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水冰凉刺骨,越是往深处去,就更是冷得离谱。
梁不凡一个猛子扎进水中,被冰凉的水兜头一蒙,头脸就仿佛叫无形的锤子狠狠地锤了一记,大惊之下,险些呛水。未免四肢冻僵不能动弹,便就祭起了混沌真气,一面稳住身型,使出千斤坠,慢慢向湖底潜去。
等潜到了水底,就看到肖骁向他打着手势示意方位。
顺着湖边铁链往中心走了不多远,果见一口巨大的铜鼎沉在中央,覆了厚厚的铜锈,还有黑色的烧灼痕迹。鼎的六个耳扣上套着铁锁链,锁链穿过耳扣后,又向下,接连穿过湖底的几十个铁制的巨大扣环,随后分成六个方向,往岸上不知某处的固定点延伸而去。
梁不凡仔细研究了铁链的走向,发现这鼎要起出来也不难,只需把拴在耳扣上的机关锁依次打开,便可从锁链中脱出来了。
看明白了锁链,梁不凡又去看鼎和鼎耳扣上的机关锁。
鼎脚为兽爪型,六只,鼎身的卯榫接缝处爬满了螭龙纹。
鼎身上除了铭文处留白之外,其余部分均刻满了装饰符纹,符纹形状古朴,梁不凡虽看不懂画的什么,却觉得颇有些来历。
此外,因鼎身爬满铜锈,并不能看出铭文写了什么。梁不凡伸手抠了一下,正巧剥下一块,露出一行字来:
奉旨杀鲲。
还想细看,却觉得有些憋气,他心中只叹自己水性不如肖骁,挣扎了一番,决定还是先浮上水面换气再说。
在水面一冒头,梁不凡却隐隐地觉得,这水有些不对劲。
初下水的时候并不觉得奇怪。在湖边看,水也是安安静静的,只在面上起一些波澜。等真正身在水中,却能明显感觉到有一股暗流,正推带着他往湖中心拖去,而先前远望着没什么稀奇的几座山头,从水里再看,也和岸上看起来大为不同。
在岸上时,只知道山峰巍峨,却不知从湖中心往上看,就越发觉得山势险峻,竟有些像是两个手掌的十根手指,作势要将这湖牢牢钳住!
刚想到此处,凑巧司徒皓月浮上来,两眼放光地对着梁不凡说道:“没错!据是这个没错!”他一面说着,一面四处打量:“肖骁呢?我们三个人各占一边,便可把鼎起出来了。”
梁不凡踩着水,说道:“那厮水性好,这会儿估计还在下面呢,得去叫他上来。”
司徒皓月点头说道:“嗯,一会儿你下去开了机关锁,叫他挽住一边,而后换我下去,再等你打开第三边,便可大功告成。”
他如此紧张这鼎,梁不凡也觉得奇怪,就想细问到底这鼎有什么古怪?肖骁突然从另一边冒出头来,喊道:“谁动了锁扣?”
二人一齐摇头,却瞬间听到头顶传来锁链拖行之声。
想起那些锁链的走向,梁不凡顿时面色一变,骂道:“该死,这下毁了!”
他话音未落,便从头顶落下个巨大的铁网罩,不偏不倚向他们三人掉下来,连同那只鼎上的六条铁链,一齐扣到了湖底下去了。
姜维正在岸上眺望,就把那铁链如何动作,如何吊着铁网,又如何从半空中落下,看得一清二楚。正在着急梁不凡几个别出什么事儿,不料头陀忽而变了嘴脸,一把拎起他,如同抓小鸡一般,甩到了一边。
姜维立时又给摔得闷了声儿,只能在心里骂鬼:上一回被人当成麻袋时,对方好歹还是人!可惜他又急又气,却也并不能把这鬼头陀怎么样。
等看到铁网掉下整个儿没进了水里,那头陀面露喜色道:“原以为还要多费些功夫呢,如今有这网就齐活儿了!都出来,设阵!”
他刚说完,便在岸边显出来三个影子。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莽汉,一个妖艳非常的美妇,还有一个娇娇弱弱的小女子,安静地立在莽汉身边。
那莽汉指着姜维,操着不熟练的东洲话,嫌弃道:“这一个,不行,我要水里的。”
一旁的妖艳美妇对他笑道:“这位小公子,别理这莽夫,他不要你,我要你啊?”
