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修真小说 > 陈年旧草 > 第三章:孟婆篇-在城阙兮 叁
    阿无初来幽冥那一天,恰逢赶上之前的孟婆滔滔卸任熬煮孟婆汤的旧职。她方才从鲜山归来,由一只小小的鸣蛇修炼成了人身。

    因得那鲜山的山神金宝玉与幽冥的地藏菩萨谈得上几分交情,她变成了整个幽冥地府唯一的关系户,初化成人形便做了地府的孟婆神。

    奈何桥的那端架着一口大锅,那口锅黑漆漆的,里面的汤药也是黑漆漆的,那味道难闻的厉害,那苦楚的味道飘了整个地府数十里地,往生的鬼怪隔着老远就能被这味道给熏晕过去,如若不是身侧有着牛头马面一众鬼差跟着,定是要作鸟兽散。

    她也觉得有些难闻,可是隔着一座桥的距离,能看见那个面色白皙,头顶佩巾的姑娘,那姑娘挽起衣袖双手拿着一个极人身量的长勺在那口黑漆漆的锅里搅啊搅。

    阿无对那味道其实是有些抵触的,可是看着滔滔熬煮着那孟婆汤,便也不是十分抵触了。她还没有走进,倒是滔滔先发现了她,瞧了她一眼便问,“你是新来的?”

    阿无不好说,只得轻轻的点了头。滔滔放下了手中的长勺,对着她招了招手,“你叫什么?”

    阿无走进了她,毫不避讳的开口说,“我没有名字,金宝玉说若有人问起就说是阿无。”

    滔滔是个长得平凡的姑娘,放在一众仙姑子里面都挑不出来的,可眼尾处横扫了一朵红色海棠,倒是平添了几分稠艳出来。滔滔仔细的打量她半晌,啧啧称奇道,“你长得倒是标志,叫人看了平添欢喜。以后这汤就要由你来熬了,我要走了。”

    阿无忍不住问她,“你……你要去哪里?”

    滔滔的细眉低了低,倒是增了几分无奈和难过出来,“它们都嫌弃我煮的孟婆汤奇臭无比,成色也不佳,一举联名状告到了十殿阎罗那里去,我便要收拾收拾东西滚蛋了。”

    她在开玩笑,阿无却当了真,一时之间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要做什么了。

    滔滔看她都快要哭出来了便笑着拍拍她的肩膀,“跟你说笑的,我虽然煮的汤难喝,可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啊。地府这群鬼怪还不舍得我呢。”说完了,滔滔又有些依依不舍地望了一眼身后的那口黑漆漆的大锅,然后她又望了望暗不见天光的地府,“我终于可以出去了,阿无你也要保重啊。”

    滔滔拍了拍她的肩膀,拎起来自己早就收拾好了的包袱背在自己的肩头,步子愉快的迈过了桥面。

    阿无就这么静静的望着那姑娘有些消瘦的背影,待走到奈何桥的那端最后一步,滔滔却怔住了步子,沉默了片刻,她转过身来对着阿无讲,“这孟婆汤有使人忘却前生,忘忧无恨之效。生前不论是王侯将相,还是一介草夫,只要入了这生死门,便都是一样的。可我总能知道他们生前是富贵还是潦倒,因为生前尝了无数甜的鬼,喝了我的孟婆汤会觉得惊奇又会觉得还可以。可生前潦倒犹如浮萍的鬼,它们喝了我的孟婆汤会哭,觉得为何死了还要喝这又苦又咸的汤是为哪般?”

    阿无有些亮晶晶的眸子看着她,滔滔倏然笑了,连带着眼尾处的海棠花钿都有些生动起来,“我要走了,知晓你以后也会懂,可我还是想要告诉你。”

    于是滔滔走了,她便每日开始熬煮孟婆汤了。地府之间的鬼怪都说奈何桥端的那位新任孟婆长得姝丽貌美,可是煮出来的孟婆汤却还是那几味引子,喝起来还是酸酸苦苦的,比吃起来的青枣还要酸。

    她一个人站在望乡台上实在是显得孤零零的,白无常便时常来和她作伴。可她并不觉得无趣,因为看着那些黄泉碧落之下的亡魂,便仿佛是瞧尽了一个又一个的故事,人生百态,甘苦自知。

    她好奇为何滔滔会走,可她却没有开口问过谁。只是那忘川河里面不肯去往生的鬼怪们,经常探出头颅来瞧着她,仿佛看一眼她的容颜便能多几百年去投胎了。

    直到又过了几十年,正逢秦广王大寿那天恰巧赶上了人间的上元节,就连他们这些不见天光的鬼差都能过了酆都去人间。幽冥地府的一众小鬼儿们摇鼓高歌,穿上了阳间亲人的给烧过来的寿衣,借着青灯火光出了酆都。

