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时节,白日里虽还是暑热逼人,但早晚已然有了凉意。
奕族王族“上三氏”乾氏的长母乾厉姝正坐在一个临水而搭建的戏台下听着戏,身旁站着些仆人,周围各处有零星侍卫在站着岗。
恰是月儿出东山的时候,澄澄澈澈的婵光,斜照着泛漾柳丝的湖水,一切都清幽极了。
只有那戏台之上,檀板正响,笛音飘渺,伶人唱和。
“楚天过雨,正波澄木落,秋容光景。谁架冰轮来海底?
碾破琉璃千顷。环佩风清,笙箫露冷,人生清虚境。
真珠帘卷,庾楼无限秋兴。”
“好辙儿!好嗓子!”听得入神的乾厉姝趁着换调的空隙称赞道。
台上伶人听见乾母这么说,越发来了精神,接着唱到:
“长空万里,见婵娟可爱,全无一点纤凝。
十二阑干,光满处,凉浸珠箔银屏。偏称,身在瑶台,笑斟玉斝,人生几见此佳景?
惟愿取,年年此夜,人月双清。”
“好!好一个人月双清!当赏!”乾厉姝再次开口赞扬道,不过语气中带了一些异样,或许是入了戏。
“乾母有赏,还不快谢恩?”乾母身旁站着一个做仆人头领打扮的人立刻应和道。
台上伶人听到此话,无不激动,赶忙从台子上下来谢恩。乾母赏了一盘雪梨,伶人再次谢恩,然后退回,接着往下唱。
突然,听见侍卫大喊:“站住,此地戒严,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滚开,连我都敢挡,没点灯,你们眼睛就瞎了吗?”
“你是…..哎呀哎呀,原来是亲卫率的大哥啊,我才瞧清楚,恕罪恕罪,都怪这月亮不够亮!请,您里面请!”
亲卫率是乾母豢养的死士,行踪极为神秘,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因只听命乾母,所以在乾氏中权势极大。这些死士没有官职品阶,相互多以兄弟相称,所以外面人也跟着这样叫。这亲卫率的“大哥”便是这个死士队伍的头领。
“乾清恩,休得蛮横无理,搅人清兴。”乾厉姝在听完侍卫的吵闹后,斥道。
“长母,冤枉啊!绝不是故意来打扰长母听戏的!真是事情紧急,只好出此下策。”被唤作“乾清恩”的亲卫率大哥边大声叫苦,边急切地来到了乾母近前。
“从前就说过你这暴脾气得改改,现在看来还是本性难移。我告诉你,我现在没有兴致听你的急事,喝口水,有什么话等听完这折戏再说!”乾母扫了一眼急的满头汗的乾清恩,命令道。
“哎呀,长母。我…我…得,哎!”乾清恩一脸无奈,数次欲言又止。
台上伶人却没顾那么多,见乾母发话了,便接着唱道:
“孤影,南枝乍冷,见乌鹊缥缈惊飞,栖止不定。
万点苍山,何处是修竹吾庐三径?追省,丹桂曾攀,嫦娥相爱,故人千里谩同情。
愁听,吹笛关山,敲砧门巷,月中都是断肠声。
人去远,几见明月亏盈。惟应、边塞征人,深闺思妇,怪他偏向别离明。”
此时,一阵”窸窣窸窣”地啜泣声突兀地响起。
“清恩?你好端端地哭什么?”
“长母,呜呜呜,我不是无端端地哭。只是这词唱的太好了,刚巧和这皎洁明月相映衬。只是我听这词,就想起我那两个兄弟还被关押在深牢中,不见天日。独我这个大哥在这儿听戏赏月,可不和这戏中唱的’孤影’一般无二。”
“好了好了,别哭了,看看自己像个什么样!”乾母摆摆手,示意乾清恩别再哭了,“你来此就是为得老二和老五的事?”
“长母开恩啊,老二老五他们着实冤枉啊!”乾清恩‘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哼,办砸了事情,就得挨罚。我早就交代过,乣府之事兹事体大,定要小心处置。但现在呢,昨晚一闹,已是满城风雨,还有谁人不知这乣府诞了个‘天子’?”乾厉姝严厉地责问道。
“长母,属下实有下情回禀。”
“讲。”
“昨夜之事,是老二老五遭了人的算计!”
“哦?”
