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说,别的孩子生下来都会嚎啕大哭,却唯独我,生下来的时候咯咯笑个不停,把接产的宫女们给吓了一大跳。
所以,父王给我起名叫“虞欢”。
虞欢虞欢,取得便是安乐欢喜之意。
我在众兄弟姐妹里排第五,前边四位都是哥哥,所以自幼便同几位兄长厮混在一处,没能养出个内敛沉静的长公主样子来。
所谓什么琴棋书画,我算是一样都没学会。可若说到弹弓射鸟、上树偷蛋,有四哥做师傅,我这个徒弟自然也是学了个精通。
虽然我幼时这般跳脱粗鲁,却因着生得可爱喜人,常常闹出些叫人笑话的好事来,父王仍然对我百般宠溺,喜爱有加。
说起来,三位兄长里最爱陪我玩闹的便是四哥。
大哥呆呆笨笨的,捉迷藏永远只会躲在床底下,二哥整日围着父王转,压根没空搭理我。三哥又是个病秧子,出来不到一刻钟便脑袋昏昏眼睛花花,侍女们便会匆匆忙忙地把他拉回去喝药。
只有四哥,机警聪明,既不用喝药也不爱去打扰父王,是我极好的玩伴。
老六虞水小我一岁。虽同我一样是个姑娘,却十分安静守本分,走起路来步子小小的,生怕踩死一只蚂蚁,并不怎么爱同我和四哥在王都里乱疯。父王常说,我若是有老六一半守礼便算好了。
至于老七——虽然同二哥都是郑后所生,年纪小小却是个书呆子,而且好像还有点秃顶的征兆,总是一个人待着,不爱说话。
岁月漫长而无聊,偌大的王都里,竟也被我和四哥跑了个遍。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捉迷藏不好玩了,上树偷鸟蛋也没什么意思了,我和四哥便只好爬上各处宫殿的屋檐,比对了许久王都里哪座宫殿看得最远。
不用想都知道定是父王的寝宫最高,四哥那呆子却非不信……
这种百般聊赖的日子,直到四哥的胞弟老八出生才结束。
生命真是神奇,我也算是看着老八长大的。我这样说的时候,四哥笑了我半天,他说我不过大了八弟四岁,不能这样说。
为什么不能这样说?我到现在也没明白。
我的的确确,是亲眼看着八弟从一个小肉团子慢慢长成一个黑黝黝的捣蛋鬼的。
在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三个亲得像是同一位母妃所生。
直到我十四岁那年,撞见四哥在和二哥打架,八弟在一旁哇哇大哭。
说来好笑,我现在都记得他们二人当初竟是为了争父王一把不要了的剑。为了这把剑,他们争得面红耳赤,在地上扭打得难舍难分,太监们拉都拉不开。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那个叫“东宫之位”的东西叫什么,那把断剑,也还只是把普普通通的断剑罢了。
我只记得向来胆怯老实的六妹那一刻竟好似变了个人,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便猛地往四哥身上砸去——
我挡了下来,这便是我额上疤痕的来由。
当时我捂着火辣辣的伤口,满手鲜血,却并不害怕。我看着满脸慌张的六妹,好像忽然懂了些什么。
母妃一直以来都不准我去找四哥他们玩儿,每当我问起缘由,她却总是支支吾吾不回答。
如今想来,她是不忍,也是不愿。
该如何同一个未谙世事的孩子去说什么嫡庶、尊卑、派系?
郑后权势滔天,唯有孙贵妃能与其抗衡,奈何贵妃嚣张跋扈,并不大得人心,宫中凡是有些排面的妃子都跟了郑后……母妃是一个,六妹的母妃亦是一个。
额头上这长长的一道疤,让我恍然大悟,也带走了父王对我的最后一点耐心。
四哥他们却好似仍然没明白过来,自我受伤之后,每日带着好吃的好玩的来同我分享,我虽欢喜得很,却也在私下里免不得少挨母妃一顿骂。
好景不长,四哥也不再来找我了。
最后一次八弟来,带着一盒点心,是四哥亲手做的。那点心吃起来唇齿留香,外酥内软,四哥曾说要给它起名叫“虞欢笑”。
八弟那年十一岁,神情却像极了大他六岁的四哥,他老神在在地说:“五姐,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看着他认真的模样觉得甚是好笑,便有意刁难他,问:“那你说说看,你的道是什么?你又怎知我们不同?”
