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张口就问:“你一个姑娘家,大半夜的,在这林子里晃荡什么?”
却突然从脚底传来猛烈的震动,一个恍惚,话未说完差点还咬到了舌头,再等站稳,就听背后的林子里,传来秋草折断伏倒发出了簌簌的响声。
随着响声,猛地就有一阵风扑来,腥臭无比,少年被呛得作呕,几乎一个跟头扑倒在地。然而又一眨眼,便看林子里蹿出来个东西,速度之快,简直辨不出形状。
但那东西蹿出了林子之后,便硬生生在半空中停住了。
少年这时看清了它的真面目,那东西用一条长长的蛇尾撑住了身子。上半身是一个面目模糊的人形,长了一头乱草一般的长发,好像是个女的。
仿佛享受着月光的照耀一般,它以一种诡异的姿势,一下一下,扭动着蛇般的长脖子,仿佛在舒松筋骨。
那东西的水蛇脖子上,顶着一颗面目丑陋的头。又从头顶的乱发中,露出了勉强能称得上是脸的东西,青白色,五官几乎小到没有,眼睛的位置是两个肉窟窿,窟窿里除了鬼火一般的两个小白点,就是一团墨黑。窟窿里,鬼火四下游动着,散发出诡异的光。
在应该长有鼻子的位置,也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有受了劓刑而留下的鼻孔空洞。
它靠什么来呼吸?
他刚愕然发愣,想着这个问题,立刻又反应过来,那个根本不是人,为什么一定要呼吸?
怪物的血盆大口,嘴角咧到了耳根,但其实那个东西也没有耳朵,也就根本无谓耳根之类的东西了。
只见它大嘴一张,便探出一条长长的信子,在空气中挥舞着,似乎是在分辨着气味。
于是他就想,人固然难以分辨气味的细微差异,动物却可以凭借着敏锐的嗅觉,分辨出危险,安全,有食物,或者有水源。
那怪物的信子在空中挥舞了一阵,不久真的分辨了方位,循着马身虎皮的异兽先前呆过的方位,游了出去。少年的目光便追随着怪物,而先前的神奇的野兽,也早已在他呆楞的过程中,跑得不知踪影。
他大张着嘴,疑惑地看着这一切,刚想说:这就追着去了?
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少女开口说道:“那是山里成精的蝮虫,想来是吃了枯骨井里的骨女,不几日竟生出这么个妖孽,真他妈的丑死了!”
少年又愣住了。
他平日里见惯了宫里的后妃、淑人、宫人、女侍,往外便是各府偶尔来朝觐的外戚女眷,命妇郡主,再疏一层,有朝臣们家中的大家闺秀。
一个个虽不见得都能长成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但每一个都文秀内敛,知书达理,和人聊天的时候,也往往是引经据典,字字经过了斟酌的。
这些天一路行来,遇到了各色的人,便是勾栏里的也有幸见过几个。
江湖之中,女儿家少见,但多少也有霍娘子那样的,说来凑巧,前日才在那娘子手上受了教,吃了亏,却也不曾听到她口中有如此,如此……惊世骇俗的语句。当真是,大开眼界!
愣神间,只听那少女又说:“妈的,老子的东西也敢动,活腻歪了!”
一席话听得他不是愕然了,简直是五雷轰顶。
她!她……她,她,她竟然自称“老子”。
还没等他回过神,少女又说:“现在我要去追那东西,你要不要来?”
少年愣了愣,眨巴着眼答道:“姑娘,谢谢你的好意,不过在下真的不想被那怪物吃了啊。”
谁知那少女皱起眉来,把他上下打量一番,说道:“我看你长得还像个人样,被狼吃了也不像话。就便宜你一回,等老子解决了这条蝮虫,送你出山去。对了,你是人吧?”
