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不凡跟着苏星河奔了一路,直到玉兔渐西时,才终于到了东江城西面的义善堂。
他常在城里走动,这义善堂却来得不多。
听人说,这里最早是收容孤儿,布施粥饭用的。溯源起底,可知最早是睿武王在世时,一个陈姓的大族为了赈灾,捐出了自家废弃的祠堂,又由地方府衙出资翻建而成。
再到后来,因边境上来往的外国客商众多,东江城又是这一片通向他境的必经之路,有生病过世的异乡客,就会临时停柩到义善堂,等有大批马队来到的时候,才雇上灵车,将这些人的遗体送回家乡去。
这样的事情渐渐多了之后,义善堂便又成了收尸的场所。
近几年来,更是连官家都把此地当成了停尸所,但凡有死人的案子,都先把尸首送到义善堂,叫仵作验明无误,就直接装殓入棺,等到结了案,才叫家人领回去安葬。
城西远郊,从城东府衙到义善堂,骑马慢行能走上半日。
仵作翟老头年纪大了,经不起来回奔波,就在义善堂后院整理出一间厢房。有活儿的时候,卷了铺盖来此地住上几日,等活儿了了,才回衙门去。
只是这几年兵荒马乱,边境上又有流寇和莲宗人马不时出没,义善堂迎来送往,几乎没有消停的时候,一来二去的,翟老头时常脱不开身,竟演变成在这里长住下来。
东江城监丞看着这样也挺好,便就许了他额外的俸禄,又在义善堂地下另外挖了冰窖,在冬季从北方郡县运来冰块,放置其中,一供夏季时令消暑,二来,地窖里四季寒凉,也方便保存尸首。
自此之后,义善堂便是真真正正,成了东江城一个最为“阴寒”的场所。
梁不凡不知道苏星河引自己来这里是什么用意,总不见得是要讨冰?但山庄之内应有尽有,便是她真的要冰,也自有办法,并不需要到这儿来。
就这样胡思乱想,跟着停停走走,眼看这苏星河身形几个起落,一招孤鸿掠影,从林间树梢上一掠而过,便往义善堂方向沉了下去。
她在外行走时,惯常使峨眉派的惊鸿照影。
梁不凡见她一个斜刺,在空中划出一道残影,人便稳稳落到善堂柴门前。眼见自己落后,忙不迭挥出一道剑气,向上一抬身形,借力一跃,到了苏星河身边。
一抬头,“义善堂”三个古鼎字体镂在黑色匾额上,隐隐反着月光。可惜年久失修,金漆剥落,早已失去了当年的气势。他问:“引我来此处作甚?”
苏星河便笑着向他说道:“久不见你上梁,这一招‘无妄无为’,使得越发纯熟了。”
梁不凡脸上一红,轻声骂道:“去去!多少年前的旧事了,何苦拿来取笑我?”
这一句多少年前的旧事,当真是有些不记年岁。
初见梁不凡,还是苏星河刚到东江城头几年。那时节,山庄里除了她和和玄狐,就没几个活人。仿佛旧日重现一般,一样是来了一群人,点了名上门找晦气。苏星河夜行打探对方行踪,不成想巧遇梁不凡躲在房梁上。
他跟踪着仇人,一路来到东江城,那一晚本是要一场清算,却遇上了夜行的苏星河,无意间起了误会,之后便是一场好斗。
梁不凡把青一门一套梯云纵使得出神入化,独一招“无妄无为”欠了火候,被苏星河拿得死死的,最后擒了,投了清风山庄。
“梁不凡”这名字,也因为苏星河常取笑他是“梁上君子”,叫着出了名气。起初他还恼,但日子一久,就显得没有那么扎耳了,甚至听起来有些不错。
回过头再看,其实这也没什么,反正庄里所有人,都各自有着不愿为人道的故事,和过去。
反而是苏星河,梁不凡一直猜测她的来处,她的师承,甚至一度猜想,她是不是峨眉派的女弟子,是不是因为某一个负心人,而最终来到这苍梧山里的清风山庄?