“这……”八弟慌了起来,结巴半天也说不出话。
我被他逗得眼泪都笑了出来,只得放他回去。
他们果然不再来找我了。
许是破了相的缘故,父王亦不愿再召见我,我便只好每日在寝殿里练练武、打打瞌睡。
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也算是给自己找点事儿做。
好在,之后珺儿回来了。
珺儿便是阿九,同药罐子三哥皆为婀妃所生。
她身子骨太弱,出生时若不是因着一个江湖术士,险些夭折。那术士说要带她出去游历九年,吸收汇聚天下之灵气精华,方可稳根固基,保住一条命。
这个小我六岁的妹妹,我是打心眼里欢喜的。
白白嫩嫩,软软糯糯,笑起来露出两颗极为可爱的虎牙,甜得像块桂花糕。
阿九回了王都后,我在王都里的日子总算重新有了些许颜色。
这百无聊赖的漫漫长日啊,终于有了些盼头。
我带她去爬树、玩捉迷藏、用弹弓射鸟,教她骑马、打猎、烤鱼,就像四哥当年陪伴我长大那样去陪伴她。
阿九终究不是我,她机灵可爱,贪玩调皮却也知书达礼,很讨人喜欢。就连向来刻薄傲慢的孙贵妃见了阿九,也免不得眉开眼笑得给她吃糖。
阿九是个缠人鬼,尤其爱缠四哥,这点倒是颇有我幼时的风范。
只是,四哥却始终都在避讳,从不多搭理她。至于八弟,我心想他是很欢喜阿九的吧……只是每每见到阿九时,他都会故意板着脸站在四哥的身后。
我始终不能理解。
仅仅因为婀妃是郑后的人?
偌大的三宫六院,多少人站在郑素一侧,又有几人追随孙语曳?
若是郑素一侧的人都是敌人,他们的子女也都是敌人,四哥他们还能剩下多少可以把酒言欢的兄弟姐妹?
恐怕也就他们胞兄妹几人了。
我这样问四哥,他却说:
你母妃的立场便是你的立场,你怎么不能明白?你连今天穿什么衣服明天嫁什么人都是她一手说了算,你还能有什么立场?
我当时哑口无言,却也暗暗下定了“我命由我”的决心。
时间飞逝,转眼便过去了十余年。
除了三哥外,其他几位兄长都已成亲,四哥更是马不停蹄得举家搬去了封地栊和城,那地方距秦环城遥遥万里。
我虽已年过二十,却因着额头上这道狰狞的长疤,留在王都迟迟未嫁。
反倒是阿九出落得越发亭亭玉立,不过刚到出阁的年纪便有络绎不绝的各家王侯将相的公子前去拜见,整日改着花样就为得阿九回眸一笑。
可阿九谁也没瞧上,偏生看上了郑素叫人从车石绑来的琴师。
这琴师到底为什么同郑素有染我不知道,但我却能看出来他待阿九倒是付出了十分真心。
王都里谣传此事是阿九不小心撞见发现的,其实不然,我知道是六妹同她报的信。
听闻二哥说,三哥近来有反水投靠四哥一系的意思,需给他些厉害瞧瞧。
我不曾想过是拿阿九开刀。
我眼看着阿九怒气冲冲地冲进郑后的寝宫,又眼看着她大哭着跑出来,那琴师衣衫不整的紧跟其后,焦急地唤着阿九的名字。
二哥盯着我,我没有去追。
再见时,珺儿已经躺在了棺木里。
父王整日忙于朝政,王都里出了这般大的丑事,他竟然毫无动静。
恰逢肆水传来捷报,珺儿尸骨未寒,他起意大宴朝臣,以庆贺肆水城将士连胜之大功也罢,竟还以不详为由不给珺儿举办丧礼。
也是自那以后,四哥再没回王都过过空霜节。
阿九被草草下葬,琴师昏迷不醒,而郑后则龟缩起来,只对外宣称染了风寒。
所有人都以为郑后和琴师必死无疑。
可他们就连一根寒毛都没有少。
此事不知何时起便成了王都中一条禁谈的铁律:告发论及此事者,奖赏一百白银;违者一概格杀勿论,家中亲眷流放边疆,三百年内子子孙孙不得踏进秦环城一步。
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总是幻见摔得不成人型了的阿九从地上颤颤巍巍地爬起来,拽着我的袖子喊疼。
偶尔她在梦里也是美好的,穿着那身她生辰时我送的月白云烟裙在星斗崖上扑萤火虫,笑声咯咯,银铃动耳。
等我醒来时,黄昏时分的落日恰好投进窗里,寂寥得叫我喘不过气。
阿九,阿九。
我呢喃着,仿佛阿九仍在我身侧奏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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