盆友田在凳子上坐了下来,解开拴在烟杆上的布袋,用藏满污垢的手指从布袋里捏出一撮烟丝将烟斗填满,又用手使劲按了一下,然后吧嗒吧嗒的抽了几口。盆小亮见状急忙掏出火柴取了一根划着了,盆友田把脖子一歪,将烟斗靠近火苗美美的吸了一口。
“大中午的来棺材铺肯定是……”
盆友田还没有说完盆小亮就打断道:“来棺材铺当然是买棺材了,这我知道。”
盆友田没好气道:“你说还是我说?”
盆小亮急忙说:“你说,当然是你说了。”
盆友田接着说:“注意时间是中午,本应是做饭的时间,再者你见过哪有女人来买棺材的?”
盆小亮摇摇头然后突然恍然大悟道:“哦哦哦,我明白了,女人结婚以后便成了别人家的人,所以一般都是男人来操办这些事情。”
盆友田点了点头说:“所以说嘛,兰英肯定是夫家出了事。”
盆小亮疑惑道:“可是兰英男人好好的啊,再说就算是兰英夫家出了事,您怎么知道是孩子夭折呢?”
盆友田一边嘬着烟杆一边说:“我注意到兰英的鞋子穿的好好的,如果是老人去世,一来应由他的男人出面,二来老人去世如同天塌,子女应趿拉着鞋,由此可见定然是她的孩子出了祸端才对。”
盆小亮瞪大了眼睛,呆呆的看着盆友田,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盆友田却风轻云淡的笑了笑,然后起身放了个屁,吹落一团灰尘,拿起铁刨花刺啦刺啦的刨着下好尺寸的木板,木花如浪花一样欢快的翻滚着。
突然,盆友田表情扭曲,铁刨花呲的一声将已经做好的棱角给铲平了。盆小亮赶紧上前将盆友田扶住。
“爹,你肚子又疼了?”
盆友田咬着牙说:“这驴日的又动了。”
这话要是乍一听非把人吓个半死不可,一个男人,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说自己肚子里有个东西动了一下,不是神经病就是神经病。不过,盆小亮并不觉得奇怪,因为这不是盆友田第一次这么说了,这十多年来盆友田一直说自己肚子里有个能动的活物,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所以除了他父子二人没有别人知道。盆小亮一直心存怀疑,但盆友田每次犯病都面目狰狞,一头冷汗,并不像装的,何况他没有装的动机。
“爹,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吧?”盆小亮端来一杯热水。
盆友田说:“死也不去。”
盆小亮劝导说:“爹,你看你这几年瘦成什么养了,就剩一把骨头了,再不看恐怕……”
盆友田骂道:“你驴日的盼我死呢,我死了就没人管你了,是不是?”
盆小亮无奈道:“爹,我不是那意思。”
盆友田固执道:“你不要说了,我不去医院,我得的什么病我自己知道,医生看不好我的病。”
盆小亮是个孝顺的孩子。他深知这么多年父亲既当爹又当妈将他养大很不容易,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尤其是刚刚落脚到上塬村的那几年盆友田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把好的全都留给盆小亮,当真是艰难至极。
盆友田自逃荒以来便从来也没吃过肉,他看见肉就恶心想吐。盆友田说自己命贱消化不了肉食,所以便不吃最好。在那个年代,过年都不一定能吃个肉星喝口肉汤,但有一次盆小亮还是想方设法弄来了一点猪肉,没想到盆友田非但没吃还把所有碗筷炊具都扔了,于是父子二人便成了素食主义者。
这次出去买木头,盆小亮特意托人弄来了几根红肠,自己没没舍得吃全部带了回来。晚饭的时候盆小亮把红肠切好上盘端到了盆友田的面前。
“这是什么?”盆友田警惕的问,身子已经向后倾斜了。
盆小亮说:“好东西,咱这里没有,听说是从红胡子哪里来的,你尝尝。”
“看着像胡萝卜。”盆友田一边说着一边夹了一片看了看放进了嘴里,用焦黄的牙齿咔嚓咔嚓的嚼了两下,
盆小亮睁大眼睛问:“味道怎么样?”