铁头陀大手一挥对那莽汉说道:“你急什么,且把法阵弄好,只等那三个死透了,下去捞上来,一人一具。过了外面那团飞烟,任凭你们几个老鬼去人间,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等出去了,要什么肉身没有,在这里计较这些!”
美妇人便是掩嘴一笑,说道:“头陀说得好有道理,”又抛了个媚眼给那莽汉,说道:“你觉得呢?乌察干?”
莽汉不理会那美妇,只是转过头对身边人讲话。
也不知他说的哪国言语,叽里咕噜的,没有一句姜维能听得懂,只是隐隐地听到了什么车罗敷,铁头陀。他忽而明白过来,这莽汉八成是先前头陀故事里提起过的乌察干王千佐,身边的小女子便是那乌察干往的爱妃八千黛。若无意外,这美妇人则应该是五毒夫人车罗敷。
千佐同八千黛说了一段,便就自顾拿出根死人腿骨,从一个坛子里蘸上黑糊糊石浆,在地上画起圈圈来。
姜维被铁头陀一把扔到湖边的卵石上,砸得脊背生疼,晕头转向一时也说不出话。
什么“一人一具,过得那团飞烟……”白骨无情,难保这一次,这些恶鬼是真的要夺舍?
刚有些想明白这些鬼算盘,车罗敷便在他身前蹲下来,掏出手帕来替他掸去身上尘土,款款一笑,问道:“这位公子,你喜欢怎么死法?”
不得不说,古言“芙蓉帐暖春宵短,明玉只照车罗敷”,是真的没有在夸张。
巧笑倩兮美目盼,桃花杏眼秋波转,眼角下冉眉头舒,双颊飞霞唇挑启,皆唾祸水多倾国,但问君王心几何?
如这样的芙蓉颜,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也许确有其事。可惜,媚则媚矣,却总觉得不如玄狐好看。
那车罗敷看他久久没反应,还以为他是看得傻了,颇有些娇嗔地问道:“这位公子,奴家好看吗?”
姜维尚未缓过神来,便就只是翻着白眼瞅着她。
铁头陀嘿嘿一笑,对车罗敷道:“瞧这白眼翻得好,不是嫌你长得丑吧!”
车罗敷何时被人如此评价,便指着姜维鼻子,竖眉倒眼地问道:“我不好看?”
姜维躲过她冰凉的手指,四肢并用慢慢向一旁爬去,一边爬,一边说道:“好看是好看,但,你不及皓月好看,皓月,又不及玄狐好看,所以,论好看,至多你也就是个天下第三。”
车罗敷一听这话,顿时气得眼歪口斜,嚷嚷着要找那皓月和玄狐出来比比。
铁头陀便是抚掌大笑,说道你快歇着吧!你可知那九天玄狐何许人?清风山庄庄主是也!世人皆知清风庄主古怪,你要和她比?你想怎么和她比?
车罗敷还待再说什么,那一边,乌察干已经蘸着恶臭的石浆画完了一个诡异的图形。想来是嫌弃车罗敷啰嗦,便很不耐烦地催促道:“头陀,还不启阵?”
铁头陀摆了摆手,说道:“我们中州有句俗话,叫做心急难吃热豆腐,凡事欲速则不达,你们莫要心急,等尸体自己浮上来才好。”
姜维一听,什么?等尸体浮上来?那岂不是彻底凉了!虽说又不知如何是好,却是多嘴的习性使然,出言便驳:“这么大的笼子罩下去,都没顶了,尸首能浮上来才怪呢!”
车罗敷听得真切,就讥讽道:“等尸体浮上来,铁和尚说得极是呢。”
乌察干东洲话说得不利索,听是能听懂的,听说尸体难以浮上来,便有些急,说道:“这说得倒是有理了,莫要耽误了时辰,还是下去捞起来的好。”
他一面摇晃着手里拿来画画的胫骨,一面说道:“夺舍这阵霸道,便是没死透,也不打紧。”
若没死透,也许还有得救?
明知道凭着嘴皮功夫,怕是也是做不成什么,偏偏脑子里净是胡思乱想:出来这么久了,也许玄狐或者苏星河带着人,晴空霹雳一般杀将进来,左砍右劈,便把眼前几个恶鬼杀的片甲不留,再扔到走廊上给飞烟吃去。
然而,他们几个自己作死,跑来这里瞎折腾,苏星河又怎么会知道呢?总不见得苏星河在他几个人身上下了蛊,一举一动都能知道?