但后来,梁不凡发现他完全想错了,苏星河之所以常用惊鸿照影,完全就只是因为惊鸿照影身法轻巧,更适合女子学习。而峨眉派不外传的轻功,为什么让苏星河学了,则仍是清风山庄藏书阁的故事。其实里头不光有峨眉派不外传的惊鸿照影,也有青一门的梯云纵。
梯云纵最后一式,因他师傅悟性不够,从师祖那里只学了个形似。
到传给他们这一辈的子弟时,也不过依样画瓢,空有架势而已。梁不凡练习梯云纵,虽时时感到不得精髓,那时却不知另有缘故。和苏星河交手,没几下便被她制住。等到了山庄,偶然在藏书阁看到了《梯云纵》全本,那时才知道它还另有一层深意。
无妄无为……
天雷无妄,乾上震下,守正然后无妄,正定之道,利于贞亨;无欲而自化,静而自正,无为无妄,顺天地而存于心。
换句话说,若这一式使得好,便是一场雷法。招来天雷,可以凝气于剑,御剑乘风,便入化境。不过他师祖没能学会,以至于他师傅也没能学会,到他自己,虽然有幸读到了全本梯云纵,练到如今,也不过是勉强在指尖,凝出一道短小的剑气而已,至于雷法,真是不知要练到猴年马月去了。
停了一刻,不曾听苏星河开口,便就伸手摸了摸鼻子,问道:“我们来这儿干嘛?”
苏星河道:“来见个人。”
梁不凡有些吃惊,山庄有规矩:一入山庄,万般皆休,红尘世俗,从此陌路。这一点,苏星河比谁都清楚,她在山庄掌事,对规矩之事,甚至比玄狐更加严厉。到底是什么人,值得苏星河宁可坏了规矩,漏夜来见?
他忽然又想起了自己的猜测,难道说,当年的猜测,可能是对的?
苏星河读出了他的疑惑,轻声叹道:“我不知道是哪一位故人,但引我来此地,必然是有重要的事情。”停顿一下,她忽然微笑道:“你不是想知道,那龙门镖局的东江城分号乙,上个月廿三那晚,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么?也许这引我们来此地的人,会知道些什么。”
说完,她便伸手轻推。
柴门扎在篱笆上,并没有上闩。一推之下,向内开启,不大的院子便露了全貌。原先用于布施的高台,早就弃之不用,风吹雨淋多年,大半都坍塌了,碎石夯土无人清理,又被盛夏时节茂盛的野草埋住,在夜色之中,如同一头静默的怪兽,守着一屋子阴灵。
他们没在院子里停留,脚步轻快,接连穿过了义善堂的三进外院。
院子里有瓦遮头的地方,几乎停满了待认领的棺椁,散发着莫可名状的气味。
边境上的风俗是入土之前棺木不许落地,所以均细心用木头打了框架,搁在上头,按着守制规矩,脚东头西,一一排好。每一口棺材上,都用灯蜡点了两只小碗,一只乘上清水,另一只撮了香灰,插了线香在里面。
一路经过一排排棺椁,梁不凡忽而体会到一种道法无常、佛曰无相。
睡在这些棺材里的人,没有一个会想得到,自己走车马营生,外出讨生活,到头来,会落到客死他乡的境地。但凡能有一个想得到的,也不会躺在这里了。
可不正是“人生无常,世事难料”那一句谶语么?
又越过几重牌楼,苏星河停了下来,面前又是一进院子,院门大开着,东边两处相连的屋子亮着灯。这大半夜的,亮着灯,想来应该是在等他们了。但这里是仵作翟老头的住所啊,苏星河要找的人,总不见得是老翟头?又或者认识老翟头?才选在这里见面?
梁不凡仍旧疑惑,一路行来,他的疑惑愈发地多起来,可苏星河就是不说话,仿佛他不存在一样,但谜底终归要揭晓,所不同只是早晚而已。这样想着,他看到苏星河推开了厢房的门,露出门后一个镂空万字格的屏风来。
这是宗族祠堂后厅常见格局,屏风很大,屋子更大。
屏风的一半用粗布帘子挡了,从帘子后面透出明亮的灯光来,较苏星河院子里的灯笼阵,还要更亮些。梁不凡暗中想道:这老头还挺舍得,若非官家出资,灯油钱可费得不少。
他只想着这儿住着个老头儿,却听到帘子后有个年轻人说话,带着微微的喘息,说道:“劳烦师叔了。”
转瞬便有个苍老的声音,从鼻子里哼一声,答道:“我老头子能帮你的,也就到此为止了!你好自为之吧!”