这下真正是哭笑不得,少年只能先答了她的最后一个问题:“呃,这位姑娘,承蒙不弃。没记错的话,在下应该是人,而非其他族类。”
夜半在林中出现的少女,套着一件绛色薄纱外衫,外衫上没什么纹饰,但可看见领口和袖口处随着动作隐隐闪光。应该是纺纱时,在卡条里添了金银线,白天看来也许平常,到了夜间却能显出它的不凡来。
然而眼下,那件不是凡品的绛色外衫上,满是尘土和撕裂的口子,露出了里面的中单,便就是普通的月牙白色。
她看来至多及笄,却偏绾个老气横秋的落英髻,横生别扭。
一双桃花杏眼,衬着不曾施黛的两叶柳眉,却是远山雾峰映秋水,眼波流转,无意间顾盼生辉。夜色沉静,那月光蒙上银晖,又让她的面目,多了一份泼墨的写意。
及笄啊,正是最好的年华。
很好看,整个内府里,也没有几双这么好看的眼睛。
大都,是为苍云最富庶的所在,美女珍物最为集中的场所。
都内府再往里去,就是皇宫内苑,那里集中了整个苍云国最漂亮的人。不光是内府女眷,就连女侍和宫人,也至少要墨染这样长相清秀的,方得入内府服侍。
然此时此刻,那些所谓丽人,却对他再无所长,只是想起一句诗: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好漂亮的眼睛,几乎要和夫子的眼睛一样漂亮了。
少年看到她抬起了右手,掌上渐渐聚起一道青茫。
若非亲眼目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个刚及笄的少女会有这样的修为,甚至以为撰书的人,为搏谈资,编造而来。
一个愣神之间,只听她发出一声清啸,自口中吐出一个“疾”字,翻掌便向地上拍去。
一掌下去,少年只觉得地面震了一下,脱口而出:“好厉害的掌力!”便在心中感叹,只消这一掌,便堵了那些“子不语怪力乱神”的悠悠众口。
却只听那少女轻笑一声,拉着他向一边掠去,可怜他身上还挂着墨染,便如同怀里抱着一个大秤砣。好在少女力气大得很,便是两个人,也照样拽得。
往一旁退去几步,刚在河滩上站定。那一掌所致,就在地面渐渐隆起个土丘,从土丘之中先探出一条胳膊,在地面上摸索了一阵,随后探出个脑袋,再探出一双肩膀,最后竟从那土丘中,爬出一只巨大的夜叉怪。
夜叉足有三人高,壮如铁塔,长了铁青色的皮肤,天灵盖处向上高高隆起一块,脑袋上几乎没有毛发,只在耳旁生了几撮绿毛。它脑袋上只有一只眼,一对獠牙长得顶出了嘴唇,双耳和鼻子上,挂着一大两小三个圆环。
毗沙门天王座下的夜叉将,丑得堪称脱俗。
夜叉怪物从土里爬出来,又一伸手从土里拽出一柄大环刀,然后站在月色中,一动不动地静静等待,直到少女吹出一个长长的手笛,它才动了起来,双手双膝着地,一把向着那少女拜了下去,这一拜,便是个五体投地的姿势。
少女轻念咒语,又仿佛和夜叉交谈,等到再次吹响手笛,夜叉便动作起来,一把拎起主仆二人,往背上一搁,仰头大吼一声,跳跃着往山间奔去了,惊起了满山的夜鸟。
他和随从爬在夜叉背上,看少女在前面领路。
夜叉跑得快,那一抹绛色衣袂飘飞,总是不远不近,在前领路,透着股妖异。
难道不是?一个普通人,就能凭空飞起,比夜叉跑得还快?便是轻功再好,就能凌空踏步?
少年无奈想道,如果这不是在做梦,那么从下半夜开始,这一路遇到的,恐怕都不是人。
东溟江上渐渐起了雾,越是往前,那雾气越是湿腻,阴寒刺骨。
少年觉得那雾气仿佛活物一般,由四肢百骸侵入,令他不由得齿间咯咯作响,打起抖来。寒气中夹杂着说不上来的阴寒腥腐,熏得人几欲作呕,打从心底生出一股绝望之意。
不多一会儿,他们就跑得远离了河滩,绕到一片山坳中,速度慢了下来,腥臭的气息却愈发地浓烈起来。
墨染这家伙,此刻总算是清醒了,捏着鼻子轻声道:“好臭!”
