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女生小说 > 朱门 > 第25章 第三十五章 南逃
    迁都的消息传来,整个京城似乎都静默了一瞬。

    秋老虎的威力还没有过去,上了年纪的老大爷坐在门前的青石上,借着树荫的遮挡躲避炎炎烈日,手上的蒲扇打得慢悠悠的。他一手挡在额前,眯着眼睛看看天色,砸吧砸吧嘴:“要变天咯——”

    暴雨“哗啦”一声倾泻而下时,谢华晏正在指挥丫鬟们收拾箱笼。团儿今天不太│安分,似乎也是感觉到了什么,揪着她的前襟不放,不肯离去,只睁着一双乌黑的眼睛瞧她。

    谢华晏只得将她抱在怀中。待大体事宜都吩咐完了,已是未正时分,大雨已经停了有一会儿了,窗外大片大片明晃晃的阳光,映得漆红窗框都泛了白。她低眼看去,怀中的小人儿早就睡熟了。

    摇头轻轻笑了一声,她将这个粉团子交给了一旁的乳母,揉了揉酸痛的手臂,眼角余光瞥见一个丫鬟在门口探头探脑的,不由得微蹙了眉,轻声斥道:“在门口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那丫鬟浑身一抖,赶忙进来,先是行了个大礼,急急认错:“奴婢知错!”

    谢华晏吩咐了锁烟去将窗户合上些,免得热气全都进了屋子,这才去看面前的人:“说吧,怎么回事?”

    “国、国师给您递了封信……”

    说着,她有些颤抖地从袖子里掏出张纸来,递给了谢华晏。

    屋子里燃着的沉水香悠远绵绵,混着屋外雨后清新的泥土气息,谢华晏看着手上的纸,抿了抿唇。

    -

    秋空高远,昏黄的色泽在天际铺展开来,衬着绚丽的晚霞,几行大雁绕着朱墙一角不住地盘旋,日头落在金色的琉璃瓦上,有种宁静的意味。

    谢华晏今日入了宫拜见太后,又转道去看了曲云深,将出宫时已到了傍晚时分。临出宫门前她顿了顿,拐去了西角。

    垂灯跟在她身后,一言不发。

    朱红的宫墙在昏黄的光线里显得有些暗淡,但那一袭黑袍却因为这样的日光而显得柔和温暖许多,不复旧时清冷。

    巫玄乙垂着眼,修长的指轻轻碰了碰面前的花朵,却是一触即逝,很快又将手拢进宽大的袖中,银线绣出的山川湖海反射出一片温柔的光芒。

    “国师大人找我有什么事?”

    谢华晏缓缓走了过来,长长的红裙拂过小径两旁伸出来的花枝,那枝头被压下去,不过片刻就又弹了起来。

    巫玄乙安静地看着她。或许是这时的光线太过朦胧,谢华晏竟然觉得他的眼神有些柔和。她下意识地别过眼,去瞧身侧的花儿。

    “迁都一事……想必你也知道了?”

    “是。”

    “那你……愿不愿意和我走?”

    谢华晏猝然抬头,眼神中满是不可置信:“巫玄乙你……”

    后半句话淹没在喉头,她闭了闭眼,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不可能的,巫玄乙。”

    黑袍的青年依旧盯着她,总是清冷淡漠的眸子里不易察觉地闪过了一丝懊悔和执拗:“可以的,华晏。”

    “天门有仙山,隐匿于世,除门派中人,无人可寻。若是天下大乱,那将会是这四海九州唯一一片净土。”

    “如果你愿意和我走……我们到那里去,不会有人认识我们的。”

    本朝以道教为国教,据说是因为太│祖起兵曾得天门仙人多次全力相助。也因此,曾有人说,大楚得建最大的助力,一曰九清,二曰天门。不过林家自然是不会承认这些的。

    国师之位也由此而来。世人说,国师之位仅次于帝王,其实不尽然。

    大楚的国师,地位超群,与帝王之间看似君臣,其实不如说是盟友。大楚借天门窥探天道,天门借大楚培养信力。

    历任国师皆出自天门。

    谢华晏有些疲累地闭上了眼,眼睛只能感觉到外面一片温暖的光晕:“算了吧,巫玄乙。”

    “我不会和你走的。”

    从前她也想着抛却世俗,只和心上人做一对逍遥夫妻。但如今,她早已浸没于世俗之中。她看得见天下兴亡,也挂念着父母子女。柴米油盐酱醋茶,一路走来,天真不谙事的谢府嫡长女已经手染鲜血,身披风霜,心有挂牵。

    十丈红尘构成的巨大囚笼,她到底还是没能跳脱。

    言尽于此,她也不顾巫玄乙是否还有什么要说的,急急转身便要离开。

    巫玄乙长久地凝视着她的身影,最终唇边溢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从前她愿意走的时候,他放不下大道;如今他愿意退的时候,她割不下红尘。

    世事无常,诸多无奈。

    -

    长宁五年九月初十,大楚迁都。

    说是迁都,其实不过个名儿罢了,天底下没有几人不知道的,这是——

    “南逃。”谢华晏坐在屋子里,抱着团儿,轻轻地自言自语。

    团儿已经睡熟了,谢华晏低下头去摸了摸她的笑脸,唇边露出一个凄凉的笑意。

    九月初十日的战报,写着的分明是七百里。

    鑫人最近的营地距京都,竟然不过七百里了。

    丫鬟急匆匆地走进屋子,福一福身:“世子夫人,夫人问您还有多久能准备好?鑫人怕是半月内就会到,需要尽快动身。”