老头子自然是老翟头,这年轻人又是哪里冒出来的?还没等他从这对话里想明白两人的关系,身边的苏星河忽然一把掀起粗布帘子,转了进去。
他立刻跟上,转进屏风一看,就见屋子正中一张宽大的桌子,桌上铺着一层厚厚到青黑色油毡,用钉子在四边固定了,并不知是干嘛用的。
眼下那桌上堆了快半满,净是装药的瓶瓶罐罐,桌下扔了一地的白棉布,斑斑点点沾染了不少血迹。
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靠在桌边,他上身只套了一件白色中单,露了半个胸膛和一条胳膊在外面。胸上肩上似乎有伤,正任由翟老头上药包扎。下身是一条玄青色长袴,足蹬一双公门中人常配的马皮软底长靴,靴帮上绣有苍穹纹,袴腿扎进靴子里,又用同色绢带牢牢缠了,扣在腿上,以防脱落。
这明显是武官才会有的打扮。
一扫之下,梁不凡已经把这些都看清楚了,却依然想不透苏星河为何要来此处,也猜不透老翟头和这人又是什么关系。
一时间,屋子里四个人,八只眼两两相对。
老翟头像是知道会有人来,所以并不吃惊,只是端着个铜脸盆子出去泼水。
梁不凡眼尖,一眼看见盆子里头殷红殷红的,心说眼前这人恐怕是伤得不轻。
不多时,老翟头从外间回来,带进来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指着桌上的瓶瓶罐罐,对他说道:“这些都收拾了。”
少年大约是从被窝里被拖起来的,正是睡眼朦胧地揉着眼,一边套上一件粗布外袍,一边木愣愣地系上腰带,顺手取过一只竹筐,就将那些瓶子罐子一股脑儿扫进筐里,转身走了出去。
等那少年出了门,苏星河才问道:“何大人,许久未见,向来可好?”
那年轻人听见问话,抬起头来看里苏星河,又看梁不凡,笑着问:“星河,你看我如何?”
苏星河语气平淡,说道:“我看你伤得不轻。”
那人微微一笑,说道:“星河好眼力。”休息片刻,又说:“伤是伤了,不过无妨,可巧你在城中,好歹叫我等到了。”
苏星河问:“找我何事?”
那年轻人说道:“为龙门镖局那件血案。”
一听这话,梁不凡就有些按捺不住,他从月前目睹了龙门镖局的惨状,到今夜终于鼓起勇气问苏星河,她却不肯解释半点,真叫人百抓挠心。如今有人替他再问,,便再忍不得半分,直直转了头去看苏星河,想看她如何答应。
但苏星河却似不解,皱眉问道:“你问我?”停了片刻,又问:“你上月廿三,身在何处?”
那年轻人见她皱眉,也好奇问道:“怎么?哪里不对吗?”
但苏星河依然皱着眉,垂眼似在思考。
老翟头在屋角一张椅子上坐下,也不理会他们三人,只自顾掏出了旱烟来抽。梁不凡虽不知他二人打得甚么哑谜,却也自觉不好插嘴,便就静立一旁。
那年轻人见苏星河垂头不语,便转向了梁不凡,向他笑道:“这位兄台,如何称呼?”
听见问自己,梁不凡张了张嘴,略有迟疑:“在下……在下姓梁。”说完,他十分隐忍着,险些没有把“梁上君子的梁”那六个字说出来。
那年轻人听他说自己姓梁,便笑着夸赞:“兄弟好身手!进来之时悄无声息,脚上功夫必定不差。”
梁不凡却不好意思,推脱道:“哪里。小姓梁,名不凡。”接着又补充:“不思进取,一个凡夫俗子而已。”
那年轻人听他说自己的名字,又说自己比起名字来,实在平凡得紧,便是大笑,说道:“这位兄台,你真有意思!”笑完又道:“某姓何,双字名,一谓怜,再谓生,取义上天有好生之德,兄台叫我怜生就好。”
何怜生这一阵大笑后,也许是牵动了身上的伤,便有些忍耐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他咳得厉害,但老翟头也不帮忙,苏星河也不管,梁不凡便有些看不下去,走上前伸手替他顺气。但到底是他不谙医术,不知是不是力道使得大了,一把将何怜生拍得伏到了桌上去,一口鲜血当场呕将出来,吓得梁不凡立刻收回手去,不敢再动。
何怜生这一口血呕出来之后,似乎咳得好些,张着红艳的嘴唇只是喘息,缓了好一会儿,才抱怨道:“这位兄台,你力气也忒大了!”