绛衫少女横扫了他一眼,低声喝道:“闭嘴!”
说完便纵身一跃,直直没入了黑暗中。随着她消失,夜叉怪摇晃了几下,躬身匍伏到地,化作一滩沙土,看颜色形状,好端端便是江边上那些河泥。
少年从地上爬起来,掸掸泥灰,抖擞了精神,便探头去看。
恰逢月亮被厚重的云层掩住,凭着人眼,勉强看得出身前半尺,是个巨大的地陷坑,虽看不清下面什么情况,但耳中可以听见诡异的咯咯声,似是喉间音,还有轻微的嘶嘶声,除此之外,也听不出来别的什么。
而那奇怪的少女,在跳进深坑之后,就仿佛消失了一般,既不见人,也不听见半点声息。
停了片刻,他向后挪了半步,虽看不清,人性趋吉避凶,就叫他本能地感到再不能往前去了。而且那种阴寒腥臭的气味,也是越向前去,就越发浓烈。
他有些愣,不知该如何是好。
小随从探头到身边,轻声问道:“殿下,我们在干嘛?”
在干嘛?这问题谁答得上来?
然而直觉这时候不该出声,便摇摇头,作出个噤声的手势,心想着,便是如此长久地等下去,直到天光大亮,那时只要能认明了日出的方位,怎么也能出得了山吧?
俄尔便如金锤跌落,只听坑里传出一声暴喝:“你个丑八怪!给老子死边儿去!”
嗯,边境上的女子,当真是天性奔放!
紧接着便是一连串碰碰巨响,主仆二人蹲在巨坑边上听着,就有些面面相觑。
“要不……”他犹豫道:“咱们还是先走为妙?”
不过一个恍惚,月亮从云里钻了出来。
也不知今夜什么日子,一阵妖风过后,但见晴空万里,月亮大得吓人,月光笔直照进地坑,刚才只能模糊看见地表形状的地陷坑,便现出了全貌来,是个天然洞窟。
那洞窟深有十来丈,径也有七八丈,坑壁上皆是交错突出的嶙峋怪石,月光照射下,投影出了浓淡深浅的影子来。坑底下,竖立着狼牙般交错的石笋,大大小小,每一只都利刃朝天。
少年倒抽了一口凉气,本能地又向后退了几步。
嗬!可好在刚才不曾冒失,这要是不小心掉了下去,还不直插到那石笋上,做了风干的腊肉?
但他站了一会儿,就只听见坑底传来的打斗声愈演愈烈,好奇心驱使之下,还是不由自主探头去看。刚从坑边缘探头进去,就看绛红色的一条人影,同那散发着黑气的怪蛇,在坑底打得难舍难分。
洞底另一边,一头奇怪的动物躺在一丛枯草上,一动不动,一滩靛蓝色在身下淌成一片,散发着阵阵血腥气,脖子以上,银色的皮毛在月晖下依然泛光,但显然没有了生息,它的脖子上开了一个狰狞的大洞,还在向外渗着靛蓝色的血,把虎纹皮毛染成一片蓝色。
这匹马长了虎皮鹿角,最怪异的,它的血竟是蓝色的。
江边上见到的异兽,蛇怪果然是在追它,而那少女,似乎也在追它?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正在思忖,突然怪蛇被少女一巴掌拍到岩壁上,想来力道非常之大,只见猛然撞击之下,碎石飞溅,那东西吃痛,一扭身子就窜上了半空。
他正蹲在坑边探头看,那鬼东西窜起来,上半身刚好够到洞口,一张五官不全的丑脸,好巧不巧就和他来了个对眼。
那蛇怪看见少年伸手便抓,他大惊之下,顺手抓起一块山石,抡圆了挥舞出去,碰地一声打个正着,那蛇怪结实挨了一下,发出一声诡异的嚎叫,便又从坑边直溜溜地掉了下去。
墨染蹲在他身后,给吓得脸色煞白,连话都不会说了,结巴道:“哎呦!我的妈!这也,这也,太,太,太吓人了!”
