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面前修罗道场一样的情景,少年觉得自己也许掉进了一场噩梦,四周林子里安静得不像是人间,就连虫鸣声也完全止息,耳朵里只有江水冲刷江滩的声音,缓慢,有节奏。
何怜生没有如约前来叫醒他,相反,他是在闻到刺鼻的气味之后,自己醒来的。
玉兔开始西沉,河滩上火堆早已全熄,天光将明未明之际,天色比先前还要黑。
林中雾气缭绕,强烈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扑鼻而入,少年伸手推了推同伴,小随从伸个懒腰,揉着眼睛从草堆里爬起来,哈欠连天地问道:“啊,怎么了?殿下?我们该出发了吗?”
他摇了摇头,说道:“没有,怜侍卫没有来……你没觉得不对劲吗?墨染?”
小随从挠挠后脑,半天才问:“哪里不对劲?”
少年磕了一下他的前额,怒道:“你能不能聪明点!”
墨染捂着额头站起来看了一圈,才又蹲下,说道:“确实不对劲,人都不见了,东西都还在。”
少年皱起了眉头,问道:“你看清楚了?”
墨染点了点头,忽然兴奋道:“那我们便走得脱了吧?”
走你个头!少年白了他一眼,站起身,借着稀疏的星光,往江滩方向远眺。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之前镖局人马扎在林间的简易帐篷,车队里之前带着的货物箱笼俱在,远远的看不真切,但似乎是有人翻动过,衣物货物什么都,尽数翻倒在了地上,花一块白一块。
先前嗅到的血腥气仍在,依旧随着风,一阵阵地往鼻尖上蒙过来。
怜侍卫说放断魂香,但并没有说要把这群人治罪啊。
再者,就算是治罪,也应当是在官府过了堂,定了罪之后,才行刑罚。他在公门多年,其中门路比任何人都清楚,完全不必动用私刑……
难道说,是断魂香没起作用,怜侍卫不得已而和他们打起来么?那这样重的血腥气……
到底这血腥气是怎么来的,少年没敢往下深想。
素日多得何怜生照顾,觉得他武艺高强,身居高位,官场江湖,黑白两道都混得开、摆得平。处理个把毛贼,甚至是江湖纷争,也只当是稀松平常,却没想过刀剑无眼,如果何怜生碰上个比他更厉害的高手,又该怎么办呢?
想来想去,他决定走近前去看看。
林中树木密集的地方积了经年的苔,又有多年无人清理的落叶。
这一片虽说是砂岩地貌,但江滩边露气重,又是仲夏,正是江水丰沛的时节。日间水汽蒸腾,又在夜间下沉为雾气,这样日复一日,夜复一夜,苔藓和落叶沉积下来,就变成了厚厚的软泥,一脚踩下去,也陷进去小半只鞋。
少年皱着眉把靴子从淤泥里拔起来,又走了几步,对身后随从说道:“墨染,你捡干燥的地方走。”
小随从嗯嗯应了,匆匆忙忙赶上来,想去给主子开道,却没想到他脚上踩了湿泥,一脚踏上一条凸起的粗大树根,不防备脚下一滑,绊了个狗嘴啃泥,直摔飞出去几丈远。
少年被他这一摔吓了一跳,又忍不住想笑,于是刻意放缓了速度,下脚变得更加小心。
看来是摔得狠了,小随从没有立刻爬起来,于是少年在踩上略微干燥的林间空地后,便向着他摔出去的方向,小心翼翼地加快了速度,一面问道:“你没事吧?墨染!”