梁不凡正喏喏不知该说什么,苏星河忽然问道:“我收到一封笺蝶传书,是不是你?”
何怜生喘息着只是摇头,又停了一会儿,答道:“你留在我这里的头发,只够两次。上一次闯金刚伏魔阵的时候用了,剩下的,两个时辰之前,你收到了。”
苏星河想了想,点头道:“的确。我倒忘了,以你的水平,也只够两次。”末了,又说:“你该知道我早已不管江湖事,龙门镖局的案子,又与我何干?”
何怜生似乎有些着急,说道:“星河,我知你不涉江湖,但清风山庄的事,你管不管?”
苏星河冷哼一声,下巴微扬:“我既为管事,山庄的事,就是我的事。但我也可以明确告诉你,玄狐没有杀人!”
没错!就是这种臭屁的态度,十分决绝,叫梁不凡很是赞赏。
何怜生沉声问:“你如何能确定?”
苏星河道:“在龙门镖局出事之前,九天玄狐便走火入魔,神志不清,跑出山庄,至今不知下落。”
何怜生道:“九天玄狐走火入魔,未必就不是凶手。”
苏星河道:“的确,单凭这点,无法洗清玄狐的嫌疑。但她犯不着,清风山庄不敢说什么都有。但最不缺,就是杀人的旁门。她若真要杀人,任凭什么手段都查不到她头上,何苦这般兴师动众?大张旗鼓?玄狐失踪不到三天,笺蝶便到我手上,要我‘七月廿三,丑时三刻,龙门镖局一叙’。”她停了停,说道:“所以,寄出那封笺蝶之人,那时便已知镖局会出事。”
何怜生还没出声,梁不凡忍不住了,说道:“星河,我有个问题。”
苏星河转过脸来看他,摆出个“屁话真多”的表情给了他。
眨了眨眼,梁不凡还是问道:“笺蝶是什么玩意儿?”
何怜生听他问,便笑着问道:“这位兄台,不知道笺蝶?”
苏星河叹息一声,无奈对梁不凡解释:“笺蝶乃是一门禁术,最早由西域蟲境传入罗浮净土。需有鬼月孵化的枯叶蝶,九对,雌雄分置于阴阳虫香鼎内,不给饮食,任其撕咬,直至最后剩下一对时,才取出喂食。
喂食亦有讲究,需得陈年的槐树蜜,佐以曼陀罗,喂上七七四十九天,待其茎须饱满,于满月之夜,放出交尾。三日后产出虫卵,待来年春季孵化,便是笺蝶。这些新孵化的枯叶蝶,没有实体,仅是一种禁咒。用于传送密书,送到收信人手上,阅后即焚,不留痕迹。但因它是禁咒,需得符咒方可驱动。如此,便能天涯海角,有命必达。”
梁不凡问道:“头发又是怎么回事?”
何怜生道:“驱动笺蝶这样的虫灵,需配合玄灵咒,若不知道收信人的八字,便只能焚化收信人身体的一部分,让虫灵循着这丝人气前去,这样一来,哪怕不知道收信人身在何处,虫灵也能凭着这两样,找到收信人,送信到手上。”
梁不凡听了个大概,便试探着问:“如此说来……”
何怜生三分认真七分玩笑地感慨:“我认识星河这么多年,她也不曾告诉我生辰八字。分别之时,留了两只虫灵,一绺头发,不想就这点情份,如今也用完了。”
苏星河打断他,说道:“这些话不用讲,江湖事自有江湖道,龙门镖局的事固然大,但镖局的人也已经在外活动了。你一个御前侍卫,甚至不是大理寺的人,来管这档子闲事,不嫌吃饱了撑么?”
