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卿,你觉得建安城需几日方能攻下?”建安城外三里外北靠长歌山的一处高岗上,呼勒图端坐于搭建的指挥台上,凝视着面前这座纵然三里之外却依然高耸雄伟的建安城,问身边的陈竟陵。
面对大梁国都,似勾起了无尽回忆般,陈竟陵面上浮现出复杂神情,时悲时愤。听到呼勒图的问询,他微微思索,道:“若要是一般人,大概最多只需十天即可攻下,但大汗却恐怕要一个月方行。”因用戎狄语交谈,身边十多名戎狄万夫长惊讶之余,勃然大怒,纷纷斥责陈竟陵犯上该死。
呼勒图却只是微微一笑,摆手止住众将,问向陈竟陵:“陈卿何有此言?难道我还远不如其他一般人?”笑谈间杀人本就是呼勒图的拿手好戏,旁边人屏息静气,等着看陈竟陵的悲惨下场。
陈竟陵神色平静,不慌不忙道:“当然不是,大汗智勇远超他人,之所以进攻建安会较其他人耗时更久,只是因为大汗想要的东西不同于一般人。”
“哦?”呼勒图饶有兴趣地问道:“怎讲?”
陈竟陵望向建安城,面色沉静,“一般人进攻中原,攻城克地,只是为了掳掠人口财物,然后回到北方草原。那么进攻建安只需围三放一,开放南门,给其一条生路,以少量兵力牵制东门、西门,集中力量攻打北门。则建安军民必蜂拥逃走,无心坚守,如此十天内建安必破,城中财物自然尽在掌握。其后利用精骑追击,逼使梁人丢弃所有,我军所获定然丰厚。”
呼勒图闻言呵呵一笑,转头望他道:“这便是一般人的想法么?那又有何不好?”
陈竟陵迎上呼勒图的目光,似乎胸有成竹,“如此虽可轻易破城,但梁朝国君、重臣必然也会趁机逃走,南渡沧江,再以江拒守。虽是苟延残喘,但沧江宽达洛河五倍,水流湍急、江岸险峻,且沧江以南以山地为主,不利骑兵发挥,易守难攻,可使梁国朝廷上下得以保全,其后仍可号令全体梁人组织反攻。而我军近来虽一直大胜,但毕竟孤军深入。若要占领这片广大土地,统治众多梁人,必须分兵各处,如此必然每日交战,难以久持,纵收获大量财物,最终仍只能退出建安,甚至退出梁国。而大汗雄才大略,行此奇兵,绝不只是为了人口财物,而是放眼高远,另有鸿图。”
呼勒图微微一笑,淡淡道:“那我的鸿图是什么?”
陈竟陵一字字大声道:“大汗要的是这万里江山尽成您的牧场,万千子民尽拜服于您的膝下,尊您为世间惟一王者,成就古往今来无人可比第一帝王。”
呼勒图双目精光毕现,一拍扶手,猛然站起,放声大笑,道:“陈卿才智果是万中无一,那么我会如何做呢?”
陈竟陵稍作思索,轻叹一声,“大汗手握天下雄兵,自然第一步是武力征服,攻城克地。但大汗志谋深远,除武力攻伐之外,一定还有攻心服人之策,竟陵猜测不到。”
呼勒图轻轻摇头,呵呵笑道:“本汗才不信陈卿你猜不到,一定是故意不说。”
陈竟陵面上微微一笑,“臣只能从大汗近期围而不攻,减少南门兵力却并不撤完,猜测大汗应在施攻心之策以配合攻城之战,最终必然是要以攻破建安城的方式,击垮梁国抵抗之心,逼降梁国君臣,以彻底征服梁国民众。但为何要如此,及具体如何施展,臣的确想不明白,也猜不出来。”
呼勒图拍掌笑道:“大梁本有陈卿这样的英杰而不用,难怪会衰弱至此。”随即望向建安城,缓缓道:“数百年来,我等北方各族一向善于骑战,而不善于攻城。因此,中原民族大量修建城墙,以抵御我军,并逐渐压缩我们的领土。而我军面对他们的高墙大城无可奈何,只能抢掠而去,一旦出现分裂,则被其出兵逐一击破。但现在,我们已统一草原,并掌握攻城之法,纵是再高大的城墙也能攻而破之,这是征服中原的最好机会。”
呼勒图伸手指向建安城,喝道:“这便是中原人最大最强的城池,也是中原人心中最大的防线。若我不能堂堂正正攻破它,则中原人仍以为有所凭恃,不愿臣服。只要我攻破它,则中原人再无可依,待我逼降梁国皇帝和一众大臣,则梁人心理上将彻底崩溃,再无反抗之念,惟有顺服一途。”
接着,呼勒图嘿嘿一声冷笑道:“千百年来,中原人总是注重计谋,喜欢玩弄谋略、卖弄聪明,总以为有谋略就代表强大,就可以蔑视他人。却不知实力为谋略之基,尤为重要,实力强大,谋略才能成功。没有实力,谋略不过是小儿把戏,再有谋略之人在我的大军面前也只能粉身碎骨、俯首败亡。”
