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形类犬，从驯得之，然悖一论；狼性狡诘，昼伏夜行，群习乃觅生计。
那时，在他们面前是一群误入猎场的山林狼，由一头母狼领队，不知是否在哪里被围剿过，狼群里没有成年公狼，只有三五匹老弱病残，两头幼崽，另有一头母狼尚在青年期，虽然骨骼已经长成，却显得瘦弱。
两头母狼摆出攻击姿态，呲着牙，恶狠狠地盯着何怜生。他跟在身后，看何怜生张弓搭箭，抬腿踏在一块凸起的山石上。
第一支穿云箭射进其中一头母狼的眉心，直直贯穿了它的颅脑。剩下的狼想要一拥而上，但何怜生的箭一气呵成，连珠而出，一一贯穿了数匹狼的狼头，他在身后看得心惊肉跳，胯下的青骢从未见过猛兽，虽然还没夹着尾巴逃跑，也已经吓得四蹄打战。
两头幼狼应是刚断了奶，也照样咧嘴呲牙，发出恐吓，叫声却更像是小犬呜咽。
它们依偎在母狼尚存余温的尸身旁，作势要咬，少年骑在马上，看何怜生一手提一只，就要在山石上摔死，刚要说：幼崽可怜，留下吧。就有一条灰色的影子蹿出林间，夹着一股腥风，迎面就扑了上来。
坐骑受到了惊吓，前蹄高高抬起，将他从背上掀了下来。
也是亏得这一记，那灰影没有扑倒他。何怜生的袖箭在瞬间便到了，猎场林地上秋草倒伏，他摔在草堆上只是受惊，并没有受伤。
定睛再看，一只缺了前爪的硕大灰狼立在狼尸之间，仰天长啸，其音似有悲恸，腹上还插着一支禁卫营配给的袖箭，烟蓝色的流苏在秋风中轻轻而动。
眼看猎场里的人渐渐向这边靠拢，狼王低下头，衔起那一只没来得及摔死的幼仔，就向林子深处奔逃而去，片刻间不见了踪影。
如果不是青骢恰好在那时候跳了起来，又或者不是何怜生袖箭准头拿捏得好，那时，他便已经向阎罗殿上去了吧？
同样被吓得不轻的还有何怜生。不是因为那头巨狼，而是他被狼王扑倒从马背上摔下。
他虽然倒在草毯上并没有受伤，却依然连累何怜生受罚，挨了内府法司一顿板子，打得半个月没能起的了床。
后来问起那日的事情，何怜生说：“狼这种东西最是记仇，但也最有血性，恩义分明。我猜那群狼应该是误入围场觅食，头狼不慎被兽夹夹住了前腿走不脱，才让母狼带狼群先行离开。但不巧被我们撞上，情急之下只能自己咬断前爪，两头小狼应该是狼王的崽子。这次让狼王跑了，以后一定会回来寻仇，不过一般情况下，野兽到底也还是害怕人来得多。殿下记得，若非冰霜寒冻，又或是荒年无着，在野外遇狼，不要招惹便可，便是离得很近，点起火来，便可驱赶。”
“那要是冰霜寒冻，便又如何？”
“那样啊，”何怜生拄着拐杖，行动还不是很方便，但仍是转了身过来，对他正色道：“那样的话，殿下要记得，唯有逃跑一途，有多快跑多快，如果有树，尽量往高处爬。”
到了第二年春季，围场果然遭了好几次狼祸。
林场里放养的牲畜，被咬死了许多，之后连圈养的家畜都遭了殃，最后不得不找来内府禁卫营的火铳队，叫他们去林场里清场。
但似有感应，禁卫营的亲兵足足守了一个多月，等到它们耐不住饥饿，下山来林场找食，猜把狼剿杀干净了，但一直没有抓到那只三爪巨狼。
不过那之后，从第三年上起，便没再闹过狼祸，渐渐的，那狼王也被淡忘了。
此刻深陷狼群，不由得他不想起几年前那场和狼的较量，如今情状，何怜生既不在身边，他也未曾练成什么武功，这便如何是好？
“殿下！我们怎么办？！”
墨染年纪比他还要小一些，在内府是三等宫人，乳母的幼子。二人虽说是主仆关系，有的时候又形似手足。于是，事情不论大小，墨染都对他唯命是从，从来不问因果，只要殿下说是，那就是了。如今野外遭遇猛兽，他也不管他家四殿下到底能不能有办法，依然只是管问怎么办。
他心中没有着落，但仍强作镇定，打着抖说道：“你，你别慌，咱们再慢慢退出去。眼下江滩上全是便宜粮食，犯不着费那力气来吃我们。”
墨染嘴里嗯嗯答应着，但依然双腿筛糠，整个儿几乎吊在他胳膊上。
他则一面要顾着脚下湿滑，一面要看准方向后退，还在身上挂着个半大孩子，真正是苦不堪言。但形势不容多想，先前的半包围圈子已经又渐渐缩小，借着月光，也能影影绰绰看清形状，立耳窄脸，尖牙垂尾，就是狼，没有错。
少年双眼死死盯住面前十几双绿色眼睛，连眼皮都不敢眨一下。
天知道他有多想转身就跑，但是距离太近了，即便现在立刻爬树，也难保不被狼爪子抓下来，点火更不用想，只能对峙。面面对峙，还能使狼群摸不透他的心思，暂时不敢上前，一旦转身，它们就会知道，其实这两只猎物并没有别的选择。