谁知还没到跑到跟前,就听见随从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那叫声惊天动地,厉泣鬼神。少年再次被吓了一跳,不知他发生了什么事情,心下焦急,也顾不上脚下的湿滑,只能一跺脚加速跑了过去。
在寻常人眼里,皇四子身份尊贵。但真正的宫苑生活,不仅仅枯燥无聊,而且凶险莫名。
各宫之间的斗争,不单单发生在后宫那群女人之中,连带着朝堂之上,连带着兄弟之间,都为了那一个高高在上的宝座,各种暗中较劲,叫人筋疲力竭。
皇子尊荣又能如何?即使是身在天下最尊贵的宝座上,一个不小心,照样说没就没了,运气差点还要赔上命。
那一日太学夫子讲史,说到北翟国第二十三朝君主时,北翟王次子暨言,其时尊太子位,入主东宫十余年,迟迟未能监国。
老北翟王经常当众夸赞皇三子和皇六子,反之对太子异常严厉,致使暨言暗生恨意,日夜惶惶,担心自己的七个兄弟勾连外戚重臣,谋篡太子位。便与亲信密谋,在赶秋这一天的宫宴,串通内府宫人下毒弑君杀兄,再嫁祸给看起来最能威胁到自己王位的两个兄弟。
然而天道难料,适逢北翟王感染风寒,脾胃不振,对那些下了毒的食物仅仅只是浅尝则止,因此中毒尚浅,不曾立时毙命。太子暨言形迹败露,便由密谋篡位改为逼宫,要皇帝退位,立刻传位于自己,才肯交出解药,让老北翟王可以颐养天年。
其时皇三子,皇六子,包括几个已经出宫开府封王的皇子,均已遭毒毙,北翟王室只剩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公主,以及皇五子,栎阳王长夏。
长夏个性顽劣,不受教诲,被老北翟王处罚,远赴极北苦寒之地牧渔,饲养神兽夜帝,无诏不得回城。
谁能想得到造化弄人,长夏因罚逃过一劫。
老北翟王惊怒之余,急召内城禁卫左都督六合带三千禁卫护驾,又密召宰辅汪东阳,一夜之间连下三道密诏:太子谋反,废太子,另立栎阳王长夏,即皇帝位;命新皇领各地藩郡兵力,剿叛贼,捉拿党首暨言;暨言到案后,处绞刑,削宗籍,但仍按藩王规制,碎其玉珏,以废储之身入葬,王陵不设神道,不得立碑,灵位不入宗祠,不受供奉。
把三道诏书交到汪东阳手上,次日清晨,北翟王在深深的懊悔和自责中离开了人世。
汪东阳带领三千禁卫突围而出,如同丧家之犬一般,漏夜奔逃,至极北牧场时,已经是三个月之后。
皇城被太子暨言牢牢把控,北翟王崩逝次日,太子暨言便由身边的权臣簇拥着,宣布即位。
周边的各地郡守,纷纷向新皇俯首称臣,只有皇三子西南藩属,皇长子的东南藩属,以及长夏自己的北洲各郡,尚在苦苦抗争。
极北苦寒,腊月尤甚。汪东阳的三千禁卫到了极北,仅余五百残部。从皇城出逃之时不过将入秋的气候,衣衫不说单薄,怎么也抵御不了极北之地的寒气。
汪东阳见到长夏之时,已是浑身冻得几乎没有一块好肉。
接过汪东阳拼死带出来那三道诏书,长夏目光深沉,静如寒潭之水。
他看着汪东阳,只说了一句话:“国运衰败竟至于此,此情此状,恐难以长久了。”
长夏善战,身边亦有猛将常年跟随,很快就在手上集结了北洲各郡,以及西南、东南藩属的兵力,三面挺进,前去围剿逆贼暨言太子。
只可惜由于资源匮乏,攻城之战无法持久,只能打打停停,又加上太子在皇城经营多年,也非一无是处,至少物资上,就比栎阳王不知多出几何。
正规军忙于夺权,四处征战,无暇顾及政务,地方州郡遭国乱波及,受牵连以至于惯常的日值都出了问题,于是乎百姓流离失所,国境之内生灵涂炭。
太子暨言之祸,致使北翟国在七年间烽烟四起,几乎到处都是战场,贼匪流寇占山为王,佣兵自立,处处小天下。
和暨言的最后一战在北洲郡,那场战役有多惨烈,已经没人记得了,唯有《北州诸国志》载如是:长夏兵力乏,粮草几绝,行至岐黄山混沌海,淼无前路。
没人知道那极北牧场的神兽夜帝,是为什么会出现在了北洲郡。
而战役的结果,是北翟国皇都以北变成了一片雪原,至今仍然是寒冰封尘,甚少有人去。北翟国也从几乎从山海图上抹掉,喳浪河以东一片,渐渐被东方的莲宗占据,南面的诸州郡,最终被位于西南的苍云渐渐吞并,成了如今的北翟十三郡。
旧皇都以北的雪原气候恶劣,难以生存,除了猎户偶尔在周边树林中活动之外,杳无人迹,因而苍云和莲宗两国都对它了无兴趣,只是象征性地为它的归属发生过几次争吵,两国的外相为此起草了措辞严厉的国书,年把之后,便再也没有人对它产生过兴趣了。
他并不能完全理解人对于权力的狂热,竟然能够泯灭人性,割断血缘。但他似乎又的确身处一个看起来太平昌盛,却又处处危机四伏的环境,于是不得不钻营算计,小心翼翼。
那日又被夫子罚抄史经,正抄到《天荒经》第八章:“极北天穹,勾陈坐紫微垣,乃定天极。”的时候,屋外忽然下起雨来。
南国多雨,尤其夏秋之交,万里晴空,忽然之间说下雨就下雨的情状并不少见。他时常会听着雨打屋檐的淅沥之声,枕着手臂伏案而眠。
那日复如是。
睡意朦胧之际只知有人给自己披了一件寒氅,抬头起来看了一眼,夫子在廊下盘腿而坐,高台楼阁之间漫卷的秋风,将他身上的长袍和绦带吹成了一张张满鼓的帆。
那时耳朵里传来一声叹息:“一不小心,就会跌到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你明白吗?”