不要说墨染吓得不清,他都给吓愣住了,攥着山石呆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去看洞底的打斗情况。
那少女使的招式奇怪,看起来完全没有章法,却很管用。
怪蛇被她左一巴掌右一巴掌,扇得完全没有招架之力。
见过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咬人,没见过蛇急了说话。
只见那蛇怪被少女左右开弓的巴掌扇得急了,竟开口说道:“我认识你吗?打我干什么!”
少女手上巴掌不停,一边说道:“不认识,打你只是因为你长得太丑!”
少年心道:再扇下去,脸都给扇烂了,不更丑?
蛇怪无奈一蹿,怒道:“你这人好不讲道理!”
少年想道:没错,比霍娘子也差不了多少!
而少女根本不理它,冷哼一声,便抬起五指成爪,一把抓下去,立时就在蛇尾上留下了四条一指宽的伤痕,蛇怪痛得一声怪叫,便肚皮朝天,胡乱翻滚。那蛇尾粗大,在洞底挥动起来,就砸得乱石飞溅。一块小些的石子飞得高,一下打到了少年脸上,打得他哎呀一声,差一点掉下洞去。
那条怪蛇听见响声,蛇尾一摆蹿上了洞口。
这次它学乖了,停在少年一伸手够不着的地方,在月光下吐着信子,发出阵阵嘶嘶声。
它眼睛看着少年,却对少女道:“你要和我抢鹿蜀?弱肉强食,我吃鹿蜀乃是天道,你却还带着个人,你要吃人,不怕遭天谴?”
少年没听明白它是什么意思,只是那东西看着太丑了,吓得他连连后退,手中紧紧攥着山石,尖利的边缘把就手割破了好几道,隐隐渗出血来。
少女冷笑一声:“轮不到你多管闲事。今晚被我遇上,准备好受死吧!”
又是一爪下去,蛇怪便整个儿给拽了回去,少女上前一步,抬掌要劈,却不料蛇怪一声尖啸,一张嘴把胸前挂着的勾玉吞了进去。
霎时间平地风起,山间树,叶子沙沙作响。
蛇怪的女半身剧烈扭动着,赫然从中间裂开,探出个三角形的巨大蛇头,蛇头上生有两排尖刺,双眼间,额头上长了人脸,五官俱全,一样布满了细小的鳞片。
蛇怪张开大嘴,威慑般露出尖钩般的白色蛇牙,浅色的毒液从腺管流出,顺着尖牙中空的管滴下,掉落到地上,立刻发出哧哧轻响。
这还是蛇毒吗?有些胡闹啊!
少年看着被那蛇毒腐蚀生烟的草木,心头一紧,赶忙又后退了一步。
蛇头迎上月光,大嘴一张一合,作出吸水的动作来来。
就仿佛天地都晃了晃,一瞬间,月华化作数千条白练,就被人面蛇吞了进去,而后,所有东西的颜色都黯淡下去,好像一起随着那些月华,消失在巨大的蛇口之中。
少女从坑里爬了上来,对着他俩喊道:“快躲开!这东西吞了妖灵,化成烛阴了!”
《八荒异闻录》有记:中山有神,名曰烛阴,视则昼,眠则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食,不吐息,息则为风,身长数千里。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风雨是谒,谓烛九阴,又谓烛龙。烛阴生于无名启徳之东,初三阴,泽六阴,德而九阴者,龙也。故时化生池中历劫而生,始成真龙。
这一个眨眼的功夫,人头怪蛇就修成了烛阴?