一面瞎想,一面感叹:想着竟扯到到下蛊上去了,这回可真是走投无路了!
感到逃生无望,顿时便觉浑身脱了力,不由自主地向边上一颗古槐靠过去。谁知刚贴上了树干,还没正经卸下劲儿来,忽然感到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腰。
铁头陀正被乌察干和车罗敷纠缠,三个鬼扭作一堆,在那里争论,下不下去捞尸体,到底谁去捞尸体,根本就没功夫注意他僵滞的动作。
他便假装摔到了腰背,慢慢地将手从腰带上滑过去,触到一个圆形的凸起。
伸两根手指探进去,取出来,是个球形物,打鸟用的弹珠大小。那球形物入手只觉得凉润,细细摸去,尚能觉出有纹理。摸了好一会儿,他先摸出一个“水”,再摸一会儿,摸出个“叾”,隔了老远又找到个“辛”,合到一处大概能作个“辟”。边上还有些笔画,便不管三七二十一,便认作是个“辶”。
避水?
这弹珠不是他的东西,却在他身上,应该不是要提醒他“避”水而走。况且下水的是师傅他们,留在岸上的,独个儿只有他,如果连他都分得一份,那这东西至少每个人一颗。
若不是提醒,那这东西就应该有别的用处,比如说,避水。
想到此处,便是心底生出一阵窃喜,假若真是“避水”,就是一直沉在水下,又能怎么样?
但这需要试了才晓得,于是悄悄将“避水”攥在手中,安静往湖边蹩走。这中间,那铁头陀虽斜眼瞥到他往湖边去,却不上来拦,想是随他淹死了一了百了,也不怕他水遁。
蹩到了湖边,伸手探一下冰寒的湖水,才发觉不论求生求死,都需莫大勇气。便在岸上反复深呼吸,最后把心一横,大叫一声,终究是往水里趟了进去。
是真冷啊!
往湖水中一泡,登时就有一股巨大的寒意从脚底蔓延上来,先浸到了膝盖,又漫到了胸口,不多时,便脸面也整个儿埋进了冰块里似的,刀割一般生疼。同时,“避水”虽攥在手里,却好像不是这么用的,耳鼻中依然灌入湖水,叫他不敢喘息。好在临入水时,含了一口气在胸中不曾吐尽,顺势将“避水”向嘴里一塞,发现居然能在水中喘气了。
他心中一阵狂喜,想道:果然好“避水”!接下去的问题,就剩怎么找着师傅了!
谁知高兴还没一会儿,就刚喘匀了气,在水中站稳。水速突然加快,一股大力猛然卷住他向湖中心拖去,好在他张口能呼吸,便也不紧张。但奇怪的是,水流虽急,水面却在一点一点往下降,刚看降到头顶了,便觉后颈脖被人一把揪住,哗啦一声,把他从水里提了起来。
抹了一把眼,见梁不凡正提剑立在一旁,不由惊喜道:“师傅!”
却看到梁不凡神情凝重,说道:“快走,这儿不成了!”
他还要问怎么不成了,那几个鬼要害你们啊,却见一条巨大的水龙把一整个湖的水,卷上了半空,顷刻间就见乌云压顶,开始下起鹅毛大雪来。
雪随风起,越下越大,越吹越急,狂风夹卷着雪片,不消片刻便已落满白茫茫一片,身侧三丈开外,什么都看不清。
梁不凡挡在身前,双手执剑,剑尖指地,是个蓄了力的守驻式,双眼直直盯着前方一团翻滚着的风雪,仿佛里面有什么东西。
姜维学不来,只能拿手遮挡着双眼,奋力向外看,隐隐地只见暴风雪中慢慢显出个巨大的轮廓来。
有个嗓音从风雪中来,极冷,冷得仿佛冰刃刺进了脊背:
“吾乃栎阳王长夏,汝等何人?”
栎阳王长夏……
西窗下抄过的经书,南国雨夜中描摹过的文字,在这一瞬间,都活了过来:长夏兵力乏,粮草几绝,行至岐黄山混沌海,淼无前路。
这是,长夏?
