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河外,戈壁边。
瘆人的狼嚎兀起,惊碎了孤月下的河。
因夜色而倍显静谧的河畔,孑影独立。上好的裘衣软顿在地,只着了薄袄的少年,与那两只成年的野狼相比起来显得有些单薄。少年有些微湿的额发下,有点点的水珠。也不知是刚洗过脸,还是被这破空而出的狼嚎惊出的冷汗。少年身边生着火,然而火势已颓,微微的红光已激不起野狼们的畏惧。它们瞪着嗜血的眼睛,看着越来越微弱的火光,似在等着它彻底熄灭。
到那时,便可以毫无顾忌地扑上前去。
最后的一点火光燃尽,少年眸中却攸然燃起了光芒,比火光还耀眼——就是现在了!火堆熄灭的那一瞬,野狼默契地朝他扑了过来,他也猛然拔开步子,仗着轻功窜出了几步,撮指在唇边,一声唿哨后,一匹黑马掠过他身边,少年脚下不停,翻身上马。两匹狼似是嘲笑般刨了刨地,刹那间腾空扑来。然而,少年的马看上去寻常,脚力却是难得,最难得的,是见到野狼扑上,竟没有想象中的腿软。
这是少年从关外驯来的野马,群马中领头的那只!
野狼们在大漠中转了好几天,好不容易走出漫无边际的沙漠,转到河边,遇上了“食物”,又怎会放弃?当下撒开了腿飞蹿过来,逐着飞马与马上的少年。少年却是倒坐在马背上,马背上挂着只箭囊,囊中还剩下一枝羽箭。少年见野狼渐渐奔近,抽出那枚箭,左手解下背在肩上的弓,搭箭在弦,而后轻轻松开捏着弦的手指。羽箭带着风声飞出,寒光没入野狼的身体,不见了踪迹,只有渐渐涌出的血迹,和四肢渐渐失去力量,倒在地上的野狼。
雌狼悲戚而尖厉的嘶嚎声中,皎皎月光仍是静静地照在水面上,水中的月光照在少年的脸上。
他拔剑刺入扑来雌狼身体的时候,眼神看不到半丝的动摇,虽然它们“只是”想觅食,看上去也有些个可怜。然而,他并不想沦为它们的盘中餐。只是,随着闷闷的皮肉撕开之声响起,野狼颓然落地,他也禁不住失声抽了口气,右肩上的衣服被利爪撕开,有血的气味在鼻端萦绕。有那两只看上去已死去的狼的,当然也有他自己的。少年目光掠过两只野狼身上,苦笑着摇头叹道:“你们又不好吃,我本来还不想杀你,又何必来找死?”肩上的伤口甚深,血流难止,好在他抽出自己的武器,打马回到刚才的戈壁下,捡起狐裘,顺手一摸,放在其中的一个小绿云瓶还在,洒上药粉,撕下干净的衣角裹上,过了片刻,疼痛稍止,而力气已尽,连去河边打水来喝的力气似乎也找不出了。他扶着剑顺着石壁滑到地上,抹了抹额头上的汗。
马儿蹭了蹭少年的脸,少年只是疲惫地扯出笑容,连拍拍它的力气似乎也没了。刚才与狼的一阵厮杀中,被抓下的随身宝剑剑静静地卧在他身边,在银色月光下,却是有些暗红的。少年望望马背上空空如也的干粮包裹,自嘲的笑了笑——在大漠里转了两三天,此时当真是腹内空空,常日里视他为眼中钉的某些人,若知晓了他此刻的狼狈与虚脱,定要悔得肠子也青了,多好的下手机会!
黑马饮过了水,在附近的矮树林中跑了一圈,这时候全没了连日来的疲惫。见主人歪在地上,闭着眼睛,一副懒洋洋又有些精疲力竭之态。蹭了几下反过来担心起来,大眼睛瞅了少年半天,忽然转身退了两步。少年听得马蹄响,又觉得衣服似乎被什么拉扯住了,勉强寻回远去的意识,睁目看过去。待泛着银色月光的河水就躺在了眼皮子底下时,少年方才明白,自个的马儿原来是担心他口渴,拖着他来喝水呢!
堂堂长虹剑主,居然沦落到需要马儿来照顾了。他在心里好笑地叹了这么一句,不过他也确实是又渴又累且饿,抓着水囊装了半壶,连灌下数口。关外特有的沁凉一直浸到了心里,格外的凉意却是恰好暂时将他的疲惫扫去些许,一双眼睛总算恢复了些许的神采。他垂着脑袋对着河面呆了会儿,忽然面露欣喜,合上双眼凝神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旁的黑马见主人刚刚有了些生气,这会儿又闭上眼睛,似乎有些好奇,张着大眼睛,歪着脑袋盯着他,忽听得哗啦一声水响,马儿后退了一步,少年却上前半步,将手中宝剑往前一掷,然后猛地拔了起来!