少年有些茫然,伸手在发间挠了挠,就觉得有些不知所谓。
只是那烛阴一张丑脸盯着少女,蛇头上诡异的人脸爆发出阵阵尖利笑声,继而用一种不阴不阳的声音问道:“看到我修成正果,你又有什么见解?”
少女摇了摇头,在唇边牵起一抹嘲讽,问道:“这也叫修成正果?要点脸行么?”
烛阴被激怒,口中呼出一团黑气,活物一般直奔少女而去。
但她身形灵活,不待黑气侵到身前,便已向后掠去数丈。到得身前,一把拽住少年主仆,退入一丛巨大的灌木中,伸手一弹,一团青光便将主仆二人笼罩在内。
灌木在青光照射之下,自己就动作起来,结成一张不大不小的网,把他二人环绕在内。
少女立在网外,说道:“你们在这里呆着,看我和它斗法。”
也不知何时生出的信任,少年只觉得胸腔之间一股满溢的暖意,点头说道:“嗯,听你的!”
那少女便在唇边勾起一抹笑来,说道:“如此,甚好!”说完,也不等他再次开口,只见眼前一花,便就消失了踪影。
月光之下,烛阴巨大的影子,正在疯狂地摆动着头部。
但那少女足尖踩着碎石和树枝,在树丛和石窟之间来回穿梭,灵活无比,不远不近,总是徘徊在距离烛阴的大嘴半个身形的地方,逗得那怪物左冲右突,却愣是伤不到她半根毫毛。
见到这一幕,少年渐渐放心下来。
这就着实叫人惊叹啊,这姑娘究竟是什么来历?不仅夜叉甘愿受她驱使,连烛阴这种已经算是山神的东西,也不是她的对手。
但他又想,山神也好,侍鬼也罢,不过是术者向鬼神借力。这姑娘的修为,想来是到了相当的程度,便能够和神鬼定下契约,从而能够驱使它们罢了。
但毗沙门天王座下的夜叉,也不是什么人都驱使得了吧?
渐渐的,烛阴被少女逗得越发恼怒,粗大的蛇尾四下乱舞,掀起的碎石和着山泥,把之前那个地坑都填了一半。少年躲在灌木从中,把这些看得清清楚楚,一面看,就一面觉得心惊肉跳。
那少女逗了那怪蛇好一会儿,终于在空中划出了最后一道绛色的弧线,稳稳落到地面上,双手捏了诀,问道:“喂,修成了正果的,能不能看出这是什么阵法?”
便说着,拇指扣住了无名指,向烛阴轻轻一弹,霎时便在夜色中显出个散着浅浅金光的笼罩。
一条条流动的金线,相互交织缠绕,构成一幅恢宏的法阵图,把烛阴团团笼在其中。
所以,先前那少女左冲右突,在空中飞来飞去,也不是单纯挑逗,而是凌空布下了法阵,眼下法阵上金光流转,在口诀的催动下渐渐缩小,把烛阴死死扣在其中。
任凭大蛇百般挣扎,终是挣不脱这法阵的束缚,随后失去平衡,轰然倒向地面,又重新掉进了地坑里。
少女站在地坑边,饶有趣味地盯着它,问道:“怎么样?看出这阵法的来历没有?”
烛阴被扣住动弹不得,少女便是笑吟吟地看着它,又说:“呐,你要是能说得出,我就放开你,怎么样?”
蛇怪依旧只是挣扎,但越是挣扎,法阵便扣得越紧。
见它如此,就听少女叹息一声,说道:“你这心智未萌的东西,就是我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的。你只想着,吃了神兽,就能增长修为了。却不知天道自有归宿,即便一时让你修成了烛阴,也难成真龙。也罢,我来送你一程,堕了轮回去,好自为之吧!”