暨言之祸致使北翟十三郡化成了一片雪原。
那最终的一役,暨言本人并不在场,然而北翟国几乎全部的国力,都葬送在这场兄弟间的战争中。
那一役后,北翟分崩离析,地方势力渐荣,也大多不再服从暨言政令。北翟国的最后一任国主,只能领着一干文武大臣,在四起的烽烟中,逃离了皇都,向南逃向南方,龟缩在北翟南疆,苍云以北的一小片区域里。
在后来的二十几年中,身边亲近的臣子,一个个地离开了北翟,陆续投奔了苍云或是莲宗,然后他身边的宫人,把他们从北翟皇宫仓皇带出来的细软,偷了个干净。
最后,这个风光了半辈子的人,穷困交加,究竟是在一个初冬雪霁的夜晚,冻死在破旧的瓦房中,含恨而终。
也许对暨言来说,他的兄弟是他最大的敌人,但他忘记了,在国境之外,更有虎视眈眈的敌国。
不知在说出那句“难以长久”之际,长夏的内心深处,在想些什么?
“小心!”
司徒皓月一声惊叫将他从沉思中拉了回来,此时此刻他已经完全冻僵,浑身麻木感觉不到寒冷。
梁不凡仍旧执剑立在身前,混沌真气化成了神门十三剑剑阵,将他们护在中间,但灵淼剑的剑尖有寸许没入了地面,很显然,是梁不凡正在苦撑,拿灵淼作为锚点,以期抵御迎面扑来的暴风雪。
姜维反应过来:“这!这这,这什么鬼!”这里既不是北洲十三郡,也不是极北牧场,长夏一个作了古的人,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司徒皓月伸手抵住梁不凡后背,一面助他运气,一面说道:“是夜帝!神兽夜帝!”
那时他和梁不凡浮上水面说话,肖骁水性好,便在水下多呆了一会儿,便是这片刻的功夫,第一次下水时还纹丝不动的铁链,竟然自己动了起来,但鼎耳上的机关锁并没有动,大惊之下,肖骁便浮上去找他二人,谁知刚浮上水面,便一起被当头一个铁笼罩住,扣进了水里。
好在司徒皓月有备而来,避水珠人手一颗,虽然被困,但除了寒冷暂时并无性命之忧。只是这一下,也让梁不凡明白了,铁头陀安的不是好心。
他和头陀并无过节,甚至肖骁和司徒皓月根本就不认识头陀,如此算计他们,虽不知他想要干什么,却是应了那句“鬼话连篇,白骨无情”,认识、相熟,又能怎么样?
但既然头陀不安好心,那么,留在岸上的姜维就很危险了!情急之下,梁不凡抽出腰间的佩剑,便往铁笼上砍去。
灵淼剑乃是他入门时,师尊传与他的宝剑,虽谈不上上古神兵,却也吹毛断刃,是一柄上好的宝剑。可惜寒铁笼罩和铁链同种材质,皆为寒铁所铸,坚韧无比,灵淼剑不说砍动半分,便是连划痕都不曾留下,反而在剑身上留下好几处崩口。
气急败坏之下,梁不凡就差没伸脚去踹。
肖骁为人最是随性,既然不怕憋死,他也不甚怕冷,便沉住气等梁不凡发号施令,但眼见梁不凡砍不动笼子,气的要跳脚,却也没了主意。
司徒皓月倒显得冷静异常,他打着手势给梁不凡,示意他,反正困着,大不了一时半会儿出不去,顺便把鼎研究一下。
随后,他顺着梁不凡之前剥下的那一块,渐渐又清理了一大片铭文出来。
铸鼎上的铭文共五种文字,梁不凡只认得出其中一种,是中洲陆中和唐国一带的文字,然而即便是他故国的古文字,和今天相比也多有不同。
梁不凡只觉得自己似乎每个字都认识,又似乎不认识,挑拣着把铭文读了一遍,大体知道是在说这鼎的来历:
“帝俊铸神鼎,以掬神土,神土自长息无限,故称息壤。
彼时有鲲,涂炭天地,神将毕节,奉旨杀鲲。鲲血冰火毒,焚天地万物,节以神土据之,得救东洲。然节愚昧,不知神土之用,旦夕入海,巨浪滔天……”
下面又写了什么,梁不凡已没有兴趣再读,只是眼角余光一瞥,在鼎耳的一个小角落上,看到了这样一行字:
可容九万九千正、九万九千涧、九万九千沟、九万九千穰、九万九千秭、九万九千垓,其下按次万千京、万千兆、万千亿,如倾万古洪荒。