    阿无也想去瞧一瞧,得了十殿阎罗的应允,欢欢喜喜的出了酆都。她先是回了鲜山,去瞧了瞧金宝玉。金宝玉是一个孤高又自恋的男人,活了不知道多少的秋岁,生的面冠如玉,是由鲜山的山水供养出来的。

    金宝玉已经隔了数十年没有见到她,真的等到阿无活生生的站在了他的跟前的时候,他甚至是没有将阿无给认出来,只是瞪圆了那双凤眼愣了半天才堪堪地开口说,“你……你是阿无?”

    阿无得意洋洋的开口说,“怎么样?是不是不认识我了?”

    金宝玉张了张口,有些讷讷地开口说,“早知道你出落成这副模样,我还不如将你带在身边,何至于将你送去那幽冥地府去。”

    阿无说,“地府有时候是很无聊啊,可是我给那些鬼魄盛汤的时候,总是能够从他们身上看破了整个人世间。”

    金宝玉又问她有没有在幽冥地府交到什么朋友,阿无就告诉他,那里的白无常同她交好,名叫谢必安。只是他和黑无常总是喜欢喝酒,每日周身都必然是带着酒气的。这次出来她还答应给他们两位带一些凡世的好酒。

    往事如尘烟一般席卷而来,阿无独独的叹了一口气。

    唉。

    白无常眸光微动,到也说不上什么为难,只是轻轻问了一句,“为何非要执意如此?”

    阿无不答,只是说,“我没有名字,可是后来有了一个名字。”

    那一瞬间,白无常的眸光和她相迎,似是一瞬之间看遍了沧海桑田的苦,他微微一怔,旋即缓缓地收回了眸光,“你走吧。”

    黑无常倏然睁大了眼睛,大概是没有到一向公正严明的必安此刻却要放了水。白无常缓缓叹了一口气,抬眸看着眼前的黑无常,“范哥,宽她几日吧。”

    “你……!”

    白无常只身拦在黑无常的身前,没有去看阿无,只是说,“你走吧。”

    阿无微微垂了眸子,对着他们二人深深的弯了一腰。又是平地一阵冷风起,卷起满地的叶子蜷动,待到风停之时,那红衣的姑娘已经不见了踪影。

    灵消一人站在奈何桥头熬煮着孟婆汤,实在是有些厌烦了。再加上她那一张生人勿近的脸,多少的鬼怪多少是不敢反抗的,只得咬牙喝了那极苦极酸的孟婆汤。

    倒是有胆大的小鬼儿从桥下的忘川水中探出头来问她,“女君,孟婆大人去哪里了?”

    灵消睨了那个小鬼儿片刻,大概死去的时候还是一个尚未弱冠的孩子,脸色是苍白的,嘴巴也没有什么颜色,可是那双眼睛却是顶亮晶晶的。

    顿了片刻,灵消告诉他,“大人有些要事离开,需等上些时日才能归来。”她看着那孩子亮晶晶的眼睛不知道是想起了谁,便忍不住的多说了一句,“难道我煮的汤味道太浓重了,味道熏到了河下的诸位?”

    小鬼儿摇了摇头,即使有貌美如花的女君同他多说上那么几句话,可还似是有些不高兴,他有些失落的说,“前些日子大人还说要帮我看一眼轮回镜,怎的倒是不见了人影。”

    灵消向来不管这些琐碎的事情,秉承着眼不见心不烦的原则被这里的众鬼起了个外号,冷姑娘。可是看着那小鬼儿有些消瘦的脸,却是难得动了恻隐之心了,“你要看轮回镜?我也可以帮你。”

    那小鬼儿眼睛亮了那么一瞬间,可是看到了灵消的脸,很快便又黯淡了下去,他踌躇了片刻,有些小心翼翼地开口说,“可……可以么?”