说完,伸出右手虚空一抓,那张金色法网顿时发出刺目的光,把这一整片山坳,照得如同白昼。
少年被白光闪得睁不开眼,好一会儿缓过来,等到眼前能看清东西时候,发现网着他们的灌木从又恢复成了之前的模样。
少女还在原地,那怪蛇就不见了踪影。他一时间好奇心大盛,几步奔到跟前。只见在法阵束缚,巨大的烛阴被挤压,缩成了手掌长短,挂在网子之间,正在蠕蠕而动。
少女把蠕动着的那团东西捡起来,摊在掌上给少年看,赫然是一条赤色花斑的小蛇,在头顶上长了一根肉刺,活像一条色彩斑斓的毒毛虫。她刚一松手,那条花斑蛇便从手掌上爬走了,眨眼间消失在了夜色中,不见了。
看着蛇游走的方向,少年抚着胸口,惊魂未定地谢道:“亏得有你,不然真要丧命在这山中了。大恩不言谢,待来日若有用得上在下的地方,一定尽心竭力。”
少女撇了撇嘴,只是冷淡地说道:“不必。你别多想,我也不单是为了救你,没什么好谢的。”说完,轻盈一跃,进了先前的石洞地坑。
见她跳进去,少年便也双手并用,扒着岩壁下到了坑底。好在刚才人蛇大战时,蛇怪将碎石土块掀起,将这地坑填了有一半多,此时他顺着岩壁溜到坑底,也就没太费多大力气。
见少女蹲在那,把碎石一块块扒拉到一旁,不消片刻,就从石堆下露出一条虎皮斑斓的马腿。拎着那条腿,她伸手就把那头似马非马,似鹿非鹿,不是虎却长了虎皮的东西从土里拽了出来,伸出手去在它腹部摸索。
少年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少女随口答道:“鹿蜀,这东西少见,你可能没见过。”
这就是鹿蜀啊,少年心想,说起来,他其实是知道的。
昔日元始天尊游杻阳山,见一四不像,身披虎皮,溯水而行,三步一停,整理身上兽皮,便问它:“披猛兽,形而乔之,何也?”
那四不像答:“山中多猛兽,惧甚,故拾皮妆,以避祸事。”
天尊怜之,然而芸芸众生,谁人不畏死?故施法,令它虎皮加身,又赐了它法术,使它能修炼,修得正果便可脱离世俗之苦,也不用再惧怕豺狼虎豹。
自此,那扭阳山的四不像,便就生出了虎纹皮色,人称鹿蜀,可伪人声而善歌。
少女摸索了一会儿,忽然五指发力,整齐插进鹿蜀的腹部,一拧一拉,拎出一团带着蓝色荧光的物件,散发着浓烈的血腥气息,捧到他鼻子底下给他闻。
少年给吓了一跳,只觉得腥寒得受不住,胸中一阵阵发闷欲呕,便扭过头去,皱眉说道:“这东西这么腥!你还拿!”
话音都未落,就看到那少女把手上拎着的东西捧到嘴边,咔嚓就是一口。
这下子可再也忍不住了,他扶着双膝便大声呕吐起来。
少女等他吐完直起腰,一伸手向他袍子上撕下一大块素纱,把剩下的东西包好塞回怀里,又顺手在他蛋青色士子中单上擦了擦,这才抬起头来,说道:“你这人真的挺没用。这是蜀香,又名前世果,是一种药。”
他那边刚吐完,看到自己中单上几个蓝色的手印子,一股腥寒的气味扑鼻而来,又是一阵作呕。
少女没怎么理会他,只是提着他上到了地面,说道:“这头鹿蜀在苍梧山修炼多年,积攒日月精华炼成了妖灵,对修炼大有裨益。但这山里原来并没有人面蛇,只有一条成精的蝮虫,想来是它吞吃了食骨井里的骨女,两只妖怪化到一处,才生出了人面蛇。”
她思索了片刻,仿佛在说服自己,又仿佛疑惑:“这是盯上了鹿蜀的妖灵,才追过来的。不过……很奇怪啊,蝮虫吃了骨女,按理也没有这么快修成人面蛇才是,真是奇怪!”