梁不凡对司徒皓月打了个手势,可巧司徒皓月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这行小字。
开鼎?梁不凡以目光问道。
开鼎!司徒皓月以眼神回答。
此时六条铁链都已沉到水底,可见铁笼便是链锚,如今锚下笼沉,开锁反而变得易如反掌,梁不凡机关巧术了得,金钩到处,六把锁应声而开,只是鼎盖纹丝不动。
梁不凡正要喊肖骁来干活儿,司徒皓月却一抬手咬破中指,往鼎盖接缝处一按。
后来的事,就很有趣了。
人在水下,但凡出了血,按理都是顺水流走,可司徒皓月手上的血,却像被什么东西吸引着,有了生命一般,在鼎盖上团成了一个个血珠,慢慢滚动着,逆着水流被吸入了接缝。
最初只是血点,渐渐就形成了涓流,最后形成了一道血线。
梁不凡正在纳闷这鼎妖诡得紧,回过头只见司徒皓月一只手按在鼎上,几乎半个身子都被那条缝吸住了,摇摇欲坠却只是挣不脱,暗叫一声不妙,同肖骁二人合力,才将他从鼎旁拉开。
手指一离开,那口鼎便抖动起来,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拼命想往外冲。
它动得太厉害,以至于整个儿鼎连同笼子还有他们三个人,被一齐抛上了岸。随后便有了姜维看到的那条水龙,以及这场莫名的白毛雪。
听完这些,姜维奇道:“你怎知是夜帝?”
司徒皓月撇了撇嘴,答道:“怎么不知道,我都看见了!”
他话音刚落,那片白毛雪,顷刻间说停便停,雪中的巨大轮廓也显出了真身。
那是一头巨大的雪猿,长相丑陋而凶恶,头骨高隆而冠垫突出,两支粗壮的前臂撑在地面,浑身的白毛长到地面,便如同这场大雪,没有半丝杂色。
雪猿脖子上骑了个壮汉,一头蓬乱的白发遮住了脸面,只露出鼻子底下一张嘴,那张嘴开合几下,他便又听见那冷到极致的声音,问道:“汝等何人,私闯极北牧场,汝可知罪?”
依旧还是冷,但好在风停了,梁不凡收了剑阵,从地上拔起灵淼纳入剑鞘。
回想起剑身上崩坏的缺口,他便气不打一出来,抬起头恨恨地瞪了一眼司徒皓月,问道:“鼎里就这个?说好的金丹呢?你诓我呢!”
司徒皓月狡辩道:“我只说是‘或有也未可知’,再者,这是神鼎没错啊,谁知道里面装了这么个玩意儿。”
梁不凡懒得和他争论,只把灵淼连剑鞘横端到身前,朗声答复:“此处乃是清风山庄。阁下何人?为何不去轮回,却要滞留此处?”
那壮汉动了动,在猿背上立了起来。
这一立起来,就更显得身型高大,壮如铁塔,肌肉虬结,几乎要撑破衣物。他伸手在裘皮中掏了掏,手中物迎风长出了丈把长一支三叉两尖枪。
沉默了片刻,他从乱发间抬起头来,只见一张刀削斧凿般的面孔上,一张薄薄的嘴唇动了动,缓缓说道:“竖子无礼!吾乃栎阳王长夏!此处乃是我北洲郡,冰海牧场,北翟圣地。吾奉皇帝命看管此地,尔等擅闯,可知该当何罪?”
说着话,那一柄三叉两尖枪缓缓地指向了梁不凡。
这个动作很相当的无礼,梁不凡看着长夏便皱起了眉,问道:“栎阳王?苍云各地,本朝往朝皆不曾听说有什么栎阳王,阁下是哪国哪朝的栎阳王?”
姜维心道,这长夏莫非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若是因此而无法轮回,也是可怜。想着,便从梁不凡身后探出了头去,多嘴道:“栎阳王有所不知,贵国北翟,早年因太子暨言篡国,如今早已亡了,而阁下因为讨贼,也已战死在十三郡多年了呀!”
长夏愣了愣,忽然面孔狰狞地喊道:“妄言!妄言!我北翟千秋万岁,北洲诸郡更有神兽祥瑞护国,岂能亡国!太子暨言贤良有德,怎能由得汝污蔑!尔等竖子小人!胆敢在本王面前造次,死罪难逃!看枪!”