又向后退了不知几步，他在脚下踩到一滩软软的东西，就泛起黏腻的触感和生肉的腥臭，提示他，他们已经退到了林边开阔地，那片满是尸块的江滩边。他现在只能冀希望于尸块能吸引狼群的注意力，只要尸块和内脏吸引住了狼群，他们才有机会逃跑。
至于逃向何处，则暂时不知，唯一的问题是：能不能逃得掉？
狼群跟着他们，也从林中钻出来，依旧死死地盯着，摆出对峙的姿态。
这一群是普通的山林狼，个头较一般的山林狼还要小些，而且其中并没有特别强壮的头狼，有几匹瘦弱的杂毛狼被浓重的血腥味吸引，开始四下张望血腥味的来源，开始心猿意马。
而他已经紧张得连腥臭味都闻不到了，注意力全在如何逃跑上。
稳住脚步，他把墨染从胳膊上拽下来，说道：“别拽，抱在一起跑不动。”停顿片刻，看见狼群的动作，又道：“看来心思不在我们身上了，再等一会儿，只要它们开始啃尸体，我们就跑！”
墨染点点头，但仍是说不出话来，只紧紧拽着他的衣袖，浑身筛糠。
也许是上苍听到了他内心的祈求，不多一会儿，几条瘦狼从林中窜出来，跑到一边开始抢夺一条人腿，渐渐的，剩下的狼也开始对主仆二人失去了兴趣，转而抢夺起尸块来。
眼见狼群散去了，他说道：“走，趁现在！”
却在忽然间扑来一股奇怪的风，夹着冰凉的腥臭气息，险些把少年主仆二人吹了个大跟头。抢食着尸体的群狼也被吹得东倒西歪，瘦小些的，更是被吹出去几丈远。
待这阵风过去，他才要开口说：好妖的风！
又在突然间，林子里惊起了一大群夜鸟，扑剌剌一大片，黑压压的，盖过了头顶的月，狼群不知感应到什么，竟然停下了噬咬尸体，转而窜进灌木丛中躲了起来。
片刻之后又是死寂，狼也不见了，鸟也不见了，月华依旧静静淌泻在江滩上。
这一瞬间的变故，让少年颇感惊愕，但也只是片刻，刹那间林子中蹿出一条影子，皮色黄黑条纹相间……看那皮色，似乎是虎？
刚走了狼，又来了虎？
还真应了那句：前有狼，后有虎！
他在心中暗讽，但丝毫不敢松懈，眼睛直盯着那条影子的方向，却发现自己错了，那并不是虎，而是一种从未见过的异兽，身上是虎皮花纹，然而长有马头，上有鹿角，有四蹄，颈之上的皮毛是银白色的，在月光下泛着好看的光。
那异兽似乎是被什么东西袭击了，在江滩上停下来喘息，它的后臀上有明显的爪痕，渗出的血是靛蓝色，泛着奇异的蓝色幽光。
少年一时间稀罕，也没去想异兽后臀上的伤痕是哪来的，就想走上前近看。说时迟那时快，忽然就从背后伸出了一双手，一把堵上主仆二人的嘴，将他二人拖进了林子。
起初他觉得应该是何怜生赶来了，但又觉得不对，那只手的触感稍嫌柔软，尺寸也小不少，于何怜生的大手不可同日而语。再来就是何怜生习武，手掌上满布大大小小的茧子，远不是这般柔软细腻的触感……又想，难道是霍娘子？也不对，霍娘子习武，并且她使双手剑，其他地方不敢说，双手虎口和指节各处长有厚茧，则几乎是可以肯定的事情。
即使是霍娘子，也不见得就是好事。
逃得过狼群，江滩上这么多龙门镖局的尸首，又是什么人下的手？霍娘子如果要找人寻仇，就会轻易放过自己了么？所以既不是怜哥，也不是霍娘子，那这手是谁的？到底是什么人，在这夜半月凉的山林里出没？
又或者……是不是人？
顷刻之间无数转念，直到那个“也许不是人”的念头一冒出来，各种野史杂记中关于山魈，水鬼，魑魅，悍魃以及幽灵的想象，就不停地在眼前蹦跳起来，令他只觉背后一线凉气从中脊升起，一个激灵，丹田冲上来一口气，就要放声大喊。
刚张了嘴，便有一个好听嗓音冷冷说道：“别坏我的事儿！”
那手松了松，一转过头，少年就在月光之下看到一张雪白的脸，颜色没有比死鬼好到哪去，但胜在五官俱全，至少看起来是个活的，甚至可算是眉目清秀。
一双瀲水清眸，承包了一江的秋水。
只听那人又开口，说道：“不许出声！倘若坏了大事儿，我吃了你！”说罢，向着主仆二人各了一眼。
说话之时，有温热的鼻息浅浅扑到脸上，带有少女特有的清淡香味，好闻得几乎让人醉了。
少年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想到：啊，是个活的！但旋即他又想：一个姑娘家，大半夜出现在这个地方，总也觉得不是个正经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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