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午饭时间,营地里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厨子拿着大勺将面前的一口铁锅敲得“哐哐”响,扯着嗓子喊:“开饭喽!”
不远处两个小兵抱着一摞酒坛子,摇摇晃晃地从边上经过。不想被一个急着去抢羊奶的狠狠一撞,一摞酒坛全都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浓郁的酒香迅速在空气中弥漫开。双方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一时都傻了眼,最后指着鼻子就骂了起来。
“你个没长眼的狗东西!这是爷今天刚得的酒!”
“我呸!嗨呦这几坛子破酒也值当稀罕!都要打到楚崽子老巢了还斤斤计较,娘们儿兮兮的也好意思自称爷!”
“狗东西找打是不是!”
“老子看是你找打!”
……
营地外围闹哄哄的,最中心的地方却安静得落针可闻。几乎没有人在这里走动,唯一能看见的不过是几个卫兵,也都像雕塑一样杵在门口。
大可雀氏已年逾三十,但一双眼还是如鹰似狼,精光四射。帐子里点了灯,他坐在桌前皱着眉头看战报,两个侍卫静静地站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
大可雀氏一目十行地扫完了手上的战报,忽然猛地一拍桌子,哈哈大笑:“我大鑫儿郎当真是好样的!”
帐中的气氛骤然松快下来。侍者正要奉上饭食,却又听见大可雀氏吩咐:“来人,替本王将军师请来!”
片刻后,一身白袍的军师进入帐中。
大可雀氏一向对他极其看重,不等他把礼行完就亲自起身离座扶了他起来。
“莫军师请坐。”
白袍男子依言坐下,眼角余光不经意扫过案上的战报,心下明了,便浅浅一笑问道:“大王找微臣过来,可是想问是否要逐楚王?”
大可雀氏一拍大腿,满脸兴奋,络腮胡都跟着抖了几抖:“军师深知我心!本王正有此意,不知军师有何高见?”
莫乌先让人取了沙盘来,随后拿着一根银签在上头比划:
“大王若想一统天下,自然是要追的;若是只想开拓这一块疆土,将楚王赶到江南去,那微臣建议,还是穷寇莫追。毕竟……狗急跳墙。”
莫乌的唇边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容,似乎在为自己精妙的用词而自豪。
“本王自然是想一统天下!”
莫乌笑着点点头,银签在沙盘上肆意勾画,很快就勾勒出一条路来:“此地多山,易设埋伏,易遭山匪,所以楚王必会选择绕行。因为长江天险可拦截众多我大鑫士兵,他们定要一路南逃。那么……”
银签在沙盘的一个凸起处缓缓绕了个圈:“雁山谷就是他们绕不开的地方。”
“在此地设下埋伏,臣等绝对可以捉住楚王,让大王活见人,死见尸。”
-
林木葱茏,遮天蔽日,耳边似乎有鸟雀清脆的鸣叫,但抬眼看去,却是什么都看不见。
守着皇家车队的卫兵不由得握紧了刀鞘。
雁山谷前后狭窄而中间宽敞,两旁树木众多,实乃设下埋伏的最佳选址。若不是实在绕不开此地,他们绝对不会选择从这里过。因此,所有人都是提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
大部队进入谷地中间,所有人的神经都崩到了最紧。
一息,两息,三息……
队伍最前方即将走出山谷,众人都稍微放松下来。看来,鑫人和山匪都没有在此地设下埋伏。
经验老道的侍卫皱着眉头,感觉到有些不太对劲。
不论是鑫人还是山匪,都不太可能放弃这么好的机会。两边一起来都有可能,但是都不来……
这种情况实在是太过怪异。
他犹豫了会儿,决定开口提醒,大不了猜错了就是挨一顿军棍。
然而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利箭破空之声刮过离得最近的几个侍卫的耳膜,随后“叮”的一声,深深钉在了最豪华的那辆马车上。
此时最前头的队伍刚要走出这块宽敞的地界,而最末尾才刚刚进入,正中间恰好就是车队。这样的状况,可以称得上是凶险万分,稍有不慎,只怕大楚皇上就将命绝于此。
所有人都是面色一变,迅速地排兵布阵,后退着将中间的马车团团围住,一面将长剑挡在身前,一面谨慎地观察周围的环境。
树林阴翳,虫鸟鸣叫之声在这一刻突然消失殆尽,只留下参天古木,和繁茂的枝叶间稀稀落落的斑点状的阳光。
放眼望去,不见半个人影。
可他们又分明听见了一声嘲讽似的轻笑,随后是响亮的呼哨。这呼哨好像是什么开关一般,密密麻麻的羽箭在一瞬间被射出,纵然侍卫们拼尽全力挥剑去砍去挡,仍有不少叮叮当当地嵌入了马车。
仿佛只是为了炫耀一番,箭雨很快又停了下来。
林北辰静静地坐在车中,神色冷淡地开了口:“何方宵小,有胆子行刺朕,却畏畏缩缩的连面都不敢露!”