陈竟陵后背微汗,他早知呼勒图雄才大略、眼光独到,却不知他对中原人的弊病也看得如此透彻,难怪可征服北方各民族,完成草原大一统,并轻松击败梁国数十万大军。他心中明白,呼勒图以此作喻,何尝不是想打破自己的心理防线,让自己真正毫无保留,彻底臣服。
他屈膝下跪,以手触地道:“大汗不但勇力过人,谋略也远胜任何明君贤圣,且对臣推心置腹,臣感激不尽。臣之家人俱死于梁国朝廷之手,与梁国之仇不共戴天。臣愿一心一意辅助大汗一统天下。明日,臣请挟大汗之威,入城劝降,望大汗允准。”
呼勒图扶起陈竟陵,握住他的手道:“本汗焉有不信陈卿之理。以陈卿之才,我怎舍得让你身赴险地。哼,如今我大军围城,无往不破,何须入城劝降,只需等他们派人出来即可,届时陈卿可全权主持劝降一事。”
陈竟陵急忙下拜领命。
正如呼勒图所言,戎狄早非以往只擅骑射之军,经过多年的研究,并大量招降吸纳其他民族工匠特别是中原器械制造人才之后,他们已掌握了攻城器械的制作之法,虽在精致、种类、样式等方面与梁国器械相比仍有不足,但在材质、尺寸和威力方面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击破各路勤王军的同时,他们的五万大军已强迫十多万梁国百姓当苦力,于各个城门前搭建起数十个高台,高台上数百架十字火弩整装待发,高台下近百架巨大的投石机,投石机后是堆积如山的石头,每块石头达数百斤重。其间,近百辆轮车搭着巨大的擂木,每辆擂木车均由数匹全副护甲的战马在两侧拖拉,随时准备冲向城门。
城墙之上,年轻的昌泰帝携众大臣和守城将士,望着城外旌旗招展、忙忙碌碌的戎狄大军和无数巨大的攻城武器,一个个面如土色,他们无暇去想偌大一个大梁国,如此多的士兵,为何无法阻挡戎狄人的进攻,他们只是在盘算猜测着戎狄人何时会发动攻城,如何攻城,会不会强迫大梁百姓作为肉盾来冲击城门,到时是否要对梁国百姓痛下杀手,而高大的建安城到底能够坚守多久。
戎狄人将攻城战的发起时间定于黄昏,主攻方向定于北门。当凄厉的号角声从四处响起,攻城正式开始。一时间,无空被无数巨大的石头、密如飞蝗的弩箭遮盖,而一只只划过夜空的火箭却让天空更加明亮。生命在这样的攻击下显得无比脆弱,只要火球落下,即有一个或数个生命肢体破碎。除了飞向城楼守军的巨石,更多的火石火箭落到城中,收割着无数无辜的生命,同时在城中燃起了无数大火,到处燃烧的建筑吞噬着无数原本鲜活的生命,城中一片哀嚎惨呼之声。
在火石火弩的攻击下,豪门士族的高楼大厦并不比寻常百姓的石屋、土房更安全,反而更易成为攻击的目标,木质阁楼也更易燃烧。面对劫难的这一刻,生命却显现出一种悲惨的平等。
昌泰帝在禁卫军的守卫下,急急退入宫中石弩难及之处,但他却忍不住想要登高远望,可是看到的却是一片惨烈,城中火光四起、处处惨呼哀嚎。即使是皇宫外侧的两个偏殿也未能幸免,被两个巨大的火石击中燃烧,殿中妃嫔宫女尖叫着奔跑呼救。却没有人顾得上去救他们,只是各自躲在自己的房中,任那两个偏殿连同未能跑出的宫人被烧成一片废墟灰烬。
耳听着城中响声震天的爆裂、惨呼声,看着城中无数生命在无处不在的火光中挣扎奔逃,一时间与人间地狱如此之近,年近三十岁的昌泰帝面色苍白,浑身颤抖,如入梦魇。曾经的意气风发、万丈雄心在这一刻消失无踪。他突然觉得当皇帝并不全如平时那么风光,并不是无所不能、无所不有,这一刻,他突然感觉是那么无奈和无助。
这一刻,他不愿再去与古时的名君圣主相比,也不再想创下多大功业好名垂青史;这一刻,他不再需要美酒佳人、笙歌燕舞,也不需要吟诗赋词、挥毫泼墨;这一刻,他只希望战争早点结束,他不愿再面对这种人间惨景,承担这种罪责;这一刻,“末世之君”四个字充斥他的脑海,成为他身上沉重的压力。
他急急回到宫中,支开所有护卫和太监,一个人躲入书房,不许所有人进入。没有人知道他在里面做了什么,只是当他出来的时候,他的眼睛肿得通红,整个人象萎缩了一般,失魂落魄,面容灰黯憔悴,见不到平时作为皇帝的威严与自信,曾经的意气风发在他身上也已荡然无存,完全被一种消沉颓废所取代。
攻击持续了整整一夜后逐渐停歇,戎狄人开始补充石料、木材,并加注火油。城中居民战战兢兢地开始收拾破碎的家园和死伤的家人,匆忙的脚步声中夹杂着低低的啜泣声,整个建安城被笼罩在浓浓的悲哀中。