“属下已查明那鹤西楼的彭掌柜从来都不是个安分的商人,他一直都和玄氏暗通款曲,有所往来。昨夜,正是他通风报信,才使老二老五败露了身份。并且他在玄庭庭主玄伯渊的指使下,布下掣签一局,算计老二老五。这还不算,属下还接到线报,昨夜巫祝一脉的楚执徐并未待在神楚京里,而鹤西楼却出现了一位有通天本领的巫祝大士,其中关联可想而知。所以属下以为昨夜那地震和玄鸟异象都是楚执徐捣的鬼!”乾清恩添油加醋地把他收集到的零碎情报给乾厉姝汇报了一遍。
乾清恩跟在乾厉姝身边当差多年,深知这位乾氏长母的脾气秉性,更知道她最讨厌的三氏人——王族玄氏,巫祝楚氏和底层乣氏。虽然他的情报有些都是捕风捉影,但是并不妨碍他把这些东西编的有头有尾,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有了这样的铺垫,乾清恩便能接着顺理成章地为他的二弟和五弟开脱死罪。
“好一个玄伯渊!好一个楚执徐!”乾厉姝在听完乾清恩回禀的“实情”后,果然恼怒万分,骂道。
“长母息怒,属下还有一件要事回禀!”乾清恩见乾母如此,心中暗喜,趁热打铁地说道。
“讲!”
“那乣府的小畜生虽然活下来了,但是他的母亲——巫祝的楚霁无——却是没能熬过去。方才我接到密报,说楚霁无已死!”
“哦!真有此事!”乾厉姝追问道。
“千真万确,乣府已在筹备后事。”乾清恩斩钉截铁地回复道。
话音刚落,只见乾厉姝突然起身,向前踱了数步,仿佛再想些什么,而后便是长叹一声,喃喃道:“世间因果轮回……哎……”
一旁的乾清恩本以为乾母听了此消息会转怒为喜,他好趁势再为二弟和五弟说情。结果没想到乾母却始料未及地感叹起来,这让他一时摸不着头脑。好在他还算是机敏,一会儿便想通了其中关节。乾清恩心中暗骂自己“愚笨”,如此情景,自己非要提及死生之事,又怎么能不让乾母感慨万千。
皆因为一个人,乾厉姝之子乾仁风。
乾仁风是乾母的独子,性情仁厚,为人随和,所以他交游甚广,极讨人喜爱。开天三年,当奕族处于危急存亡之时,底层的乣氏男子乣胤擎起了救难大旗。乾仁风虽为王族贵胄,但被乣胤的大义所吸引,不顾氏族上下的反对,毅然加入了乣胤的救难队伍。不过,可叹的是,天妒英才,乾风仁积劳成疾,不幸病死于救难一途,年仅二十六。
“白发送黑发”。乾厉姝每每思虑至此,心都阵阵绞痛。她恨自己,更恨那个叫乣胤的男子。
“仁风……”
此时的乾厉姝仰头望着朗月下淡淡的云彩,恍惚间,只觉得原本混沌一团的云彩渐渐化出了一副图景——‘金鞭美少年,去跃青骢马’。她记得,那是她儿子离家的最后模样,也是她见过的儿子笑的最灿烂的模样。
乾厉姝笑了,眼角挂着泪。
泪眼婆娑间,那云彩忽而转化成了另一副图景——一个“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的男子。乾厉姝认得,她当然认得。那个曾经救族危难,力挽狂澜的乣氏男子,俊朗的脸庞下,深藏着无人可比拟的傲骨,即使他是一个来自最底层氏族的男子。
想到这里,乾厉姝心中不禁无名火起,于是厉声喝道:“乾清恩,过来!”
乾清恩正思索着怎么继续给二弟和五弟求情呢,一听乾母叫他,觉得机会来了,便立刻来在了乾母近前。
“听好了,你现在就去把乣府之事给处理干净了。干成了,我便不再治你二弟和五弟的罪,他们俩还可以接着回来当差。要是干不成,你应该知道规矩的。”乾母悄声命令道,语带狠辣。
“谢长母开恩,必不辱使命。”乾清恩小声回复道,语气坚定。
话毕,乾厉姝又重新落了座,挥了挥手,示意台上伶人接着开唱。
“月有圆缺阴晴,人世上有离合悲欢,从来不定。深院闲庭,处处有清光相映。也有得意人人,两情畅咏;也有独守长门伴孤另,君恩不幸。
有广寒仙子娉婷,孤眠长夜,如何捱得,更阑寂静?此事果无凭,但愿人长久,小楼玩月共同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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