清且浅的小河中自然少不了鱼,此时正有一尾“长”在了少年的剑上,将成为今晚的晚餐,以及……救命之物。他挽起袖子,侧着头想了想,有些不太熟练,却也正确地处理起新鲜的晚餐来,又将身边早预备下,此时已晾得干了些的树枝堆在一块,点火。拾起其中一根,穿过鱼身,架在火上“烤”了起来。燃起的火催出鱼肉香气,也催走了冷冷的夜寒。少年存了些树枝,放在离火堆两步远处,任火烘着枝上所带的霜露湿气,收拾妥当后方拍一拍双手上的灰尘,洗过手,拿起了已发出扑鼻香气的烤鱼。
“呼……”他就着水囊中的清水,吃了几口自己烤来的鱼,腹中的饥饿稍去,大大地呼出一口气,站起身来踢了踢腿,这才觉得整个人重新活了过来一般,又有些劲儿了。随手搙了一小把草递到救命“恩马”嘴边,看着它欢快地叫一声,埋头吃起来,得意地笑笑,拍着爱马的背——这家伙本来就已吃饱,这会儿撒娇来了吧?不过眼下黑漆漆的,继续赶路似乎不妥。这茫茫边关,也无他事可做,有匹马儿相伴,倒也少了些寂寞。
然而……当狼嚎,不,是越来越多的狼嚎从四面传来时,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旧伤新伤外加体力才刚恢复少许的身体显然经不起再一次的恶战。更何况,狼群的攻击力,可是远非那一对被他打死的孤狼可比。
该死,他忘了掩盖死狼的气息!
不过,这群狼似乎不比方才那两只来得胆大。熊熊燃烧的火光让它们有些畏惧,瞪着眼睛盯着他,却裹足不前。他舒了口气,大概那两匹结伴独行的狼是被撵出或是离群了的,长年四处奔波觅食,胆量也就大些。想到这儿,他又想起方才母狼对天那一声哀嚎,心里头也为之可怜起来,看了看并排躺在那边的它们,暗道本来也没想伤你们性命,待天明时,给你们葬在一处,以完此劫好了。不过眼下危机未除,他的心便一刻也未全然放松,往还如远天星辰一般微弱的营火看了一眼,咬咬牙,掏出了贴身藏着的几簇烟火——这两日来虽然几次动摇,然而在发出过一枚信号,未得回音后,他不知同来的护卫生死存亡。无水少粮难辨方向的大漠中也就不敢再用眼下变得珍贵异常的烟火。如今方向已确定,水与粮食也有了着落,眼见着群狼集结,再不用,更待何时?
烟火在夜空中炸开,哔剥声与绚烂的亮光吓得野狼们哆嗦起来,后退了几步。直到硝烟味道被风彻底吹散后,方才重新围拢了上来。打算就此骑马奔去的少年,看看腿脚终是有些打滑发软的黑马,叹了口气——狼太多了。
表面烘干的树枝,当然不如枯枝好用。火光颓微又燃起,如此两番后,少年身边的树枝已无。要再去捡,群狼绿幽幽的眼睛盯着,稍离火堆便会被撕碎了吧?他一头冷汗地想着,侧耳听不到驰来的马蹄声,有些紧张了起来。
心情紧张到无以复加的时候,也就突然不紧张了。若是紧张解决不了的问题,那么还不如暂时放松些心情,积蓄些体力。说不准,一会儿还能仗着体力杀出一条生路出来!他看看四下里几乎将自己包围起来的野狼群,这么想道,轻轻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平下怦怦直跳的心。
当带着一大批人马,携着火把朝着烟火方向赶来的于心到达这里时,第一眼看见的便正是这样一幕:他微合了双目,若不是身侧横躺了两具硕大的,无法动弹的野狼,谁都会以为他在浅眠。四周那些可怖的狼嚎声,似被他当作了催眠曲!
少年听见了纷至沓来的脚步声,与之同时响起的,还有意味着危机解除的狼群退后的簌簌声。他睁开眼睛,扫视了围在身边的人们——全是一身戎装,应是这边关的人。“呼……”他轻轻地、以令旁人难以听到的声音吐出一口气,紧攥着剑的手指微微放松些,才发现手心里湿冷一片。为首的年轻人挥手让旁人都退开了十来步远,这才走上前来,盯着他看了一瞬,忽然咧嘴笑道:“长虹剑主?还是……虹少侠?”
少年听着这声音熟悉得很,先是微愕,继而脑中如电般快速思索着:看这人的装扮,还有他这年纪容貌,再想想这偌大的边关,能认识自己的人,怕也就一个了吧?他想着,并不急于开口,等到心跳完全平复下来,他偷偷拭掉手心的冷汗,方才扬起声音问来人:“你……是于心?”言罢微微一笑,这声音听上去还不算丢人。于心微微一笑,少年用剑支着地上,忍着身上几处疼痛难耐的伤痛,扯着嘴角朝他笑笑,此时看着他,少年收拢的眉心渐渐松开,在兵士们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对着于心一揖,口中笑道:“阔别多年,此处又有狼声伴唱着,一时间不好轻信——失礼之处,还请勿怪。”
“走吧!在其它六位一个个真自刎死掉之前,咱们必须赶回去。”
随着于心一句笑言,少年这几日来的历险,也终是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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