何怜生就颇为无奈,说道:“你也知道我只是个御前侍卫,却不想想,于我,还不是主子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管不管闲事之类,实在不是我能妄论了。”完了又问:“你收到信之后,如约前去了?”
苏星河答道:“自是去了。我原以为,有故人得知玄狐下落,向我报信,却不料……”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何怜生也不催促,只任她低头沉思。片刻后,她抬起头来,说道:“而我丑时二刻到了龙门镖局,发现前门大开,镖局上下八十一口,早已尽数断气。”
梁不凡眉毛一动,看了苏星河一眼,没有说话。
她在说谎!
这些话,不论说给任何一个人听,都未必能听出破绽,但说给梁不凡,一听便知她在说谎。
那几日他照例在城中打探玄狐的下落,一边帮长兴采办药物。上月廿三去时,恰逢药局里一味五灵脂卖完。掌柜的说,药贩子已在城外,本该是那天下午进城,叫他等等。不想装药材的车辆在路上坏了车轴,折腾了半日,待赶到城南驿站,已是深夜。
他便就干脆赶到驿站,从药贩子手上取了药,本来要回山庄,忽然听得听到另一条岔路上,隐隐传来急促马蹄声,听声辩向,正是龙门镖局东南分号乙。
一时之间好奇心大盛。反正夜已深,也不着急回去,便就调转方向,往龙门镖局去了。
梁不凡脚上功夫极好,从驿站出来,不过子时二刻,一路行去,至多一炷香的功夫,所以,他赶到镖局东南分号乙时,最晚不会超过子时三刻。苏星河比他到得要早,所以她说自己丑时二刻赶到镖局,明显是在撒谎。
但苏星河毕竟是自己人,在外人面前,她这么说,应该自有她的道理。
何怜生不察有疑,点头说道:“八十一具尸首,点数也要费上一番功夫。”继而抬头问她:“既出了人命,为何不报官?”
“报官?”苏星河笑了,她抬起下巴,轻哼一声,问道:“你认识我多少年?我是那样的人么?”
何怜生摇头叹道:“你又是何苦?仇官家如见蛇蝎?”
苏星河不语,何怜生又问:“楼惊宇被人枭首,你可曾看见了?”
她点了点头,说道:“嗯,你问着了,正要说这个。杀人者不光杀人,还把八十具尸首整齐码在正厅,独有一具无头尸,上身赤裸,背部削去四方一整块皮肉,倒吊在西厢房内梁上,不知为何。”停了一下,她又说:“这一点,我总想不透,”
何怜生皱起眉来,说道:“八十具尸首,码在正厅?星河,这种情形之下,你还能想到去其他屋子查看情况?你也太……”他说了一半,忽然脸色一变,又是一口鲜血呕了出来,比之前梁不凡拍出来的还要更多些,淋淋漓漓,染得前襟上一片殷红。
梁不凡看不下去了,刚对苏星河说了:“星河,你把长兴的千草丸拿给他一颗。”
不想苏星河的动作比他说话更快,手指闪电般递出,转瞬往何怜生胸前点了几处大穴,又一把扣上脉门,使出内息一探,如泥牛入海,再探,仍是空空荡荡,没有半点响应。不死心,向他内关穴缓缓输入一丝内劲,只感觉像是堕入了虚空一般,顿时脸色大变,厉声问道:“什么人伤的你!”
何怜生却是嘿嘿一笑,喘着粗气说道:“别费力气了,治不好。”
苏星河一皱眉头,问他:“你不独为龙门镖局血案而来,你放笺蝶引我来此地之前,干什么去了!”
何怜生答道:“最是你通透,什么都瞒不了。那我说,你别问,我时间不多,说不了太细。”他先停下喘了一会儿,随后便说:“都内府一位小主子,私服出游,我奉命暗中保护,但半途出了岔子,让龙门镖局劫了道。昨儿跟了镖局人马一路,本意是让他自己先跑,我顺便跟着镖局的人,把案子摸一路就走,不料在河滩遇上莲宗夜巡的骑兵队……”
说到这里,又喘一阵,接着苦笑道:“原本也没什么,但要命的是,我给人下了断魂香,结果是龙门镖局的人,基本被莲宗骑兵队杀了干净,我怕他们向小主子的方向去,便作诱饵,引他们西行而来。”
苏星河哼一声,问他:“你可知道自己伤了几处?”
