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三人随意拉着家常,方清岳担心幼弟多想,方清海担心幼弟伤心,两人挖空心思尽捡些稀奇古怪的故事传闻说;方清笑担心两个哥哥多问,便一个劲儿问有什么好看的话本有什么好吃的点心,三人的心全都不在肝上,竟也聊得颇为投入。没过多久,乔临娘又顶着满宅子的眼睛亲自送来一桌宴席并一盒二十四样荤素馅搭配的花色点心,更是让兄弟三人越发眉开眼笑。
这边他三人东拉西扯,那边方谨怀正与陈皎交代方清笑的一些习惯琐事。
从脾气秉性到身体好坏,从爱吃什么到爱玩什么,方谨怀事无巨细讲得陈皎两眼发直。最后,陈皎拍拍方谨怀的手道:“严若兄,三儿跟着我也只为学医,他依旧是你方谨怀的儿子,我也不是严苛之人,你大可放心。”
“我知道我知道,只是这孩子平日里被我宠坏了,太过淘气,你不要跟他急,慢慢教不要打他。”
陈皎擦擦冷汗:“你放心。”
等陈皎走后,方谨怀才坐回书桌后,发了好一阵呆后,他才说了一句:“子时让老三等我。”
虚空中有人应了一声。
等再无一人时,方谨怀又打开了那间密室。
给亡妻上了一炷香,方谨怀柔声道:“我把老三打发出去了。他以后的路很难走,总得多学些保命的手段是不是?虽然,他不是我的儿子,但我到底养了他这么多年,就算是只狗,也该有感情了不是。”
他盯着画中女子看了片刻,突然低声嘶吼:“他,到底是你和谁的孩子!为什么,为什么你宁可死也不肯说,还要用你我之间的约定逼我善待他!难道我们之间几十年的感情、崧骏、有容,加起来竟比不上这个孽种吗!?”
画像上的女子微笑依旧,只是因为已经过了几十年,画像的嘴角脱落了些许墨迹,微扬的笑容变得残缺,又多了几分诡谲。
是夜。
方清笑早早打发了葡萄,窝在床榻上拿着那串紫檀木佛珠盘了一圈又一圈。
子时,方谨怀来了。
“族长。”方清笑欠身行礼。
“坐吧。”方谨怀面无表情地在床榻对面的美人榻上坐下,“这次跟陈皎出去,该任性的时候须得知道任性,陈皎多年来孤身一人膝下空虚,有你这么个孩子在身边他必定十分欣慰,对些许小任性不会计较,反而会高兴。”
“是。”
“陈皎医毒双修,于炼蛊一道也十分精通,你须得好好向他学习,务必学全他的本事。”
“是。”
“陈皎只知你身中蛊毒,该说什么不说什么,你自己心里得有个数。”
“是。”
“你这次出去尽量不要与方家下属的商铺分号有联系,即便有,也要用个化名,不可用真名,只当自己是真的被过继出去就行。”
“是。”
“陈皎若问起,可知道该怎么说?”
“方氏树大招风,树敌颇多,改个名字方便行事。”
“甚好,陈皎亡母姓蓝,你可以此为姓,为自己取个名字。”
“蓝?”方清笑略一思索,目光无意中扫到美人榻边,书桌上搁着的一方砚台。那砚台是方清海赠与他的,上边透雕着四名男子在雨中长亭下论道的场景。他还记得方清海赠砚时说的典故:四名男子因躲雨在长亭中相遇,其中一名猎户手中拎着刚从山中打回的猎物,鲜血淋漓,一名书生道君子远庖厨,不愿见血腥,不肯与猎户同居一亭。猎户道难道你平日不吃这些荤腥?若吃,你的话便是放屁,你是个假君子;若你茹素倒算是言行一致,可要是这样才算君子,那天下称得上君子的便只有和尚了。四人因此展开争论,直到雨停也没停止。
当时他只是觉得这个故事好玩,便问方清海何为君子?能不能吃?方清海被他问得哭笑不得,最后还是方清岳给了答案,君子,行事光明磊落乃是,问心无愧之人。
“蓝君砚。”方清笑道,“就起这个名字。”
“蓝君砚?”方谨怀思索一番,觉得没什么出格之处,便点头应允,转身走了。
十日后,当方清笑喝药喝得嘴都发麻时,陈皎终于向他提出,是时候离开了。
方清笑对此毫无异议。
在禀告了方谨怀之后,一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里,方清笑在正堂给方谨怀磕了三个头,便和陈皎上路了。
方清岳给两人准备了一辆十分结实舒适的马车,方清海给方清笑准备了一大包衣服和点心,两人本来还想给方清笑安排几个护卫,被方清笑一口回绝:“两位哥哥,我已是过继出去了,哪还有再用方家护卫的道理?”
陈皎也否决了兄弟俩的提议,“大侄子二侄子只管放心,我武艺虽然稀松平常,但还是有护住三儿的本事的。”
于是,方家兄弟只能带着一肚子的不放心看着陈皎带着幼弟坐上马车绝尘而去。
方清笑坐在马车上晃晃悠悠的离开了夜城,他撩起车帘看着道路两边的店铺、行人,平日不见得他们有多么好看,如今竟有些看不够了。
他正贪看风景,马车突然停了,只听有个温润的声音唤了声:“三儿。”
声音属于方谨鱼。
方清笑瞪着大眼从马车中探出头,发现方谨鱼手中晃着马鞭,正在城门口笑盈盈地看着他。
“二……二叔。”方清笑跳下马车,迟疑着唤了声。
“知道你今天走,二叔来送送你。有个物事儿你带着,算是二叔送你的礼物。”方谨鱼向后一伸手,随侍的小厮便将一个盒子放到他手上。
方谨鱼将盒子递过来,那是个寸许长的红木盒子,很是小巧,盒子已被摸得光可鉴人,一看便是经常上手把玩之物。
“二叔,这,恐怕不合适。”
“没什么,二叔给你,你就接着。”
“三儿。”陈皎也从马车上下来,先向方谨鱼施了一礼,又对方清笑道:“你二叔特意等在此地为你送行,你就收下吧。”
方清笑眨眨眼,笑眯眯地接过盒子:“如此,便多谢二叔了。”
“出门在外自己多注意身体,好好侍奉你师父。”方谨鱼揉揉方清笑的头,“好了,时候不早,快启程吧。”
见方清笑抱着盒子跟着陈皎上了马车,方谨鱼也翻身上马,溜溜达达往城里走。一旁小厮疑道:“爷,我们与大房一向不甚对付,您何苦来送他呢?不过是个过继出去的病秧子罢了。”
方谨鱼没吭声,半晌才道:“到底还是方家血脉,说不得以后有大用。”
方谨鱼和小厮的对话方清笑没听到,他正看着盒子里的东西发呆,那是个和田玉的印章,是方谨鱼的私印,凭这个,可以调动任何一家二房所属商铺一成的银子,这可不是小数啊!
“他是个什么意思?难不成,猪撞树上了,他撞猪上了?”方清笑暗自嘀咕。陈皎看了一眼,笑了笑什么都没问。
车轮滚滚一路向南,夜城在马车后逐渐没入地平线,方清笑再没有回头看一眼。从出生起,命运就不断地把他打下深渊,夜城对他而言其实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但他不知道,从这一刻起,命运以一种更为残酷的方式向他露出微笑,他精彩纷呈却也四处漂泊的一生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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