盆友田咀嚼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然后感觉气血上涌,噗的一嘴食物喷到了盆小亮的脸上。
“你驴日的嫌我不死碍你眼了吗?我给你说我不吃肉,你还骗我,我偏不死,我结到世上,我气死你。”盆友田说着把桌子掀了。
盆小亮委屈道:“我就是想给你改善伙食,增加一下营养嘛。”
盆友田吼道:“用不着。”
盆友田有个毛病,每次吃完饭必定上厕所,一去就是半小时起步,嗯啊吭哧的半天也不出来,出来多半是头晕眼花两脚发麻,往往是扶着墙的,他说要把肚子里的活物给拉出来。盆友田在茅房靠了一把铁锹,他要一锹拍死肚子里令他不堪的东西,但十几年过去了他没能得偿所愿,铁锹已经腐蚀不堪了。
太阳刚刚落山,天空由西向东呈现一种从金色到深灰色的渐变,有一种神秘的色彩。盆小亮牵来了牛车,车帮上绑着一根竹竿,竹竿顶端挂着一个用油纸做的灯笼。盆小亮把棺材装上牛车,大头朝外小头在后,盆小亮又把油灯点燃,挑了挑灯芯,然后小心的把油纸灯罩套上,又跳坐在了车辕上,鞭子在半空甩的山响,嘴里喊了一句“起”。老牛哞一声晃荡着尾巴迈动了步伐。盆友田拿出一挂鞭炮点燃,噼里啪啦的响着,炸裂的纸屑欢快的跳动着。
殡葬行业讲究很多,这送棺材便是一样。往往要在太阳刚刚落山的时候出发,预示着人世的一切落幕,另一个世界新的开始。一路上不管刮风下雨油灯绝对不能灭,要不然会有不可想象的灾祸将近,比如诈尸,严重者活人也要跟着遭殃,此种事例并不少见,不在列举。盆友田放鞭炮则表示着棺材出门不回头的意思,所以棺材出门大头向外。
天气很好,路程也不远,没一会儿的功夫盆小亮就到了兰英家。兰英看到灵车又嚎哭一场,几乎晕厥,被几个人抬了进去。兰英的男人秦五四接过老牛的缰绳将牛车拴在了门口的一颗槐树上,老牛哞哞叫了两声,自顾自的啃起了树皮。盆小亮与秦五四虽然没有打过交道,但偶有谋面,虽然秦五四家庭比较贫困,一家人挤在一间瓦房里,睡在一张大炕上艰难度日,但秦五四平常还是非常立整的,给人感觉十分精干。不过,家中飞来横祸幼子早夭,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是黑了秦五四沉重的打击。盆小亮注意到秦五四整个人无精打采,眼眶红红的,好像被抽走了灵魂一样,着实让人心酸。又想起盆友田老谋深算的把更高利润的松木棺材卖给兰英,盆小亮突然有种自责的感觉。
“五四哥,快去劝劝嫂子,她用头撞墙,说要去那边给娃作伴。”一个人急道。
秦五四火急火燎的随那人去了。
院里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随意的摆放着茶壶茶碗。没有人招待,也没有人挑理,进进出出的人要么急急忙忙,要么蔫头呆脑。急急忙忙的人多半是来帮忙的,蔫头呆脑的人基本是苦主的亲戚。盆小亮注意到三个身上沾满了黄土的人围坐在桌子周围喝茶聊天。
这几个人是请来挖墓的,这会儿天色已晚都回来休息了,看他们一脸轻松的样子应该已经完工了,就等主家给钱然后拿着礼当走人。
“擤,擤,擤。”三声响,这是有人擤鼻涕的声音,自然没有什么特别,但盆小亮却对这声音十分敏感,因为这个人他不光认识,小时候还和他一块儿玩尿泥呢。
此人叫牛大伟,也在上塬村住,只因其从小鼻子上都挂着两行黄不拉几的鼻涕,所以便被大家唤作鼻酱。鼻酱和盆小亮同年,虽然也是二十岁的大小伙子了,但鼻子从来都没有利索过,虽然比起以前已好好了许多,但时不时出气的时候鼻子还会吹气一两个小泡,让人接受不了。
“鼻酱,你怎么在这儿呢?”盆小亮拍了一下鼻酱的肩膀。
鼻酱一点儿也不意外的说:“有死人的地方一准儿能看见你,有纸吗?”
盆小亮摇了摇头。只见鼻酱伸出右手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鼻子,“擤”的一声像是捏住了绳头一样拽出一截污物随手甩到了地上,弯腰在鞋面上擦了擦手指,又用鞋底把鼻涕蹭了蹭。
“咦,你恶心死了,离我远点。”一个人说。
鼻酱说:“早知道甩你嘴里了。”
“这驴日的嘴太烂。”那人说着起身离开了,其他人也不约而同的往后躲了躲。
鼻酱对盆小亮说:“还是你够意思,坐吧,我给你说一段书。”
</br>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