说完,便是举起了手中的三叉两尖枪,又向着姜维指去,身下的夜帝随着这一声暴喝,也突然间直立起来,附和一般地,发出了巨大的咆哮声。
这一声吼把姜维吓得立时缩回了脑袋去,但那只夜帝带着长夏,一边锤着自己的胸口,一边四肢着地冲撞了过来。
梁不凡拉着姜维,肖骁携着司徒皓月,齐齐向两边分开,躲避而走。夜帝体型巨大,冲势十足,却也因此而不灵活,追着他们几个一番左冲右突,虽然成功将四人冲散,却不曾伤到他们分毫。
眼瞅着躲过夜帝又一次冲击,梁不凡把姜维往槐树林中一送,仗着自己腿脚功夫厉害,便一个人遛着夜帝往空旷处去了。
姜维趴在树丛中看了一会儿,只见那夜帝双臂乱舞,长夏枪尖直刺,偏就是沾不到梁不凡的半片衣角,逐放下心来。
刚松了一口气,忽觉脖子后面有什么痒痒地戳着自己,一个转身,刚好和八千黛照上个正脸,差点没和这女鬼亲了一嘴。
这一下给姜维恶心得差点没背过气去,只得尴尬一笑,向后躲了躲,说道:“八娘子,在下不是故意的,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然而八千黛嗅着他身上的人气,喉间咕噜一声,竟是狠狠地咽了口口水,一双眼直愣愣地盯着他脖子上隐隐可见的青色血管,两个瞳仁倏地张大,占满了整个眼球,乌漆漆地不见了一丝眼白。
一张嘴咧出一口森白的獠牙,吐出一条鲜红的舌头……
脑子一懵,他便听到自己十分不雅地大喊道:“妈呀!吸血鬼!”
这下子他算是明白了先前那种不协调是怎么来的了,她有肉身是僵尸!而铁头陀、车罗敷和乌察干却都只是死魂。
只是为什么独她是僵尸?
不容他多想,八千黛已然扑了过来,姜维撒腿就跑,绕着林中的槐树转圈。只是以他的身量,在这枝叶交错的树林子里显得不够灵活,绕了几圈之后,终于还是被吸血鬼抓住了,一张嘴就要咬。
千钧一发之际,只见眼前凭空出现一只大手,一把抓起了八千黛的后颈,将她向外一扔。
姜维睁眼一看,救了他的竟然是铁头陀,而那只吸血鬼被扔到一旁的古槐树下,便是蜷缩成一团,也不知是不是哪里摔伤了,竟然低声抽泣起来。
再仔细看,只见那掀起的披风之下,肉身早已千疮百孔,干瘪得只剩骨架,腹部却是鼓鼓囊囊,还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撑着肚子,蠕蠕而动。
此情此景着实叫他有些搞不清状况了,呆了片刻才想起躲避,却是叫铁头陀一把掐住了喉咙,动弹不得。
八千黛躺倒在树下,呻吟之声渐渐高起。
只见她抱着肚子双足乱蹬,身型不停扭动,显得痛苦之极,口中不停地高喊:啊!帮帮我!快来人,帮帮我!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
他只觉得自己怕是要疯!
前一刻,差那么一丁点儿就被这吸血鬼咬,后一刻又被迫现场看她表演生孩子!更有甚者,他的脖子叫铁头陀扭住了,想要转过头去装作看不见都不成,便干脆心一横,艰难发声道:“铁头陀!你!你那同伙要死了!你怎的不,不去帮她一把?”
铁头陀正聚精会神看着远处的梁不凡遛夜帝,听见他出声,便是嘿嘿一声,嗤笑道:“哼哼,你慌什么,又不是你老婆生孩子。她一时半会儿的死不了,一个僵尸,便是难产,还能再死一次不成?倒是这本不该存世的鬼孩子,有违万物法则,能不能生得出来,生出来能不能活,才是两说呢!”
呃……僵尸临盆,难产,鬼孩子。
他此刻只怪自己读书太少,脑子不太够用,无奈问道:“什么意思?”
谁想铁头陀怕也是闲的发慌,竟说:“嘿嘿,想知道啊?正好眼下得空,爷且给你讲个故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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