    “……”

    他们大概都是极为惧怕她的,毕竟面对着眼前这位笑可生花,怒可挖心的罗刹女君,是不敢不敬的。此刻见到女君如此的好说话,小鬼儿还有些犹豫,可正在犹豫踌躇之间女君早就已经朝着他缓缓伸出了手。

    那双手纤长又白皙,指甲上还细细的涂满了艳红色的豆蔻。小鬼儿讷讷了片刻,这才有些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握住了朝着自己伸过来的那一只柔荑。

    灵消轻轻一拉便将那数鬼挣扎数百年都挣脱不了的忘川泥沼之中挣脱了出来。脚下轻轻的落了地,那小鬼儿还一副不敢置信受了惊吓的模样,回过神来慌忙抬了头看向青衣女君,迎上那双好看的眸子,又慌忙垂下了头赶紧开口道谢,“谢、谢过女君。”

    因由有了女君的带领,一路上畅通无阻的过了奈何桥,又过了有些熙熙攘攘的鬼市,待走到一处僻静的地方,眼前皆是入了目的似锦繁花,可是那些都并不是真的花簇青草,全部都是假的绒花。

    女君倏然开口问他,“有什么心愿还是什么旧人放不下的,要在忘川受百年苦,要观一眼轮回镜。”

    小鬼儿愣了愣,有些踌躇的开口说,“我……六十余年前我看到我的娘亲入了轮回,往前十二年,我又看到我的妹妹饮下了孟婆汤……”

    女君语气有些淡淡的,“已经算得极好了。”能在这冷冰冰的黄泉碧落亲眼看见至亲至爱寿终正寝便已经算的圆满,只是这世间又有多少路边的尸骨找不到回家的路。

    小鬼儿垂了眸子,倒也没有否认,“是……是极好。可……我心中尚且还有一些惦念,若是能够看到,我便在忘川下再等个几年等到足足八百年,我便去投胎。”

    走在前面的青衣女君先是愣了愣,然后说,“带着前尘往事投入轮回,真的快乐吗?”

    小鬼儿说,“快乐也好,不快乐也罢,总之路都是我自己选的,怨不得旁人。”

    又走了一段路,恍若柳暗花明一般,脚下是一道有一道的玉阶,玉阶之下是一片微微荡漾起碧波的湖面,不知道从哪里打来的一道天光,将整个湖面映照的通明又澄澈。

    轮回镜,实则是当年泰山府君堪破红尘世间之时落下的一滴泪,清泪滴落成一片湖,凡是地府鬼怪妖神,在这片湖之中皆能看到心中惦念之人。

    整个地府唯一人在这轮回镜之中看到的依旧是泊泊的清泉,心间犹如这透亮的湖水一般澄澈,即使立在清风之中依然飘荡不起丝毫的涟漪。

    幽冥神君,墨煊。一个没有心的人如何能够站在这轮回镜面之前看到惦念之人。

    灵消望着那微微泛起碧波的湖面,有那么一瞬间的怔愣。她不喜欢来这里,整个幽冥地府她去过黄泉碧落,下过奈何忘川,却唯独不愿意来这轮回镜的湖面瞧上一眼。

    唯恐瞧上一眼,就映照出她惦记了几百年的旧人。她不沉湎于那些快乐又沉痛的过往,只是偶尔想起来犹如口中含了一块糖,若是那些所有的一切全部都犹如洪水一般绚烂在她的眼前重新上演一遍,她不愿意,也不高兴。

    仿佛那个明眸皓齿的少年就近在她的眼前,那少年的裤腿被悬在了膝盖出,露出那么一小截藕白的皮肤来。少年手里拿着削尖了竹竿,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清澈的水面,定定的一动也不动。正是黄昏日落,暖黄色的余晖映照在少年白皙的脸上,犹如一幅旖旎的丹青图。

    不知道过了多久,少年握着手中的竹竿带着破竹之势投入原本平静的水面之中,荡漾起晶莹的水花。少年扬着手中竹竿上戳着的肥硕的鱼对着她招了招手,眼睛都笑的弯弯,“美人姐姐,我捉到了鱼,等我烧了火以后,好好地给你烤着吃。”

    她皱着眉看着那条被竹竿戳穿身体的鱼,有些不大高兴,“我并不喜欢吃这个。”

    少年啊了一声,有些失落,就连好看的眼睛都有些灰蒙蒙的,“可我……可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捉到的啊。”可是那一抹失落转瞬即逝就消失掉了,等到在抬起头来的时候少年的眼睛又是亮晶晶的一片,他问,“那美人姐姐喜欢吃什么?不管是飞禽走兽我都寻来做给你吃。”

    她有些冷冷的看着眼前这个讨好她的少年,便也只觉得这个少年年纪不大,说起话来却是油嘴滑舌的。她最喜欢的就是活人的五脏肺腑,若是非要说钟爱那便就是活人的心脏,刚挖出来的还冒着热气跳动地鲜血淋淋的心。

    可是看着少年那亮晶晶的眼睛,她又顷刻之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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