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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