他并不明白那句话的意思,实际上直到今天,仍然不是十分明白,但他知道是夫子在暗中不知安排了多少首尾,才保得自己这个闯祸胚子安然无恙活到今天。
只不过,这就让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他?
皇室子弟虽然单薄,但比自己出息的大有人在。
反而他,既不是嫡出,又非皇长子,他何德何能,让那个国主奉为上师的夫子如此看重?
夫子有一双漂亮到极致的眼睛,让他时常猜测张面具之下的容貌,应该是怎样的风华。他不止一次有过想掀开面具来看一看的冲动,但是一年四季,从早到晚,夫子都带着面具,即便是在国主面前也是如此,这就让他不敢造次。
后来雨势渐狠,敲打屋檐的声音渐渐响起来,夫子又说了点别的什么,但他睡意渐沉,就什么都没有听见了。
然后,在睡梦之中,他忽然明白过来,那日读史,夫子最后那欲言又止的半句话:栎阳王长夏,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必死决心而去的,所以,他的结局就只有一种……
此时此刻,他在心里无比想念那个看似严厉,却对自己关怀有加的人,还有怜哥,他去了哪里?这里的一切,他知不知道?又或者,他是不是安然无恙?
刚跑出几步,他就明白了墨染为什么发出那样惨烈的叫声。
就在他面前的江滩上,横陈着几十具残缺不全的尸首,其中一具尸首的半个身子恰巧倒在一截树根旁。墨染运气不佳,绊倒摔出去之后,就直接翻倒在旁,还不吓得尖叫?
将墨染吓破了胆的那具尸首被利器削去了半个脑袋,一只眼从破碎的眼眶里掉出来,仅仅靠着筋肉挂在面孔上,已经垂到了鼻子附近,鼻子也歪倒去了一边。身体就只有上半截,腰以下消失不见,失去了盆骨的承载,肠子和内脏从腹腔里掉落出来,洒了一路……
也不知这上半身离了下半截,是怎么跑到这边树下的?
极目四望,其他尸首的惨状和眼前这具相比,并没有好多少,鼻尖上冲来的血腥味比之前更浓,再伴着内脏的恶臭,简直直冲脑腔。
少年用袖子掩住口鼻,勉强压下欲呕的冲动。炎炎夏日,经历了龙门镖局这一路的折腾,他身上的衣物两天没换,此刻隐隐的有些酸臭汗嗅,但比起此时江滩上弥散着的味道,简直可说是安神宁心。
他强自定了心神,掩住口鼻,伸手把吓掉了魂的墨染拉起来,向着树林里退去。不知走了多远,直至血腥味淡去,才停下脚步。
但情况却似乎变得比之前更糟糕,不经意间,四周林中就多出十几双绿色的眼睛,在夜色中闪着莹莹微光,围成一个半圆,渐渐向他们靠拢过来。
是狼!他们无意间退到了狼群之中。
少年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顿觉手足冰凉,似乎已经死了一半。是了,如此浓重的血腥气,夜间林中引来猛兽,再怎么看都是必然。
虽然常年生活在宫帏之中,但围猎之类的事情还是有的。打过兔子,打过狐狸,偶尔也打过狼。
似有预见,夫子刻意叫何怜生教了他野兽的各种习性,以及在郊外遭遇猛兽应该如何处置,仿佛就是预备着他出走在外,遇到这一类的事情。可叹何怜生倒是教了他许多应对猛兽的招数,但都只是对着单只孤匹。
像这样来了一群狼,又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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