像是突然才想起来似的,她说道:“哦,对了,我还要送你出山去。”
少年终于得了机会自报家门:“在下姜维,这位姑娘怎么称呼?”
那少女没有回答,她走得很快,片刻已经走出去老远。
姜维以为她没听到,便拉着小随从快步疾走,刚勉强跟上了她的速度,便忽然听见林子里传出来一阵轻微的呜咽声。
头皮瞬间就乍了起来,墨染给吓坏了,带着哭腔问道:“不是鬼吧?”
绛衫少女也听到了这声响,便停下了脚步,说道:“我去看看,你等着?”停了停,她又说:“姜维是吧?我叫湘灵,一会儿有事你大声喊我即可。”
他只想着不能老躲在个姑娘身后,便大声道:“湘灵姑娘,我和你去。”又转头对墨染说道:“你要是害怕,就在这等着。”
墨染眨巴着眼看着自家四殿下,要是有得选,他是真的不想进林子。
江滩上的碎尸,林子里的狼群,还有那丑陋的妖物都叫他吓得不轻,但要他一个人留在这不知何处的山间小径上,他更怕,便结巴道:“我,我我,我不怕,我要和公子一起走。”
三人行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寻到声音的来源,是树杈间挂住了一个人,伤得神志不清,才发出了那样的呜咽来。
把人从树上救下,主仆二人只觉得这血糊糊的面容和衣着打扮,似乎有些熟识,却也一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再等到把那人脸上的头发全部捋到脑后,才赫然发现,这不是一路挟持他们到了这里的霍娘子吗!
“这!这不是霍娘子吗?”墨染叫喊起来:“她怎么搞成这样!”
少年没有作声,而那自称湘灵的少女,蹲在在地上查看了霍娘子身上的伤,又搭上了脉,片刻后才缓缓说道:“她双手双脚被被人挑了筋,内功全废,应该是懂行的人干的。”少顷,又有些疑惑地说:“诶?还中了迷药,没必要啊。”
墨染看着他家殿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道,明白人自然明白,不知道的,可就不知道不是同一个人下的药啊!
可见,何怜生下的药是奏效的,而且非常有效,不见不是苍云境内常见的假货,但他也没想过何怜生为了让他逃跑,竟然会造成这样一个后果。
也包括河滩上那些尸体。
杀人的未必是何怜生,但下药的是他。若不是下了药,即使杀人者武功再高,未必那些人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霍娘子也不见得会落得这个下场。
虽然被掳是真,在茶舍被打也是真,但若不是他自己多嘴,又怎么会惹了这一串祸事?再往回说,若不是他不听教诲,非要溜出来玩闹,也就没有后来的这些事了。
真要辩个是非曲直,还真不知是哪方错的多些,哪方又对的多些呢?
少女见他不答,只当他没听明白自己的话,便又解释道:“你看她的双手双脚,切口齐整,位置精准,必是用刀的好手。再有废其武功之人,所用内劲霸道无比,根本不用给她下药。”
回过神来,他忽然结巴起来:“这个,这个霍娘子,我认得。她家,不是,是我家有生意和她家往来。逢年节的常常见面,故而认得。”
停了停,心虚道:“不知怎么搞成这幅模样,真是可怜得紧。”
这席话说得十分牵强,少女略歪着头,看表情是不信的,但这显然对她来说无关紧要,无非送了主仆二人到了城南驿站,从此分道扬镳,各走各路。
他说着说着,故事不知怎的就变了味儿,变成眼见熟人遭此横祸,即使不为家族生意考量,总不能见死不救,扔她在此地等死。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既然遇到了,便少不得带她去了城南驿站,雇车请大夫,将其送回去,也是一场功德。
好容易说完,拂去额头一把汗,便看到少女点头,只说:“好啊,你要带便带,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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