谷地里一片静默。方才的箭雨已经停下,此刻只有风拂过马车上的羽箭时发出的轻微嗡鸣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有树叶摇动的声音传来,茂密的林叶伴随着“沙沙”的声音被分开,随后树林里钻出个人来。
林北辰撩开车帘,一脸淡漠地打量着对方。
从林子里钻出来的男人约莫二十五六岁,一身银甲,里头的藏蓝衣裳隐隐透出精致的暗纹,低调地诉说着他尊贵的身份。
“我乃鑫国卫将军,奉大王之命,特来迎楚王前去做客。”说着,对方还拱了拱手,恭敬的姿态摆得十足——如果没有方才那场铺天盖地的箭雨的话。
“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林北辰的眼中有一丝嘲讽。
他的手指轻轻勾了勾窗帘,守在车边的侍卫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暗号。
“这是我们考虑不周,若……”藏青衣裳的男人一句话还未说完,楚国卫兵就啪的一声合上了帝王马车的窗户,率先发难。
卫将军微微一愣,随后很快反应过来,冷笑一声就开始有条不紊地安排自己的军队。大楚军队也从一开始的与鑫国军队势均力敌甚至隐隐约约占了上风,逐渐变得吃力起来。
林北辰默默听着外头的厮杀之声,手指不由自主地攥紧了窗帘。
他第一次感觉自己离死亡是这样的近。纵使贵如帝王,也不过是肉体凡胎罢了。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兵戈交错的声音渐渐平息。侍卫站在窗边,恭敬道:“陛下,无事了。”
林北辰长长地舒了口气,慢慢松开了紧紧攥着窗帘的手。他这才发现自己后背的衣裳都湿透了。
他打开窗户,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尸体,惊得让人心跳都停了一瞬。
“嗯。待安顿下来后,朕必有重赏。”他强撑着声音的平稳,冷静地吩咐,“走吧。”
凌厉的破空之声扑面而来,林北辰猛地转过头去,只见到隐匿在林间的一抹藏蓝袍角,随后便是洒了满手的温热鲜血。
他僵硬地一点一点地低下头,去看自己刚才下意识接住的人。
深蓝官服已经被鲜血浸透,色泽深一块浅一块,花白的头发轻轻颤动,一双眼已经痛苦地闭紧了,却还强撑着说话。随着说话的动作,口中带出一串血沫:“救……驾……陛下……您……”
他或许想嘱咐什么,或许想拜托什么,但一句话才刚刚开了个头,便是头一歪,彻底没了声息。
林北辰木木地试了试他的鼻息。
去世了。
他身为帝王,自然是和其他皇室中人分头离开的。这一方面是为了尽最大的兵力保全他,一方面也是为了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大楚皇室还能留下一丝血脉。是以如今车队里的除了他,便只有几个协理政务的臣子。今晨他正好在处理政务,便将他们招到了马车中。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鑫人会来得这么快;更没想到,那个卫将军居然逃脱了他的精兵近卫的包围剿杀。
直到车中另外几个官员试探地问他,是否要将谢大人就地掩埋了,林北辰这才回过神来,有些木然地点了点头。
“埋葬谢大人,朕亲自为他立碑。”林北辰听见自己空洞洞的声音。
他做了五年骄傲威严的天子,生杀予夺执掌大权,普天之下再也没有比他更尊贵的人。不想一朝南逃,竟然是狼狈至此。
他的确聪明,也善于谋划人心,但在这样真刀真枪的战场上,即便是富有四海的大楚帝王,也不过是一块任人宰割的鱼肉。甚至稍有不慎,还会牵连到他人性命。
就像一个拖累。
时间紧迫,一应丧葬事宜只能从简。林北辰看着那块小土坡,沉默地用随身佩剑用力地刻下碑文。
车队驶离,气氛越发沉重。
此地距长江还足有一段距离,若是……只怕会被鑫人所占。
忠臣良将长眠于他国之土,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林木葱茏,光线昏暗,灰白的石头上隐约可以看出几个歪歪扭扭的刻痕:
“文定公谢明德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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