守城军也开始趁这难得的时间救治转移伤员,修复破损的城墙。被攻击时,守军也用守城弩作了还击。但戎狄修筑的高台显然是精心计算了守城弩的有效杀伤距离,且比城墙还高数丈,使守城弩难以发挥其作用。
奇怪的是,戎狄人的主攻重点竟然是城中建筑,而不是城楼守军,使守军的伤亡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大。这让守军一度大惑不解,但是当城中一处粮仓被击中,在火焰中化为灰烬,导致城内粮食供应进一步陷入绝境时,有人明白了,在这样的攻击下,就算城墙不垮,但城内人自己也许会先垮掉。
黄昏时分,噩梦再次降临,戎狄人再次发起进攻,攻击重点仍然是城中建筑,一片片地狱之火再次被点燃。面对家破人亡的惨境,平民百姓只能无奈忍受,但一些平时养尊处优的达官贵人、高门大户却先受不了了,他们纷纷鼓动家族中在朝做官的亲人进言,让朝廷派梁国最精锐的京城卫戍师带领城内百姓中的青壮男子出城决战,似乎忘记了镇北军的覆亡和玉明会战的惨败就在不久以前。
为官之人最擅长的就是玩嘴皮子,朝堂之上,他们摆出一副大义凛然、慷慨激昂的样子,要求朝廷体恤百姓的苦难,为了国家的荣誉、民族的尊严,绝不可以再龟缩不出,强烈建议昌泰帝派卫戍师出城作战,似乎曾经的惨败在他们眼里只是一时马虎大意,那么的微不足道,只要破釜沉舟、英勇作战,抱着必胜的信心,就一定能赶走来自草原和沙漠的那群没文化没教养的野蛮人。
憔悴的昌泰帝看向已达不惑之年的卫戍师统领范时坤,眼神中抱着一丝期望。但面无表情的范老将军只简单地说了一句话:“卫戍师不出,建安城可守至少一月,若出,十天城必破。”
这句话让昌泰帝失望的同时,也引来了众多大臣的指责,范将军老了、怯战之语纷纷抛出。有人大声讥嘲:“堂堂卫戍师统领竟然畏缩、胆怯成如此模样,实在是国家之悲、民族之哀。”有人慷慨陈词:“为将者,当为君解难、为国赴死,以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为荣,岂可畏缩不前?”
有人折中劝道:“南门敌弱,可否出南门冲击敌围?”范时坤摇摇头道:“不可。”
有人不耐烦地道:“范将军,你可有退军良策?”范时坤沉默片刻,最终摇摇头。不屑嘲骂之声再起,甚至有人提议要治范时坤怯战之罪。
范时坤冷冷地盯向他们,嘿嘿一笑:“范某的确已老,难堪大用。不知哪位大人愿替范某领军出战?”一时间,朝堂之上立即鸦雀无声,寂静得如同千年古墓,此前慷慨激昂、唾沫飞溅、满口家国社稷的几个人均紧闭双嘴,并有意无意地挪往他人身后,生怕被人瞧见。
然而,建议出城作战的声音仍然持续不断,加上城内粮食趋于耗尽,无奈之下,数天后昌泰帝还是下令从城中百姓挑选十万年轻男子,由三万卫戍师带领,出南门尝试冲击敌围。
由于范时坤不赞成此举,且城内防御需其主持,出击作战由副统领何鸿卫率领。初时颇为顺利,南门敌军仅约一万人,面对出击的梁军似乎难以抵挡,节节败退,眼看要冲破敌军封锁时,一支埋伏已久的戎狄军队穿插而至,直接断了梁军后路。三万卫戍师虽英勇作战,但十万新组建的军队却毫无作战经验,面对戎狄军的围射冲杀手足无措、乱作一团。部分士兵欲退回城中,但戎狄骑兵紧随其后,没有人敢打开城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梁国士兵在城门前恳求着、哭喊着,无助地面对戎狄人的杀戮、践踏,直至大部分被射死、砍死、踩死,余人跪地投降,被锁上脚镣,作为奴隶押去修建攻城设施。
这一战彻底断绝了梁国君臣突围的念想,也使守城战陷入更艰难的境地。
数日后,城中粮食供应更趋紧张,百姓已无粮可吃,饿死之人日渐增多,而偷食人尸以及抢劫官府之事屡有发生,城内治安陷于困境,守军不得不分兵用于镇压。
若戎狄人一直围攻,就算攻不破,但我们又能坚持几天?朝廷上下均开始忧心忡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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