    谢华晏凝神想一想,车马粮草这些最为重要的物件已经备好了,衣被之类三天前便收拾妥当。金银这样的硬通货装了匣子藏在马车夹缝和衣裳夹层里,小件的古玩尽可能地塞进了车马,大件的古物字画她舍不得丢弃,除去带上的孤本名画,其余皆在花圃里挖了深坑妥善埋藏。

    “没有了。”她轻轻舒了一口气,靠在了椅背上,“随时可以动身。”

    窗外天色阴沉沉的,似乎自凉州城破之后,京城的天就再也没有明亮过。

    正院传来消息,明日丑正动身。

    谢华晏将团儿交给乳娘,转身去了陆君衍的屋子。

    厚重的藏青绸帘一半卷起一半落下,透出里面一个模糊的人影。

    杜姨娘正坐在床边,秀眉微蹙,一勺一勺地给陆君衍喂药。只是这药喂得委实不大上心,也不管烫不烫,直接送进口中便是,若有流出来的,就拿块帕子随意一揩,浑不在意是否全部喝下去了。

    听见外头的脚步声,杜姨娘抬头,见到谢华晏的身影,不由一惊,放下碗就要行礼:“妾……”

    谢华晏浅浅一笑,制止了她的动作:“不必多礼,夫君还睡着呢,莫扰了他。”

    杜姨娘转头看看陆君衍的样子,有些害怕——她方才实在是太过怠慢了,这会儿枕边唇角都还有些褐色的痕迹。

    谢华晏看着陆君衍这副模样,眼神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八月初的时候陆君衍不知怎么就受了凉得了风寒,自此一直缠绵病榻,吃了几副药都不见好转。如今瞧着,已经消瘦清减了不少,急得永定侯夫人整日整日的念经拜佛。

    她现在唯一忧心的就是到时候南逃不便。

    老夫人年事已高,府里除了永定侯父子三人外又多是娇娇弱弱的女子,更何况陆君衍重病,她又怀着身孕。

    鑫人距京都已经极近,逃亡途中很有可能遇上,或许还会有趁火打劫的山匪。这一路想来不会太平。

    她有些烦躁地揉了揉眉心,心里不由生出一股对陆君衍的厌烦来。

    “就这样好生照料着吧。”

    谢华晏淡淡地丢下一句话,转身出了屋子。

    -

    次日。

    永定侯府众人前夜都睡得不大安稳,子正就起了身,慌慌张张地打水洗漱生火做饭。糕点馒头之类易带的前几日备下了不少,也幸好如今天气正逐渐转凉,能够贮存。趁着还没离开,厨房里仅剩的两个厨子做了一顿正经饭食。

    象眼馒头和龙眼包子规规矩矩地叠在笼屉里,枣泥糕搭着云片糕,红红白白的好看的紧,一侧的小馄饨皮擀得极薄,透出一点粉色的肉馅,青瓷碗里盛着热气腾腾的碧梗米粥,末了还有一碗细丝面,用炖了五个时辰的老鸭汤下的,汤鲜味美。

    这大概是未来一段时间里唯一一顿正经吃食了。

    谢华晏拿着檀木镶金箸,无声地叹了口气。

    丑初,众人再将东西清点一遍,剩下的要带的日用品也都搬上车,其余的再次放进花圃那些大大小小的深坑里,最后填上土。因为自迁都的消息放下来后,永定侯府就陆陆续续地放了不少下人出府,所以如今除了两个厨子两个干粗活的婆子外,大多数主子身边都只留了一两个人,而像杜姨娘这样的通房妾侍,连丫鬟也没留下,永定侯更是遣散了所有通房侍妾,只留了一个陆君和的生母柳姨娘。

    谢华晏坐在椅子上,淡淡地环视空空荡荡的屋子一圈,复又低下头,手指迅速地划过册子上的名目,检查是否有什么遗漏。

    丑正差一刻,大大小小的十一位主子先后上了马车。南逃途中,一切从简,饶是永定侯府主子丫鬟器具众多,也只能尽量将车队缩减在十辆。

    谢华晏抱着团儿上了马车,车里除了她还有垂灯锁烟及陆妍芷,显得有些拥挤。

    临出门前她同杜姨娘说了几句话,杜红袖聪敏异常,乖觉地表示自己照顾陆君衍照顾惯了,愿意同他坐一辆马车。妾侍乖巧,永定侯夫人也不好说些什么。

    丑正,车队准时出发。谢华晏撩开帘子,静静地望着一路的高墙朱门,连绵不断。

    永定侯府、景国公府、淮南侯府、谢府……方正街、榆钱巷、柳叶街……

    长街上零星几个行人,行色匆匆,神色慌张。几句闲谈随风传入她耳中:

    “这又是哪个高门大户的出逃啊?嘁,不错,比前几天那个景国公府的少了一半的马车,要我说,那景国公府的车队一看就是想招贼!”

    “呦,永定侯府呢!”

    “永定侯府都走了,这天是真要变了……可怜我们平头老百姓……”

    马车转过一个弯,声音渐渐在身后消散。

    那条街街尾的包子铺,是她从前最喜欢的,如今也大门紧闭,门庭冷落。

    那家铺子的胭脂水粉深得京中夫人小姐的欢心,每每经过,都是衣香鬓影,燕语莺声。

    这家馄饨摊子或许价格很低,从前常常能见到一些穿着短褐的汉子坐在这儿,三两口解决一碗。

    ……

    马车停下了。

    例行检查的守城卫兵面上都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从前作为京城卫兵的骄傲全然不见。随意看了看,就放她们出城了。

    城墙巍峨,她从前只出去过几次,从来不知道它这么大,一眼望不到尽头。

    马车驶上官道,那巍峨的京城在她眼中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马车转到小道,京城被眼前的小丘阻挡,再也看不见了。

    谢华晏放下了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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