何怜生仍是只能苦笑,说道:“刀剑伤不论,身上中箭有三处,一处左肩,一处右腿,一处后背。”
苏星河摇头,问他:“你同谁交手了?”
何怜生说道:“不清楚,但觉像是追云左使,白启。”
苏星河皱眉,再次去探他内息,仍是空空如也,何怜生的身体里,仿佛连经脉都消失了一样,寂静的叫人心寒。片刻之后,她冷笑一声,说道:“你撒谎!”
何怜生一愣,问她:“此话怎讲?”
苏星河道:“你的内伤,是断仞掌配合五雷决所为,如果我所说不假,那么,你左胸上,该有一个雷法烧焦的手印。你说是白启打伤了你,你可曾见过白启?”
何怜生呆呆看着苏星河,伸出手去按在自己左胸上,如她所说,那里的确有一个焦黑的手印子,只不过用棉布包扎了,外面看不出来。
苏星河又道:“你也许听说白启惯用断仞掌,但他并不会使五雷决。”就仿佛是亲眼见到的一般,她又说:“莲宗骑兵好异装,爱在脸上戴面具,和你交手的人,应该也在脸上戴了面具。你并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只从武功路数上猜测,是莲宗的追云左使白启,是不是?但你知么,普天之下,能熟练运用五雷决的人,不超过三个。”她停了一下,说道:“一个,是逍遥宗的刘半张,逍遥宗扎根西域,远在万里之外;第二个,是莲宗新任掌教华巛。只不过,我不觉得一个堂堂的掌教,会在半夜三更到河滩上巡夜。”
然后,她在唇边勾起一抹笑,仿佛整件事情很有意思,说道:“最后一个,便是你们的右将军,邢露风。”
只等她最后一句说完,何怜生的嘴张了张,很是时机地喷出一团血雾,继而两眼一翻,晕死过去。苏星河正拿着他的脉门,何怜生的上半身便由这股力道牵引着,向她怀里栽进去。
眼看他从凳子上栽下来,梁不凡连忙一步跨上前,侧肩一顶,将他扶正,心里却在想,苏星河这话该有多惊悚,把个大老爷们直接吓翻过去了?说实在的,也不知这最后一句,他算是听清了没有。抬眼去看苏星河,她却转向老翟头,低头拱了拱手,说道:“翟老,我带怜侍卫回去疗伤,您且放心。”
翟老头把烟斗往鞋底上磕了磕,对苏星河哼了一声,大约算是表示知道。随后递给了她一个包袱,一柄长剑,说道:“这些给你带去吧。”
梁不凡顺着看去,包袱没什么特别,剑鞘就有点意思。和司徒皓月那些扎眼的家伙事儿完全不同,它简单到甚至没有花纹,不过通体乌青,油光锃亮。剑柄上用青色丝线编成了丝绦,整齐地缠了,衬着青铜色的底子,便很是沉淀出一种古拙无华的韵味。
上唯一的装饰,可能是吞口上那一块墨玉。玉玦形,琢有云纹,正中雕有“无尘”两个篆字。
无尘剑!好东西啊!梁不凡有些心动,很想拿过来细看。但苏星河把东西从老翟头手上接过来,才对梁不凡道:“人归你,东西归我,背上回家。”
梁不凡翻了翻眼皮,心里嘀咕着:敢情今晚是叫我当苦力来了!
随即又想,苏星河夜间出来,怎么可能知道要背个人回去。叫上了自己,恐怕一多半还是因为担心,担心万一要动手,有个压阵的,总好过什么都没有。可见谋算老道之如苏星河,也有心中没底的时候。
想到此处,便不再啰嗦,伸手拽住何怜生,先替他整理了上衣,再是一弯腰,伏低身子,把他背到身上,问道:“这就走么?”
苏星河点头说道:“这就走。”说完,又对着老翟头拱手告别,掀开粗布帘子就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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