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方桥轻轻推门而入,见方清岳还在床上昏睡,一旁的方谨怀直挺挺地坐在一把圈椅上,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长子。
方桥只看了一眼,鼻子就开始发酸。
方谨怀精通武艺,身怀方家独门内功苍炎诀,更兼有多种外家功夫,虽然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仍是满头乌发,而现在,他坐在那里就像一尊雪白的雕塑。
“老爷?”方桥小声唤道,方谨怀丝毫没有反应。
方桥一惊,忙上前又轻轻叫了几声,方谨怀干涩的眼珠微微颤动了一下:“老桥?什么事?”
声音嘶哑,几近失声。
方桥强压住悲声回禀:“二老爷有事找您。”
方谨怀阖上双目,催动内息在体内运转了一周,才觉得有点精神。他站起身,吩咐道:“叫人来伺候我梳洗,你随我去,叫昭天来看着崧骏。”
“是。”
方谨鱼并没有进院子,他在离这个院子不远的凉亭中等方谨怀。
“大哥。”方谨鱼看向方谨怀,他已然背挺如松,步行如风,衣衫整洁不带一丝褶皱,但在朝阳照耀下,满头白发熠熠生辉,格外刺眼。
“坐,找我有何事?”
“大哥,你的头发……”
“我这个年纪,也该白头发了,你有什么事?”
方谨鱼抿抿嘴:“大哥可知道,近日府中多名伺候过崧骏的下人已经染病?”
方谨怀脸色一沉:“知道。”
这也算是个蹊跷事。
按照朝老所说,思芳蛊虫已经死亡,方清岳的问题只是个人精力消耗的问题,不应该传染,但不管是传闻中,还是最近几日发生的事情,已经表明这玩意具有很厉害的传染性,方清岳第一次吐血当日在场的下人中,已经有一半开始跟方清岳一样吐血,剩下的一半里有三成已经死了,还有人没有发病,但谁也说不准会不会发病。
“你想说什么?”方谨怀一想这些事就觉得头疼,对他而言,下人跟家族的嫡长子相比,那就根本没有可比性,但他也清楚明白,身为夜城城主,他不能罔顾这些普通人的生命。现在伺候方清岳的下人,都是自愿过来、签了生死契的,至于这些人想要什么,是表忠心也好,搞投机也罢,就算是拿命换前程,那也是人家愿意,他何必管?
但方谨鱼这个同样不在乎下人生命的人过来说这个事,显然另有所图。
“大哥,你先别急,喝口茶润润嗓子,你听你的嗓子都成什么了。别崧骏还没好,你先病倒了。”方谨鱼提起茶壶,给方谨怀倒了一杯,上好的君山银针。
方谨怀一口喝干,看得方谨鱼在心中直摇头,如此好茶,须得慢慢品鉴,大哥也是个体面人,如今是什么都顾不上了。
“慧遥,你我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弟,有什么话你最好直说,别绕弯子。”方谨怀已经不耐烦了,他懒得兜圈子,直奔主题。
“好,大哥说话就是痛快。”方谨鱼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又很快被压制下去,“昨儿几位长老过来找过我,跟我说了件事。”
方谨怀放下茶杯,漫不经意地道:“什么事?”
“现在府里已经有十几人因为崧骏而丧命,长老会的意思,既然崧骏的病治不好了,还一个劲儿的过给别人,那就只能放弃了,只能送他走了,总不能搭上阖府人的命。”方谨鱼沉声道。
“送他走?送去哪儿?地府吗?!”方谨怀寒声质问,放在桌下的左手狠狠攥起,鲜血从指缝间悄悄渗出,汇聚成滴。
“大哥,这不是我的意思,是长老会的意思,但我也同意。”方谨鱼依旧云淡风轻,“而且我觉得,大哥您应该让有容参与一下家里的事务了。”
方谨怀没有说话,定定地看了方谨鱼一会儿,又垂下眼帘看着杯中残茶,茶杯是上好的凝雪瓷,胎薄如纸,可透天光,若是在往日,他还有几分闲心观赏这如雪的瓷器、品味这清鲜的茶香,现在么,方谨怀寒声道:“滚。”
方谨鱼施施然退下,他知道话已经递到方谨怀心里了,不然他这位族长大哥连个“滚”字都不会说,而是会直接拂袖而去。
方谨鱼走后,方谨怀依旧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犹如老僧入定。方桥按照他的吩咐远远的站着,见方谨鱼已走,时候又不早了,才走进凉亭,谁知等方桥一进凉亭,方谨怀身前的茶杯猛地炸开,竟是被方谨怀失控的内力击碎了。
虎毒不食子。
何况,方清岳是方谨怀的长子,说视若珍宝毫不夸张。
方桥武艺不高,刚才方谨怀兄弟俩的话他并没听清,但即便如此,他也知道方谨鱼此时前来不会有什么好事。眼见方谨怀如此失态,连内力都控制不好,方桥忙道:“老爷,刚才昭天过来,说大爷清醒过来了。”
什么放弃,什么驱逐,统统都是狗屁!我方谨怀的儿子,就没有闯不过的坎儿!方谨怀蓦地站起,直奔小院。
小院中,方清岳已然清醒,虽然还是吐了不少血,但神志已然清醒。
“爹。”
“哎,躺好躺好,别动。”方谨怀应了之后才反应过来,方清岳从懂事起就唤他“父亲”,爹这个略显亲近的称呼已经很久没出现过了。
“崧骏,你,你感觉如何?”方谨怀说完这话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感觉如何?还能好不成?
“还好。”方清岳勉强露出个笑容,只是他脸上毫无血色,形容枯槁,瘦的像是骨头上只搭了层皮,只怕就是吊死鬼也比他好看几分,跟好字搭不上半点关系。
“爹,这几日,这几日府中可有人受我牵连……发病或是,或是丧命?”方清岳强打精神,问出了一句方谨怀如何也想不到的话。
方谨怀双眸寒光四射,直刺向一边伺候的昭天。
昭天双腿一软,瘫在地上:“老爷,我什么都没说……”
“爹。”方清岳握着方谨怀的手紧了紧,“跟昭天没关系,那天我吐血,听见云医师说,说了,我这病,是过人的。”
方谨怀只想回到过去掐死云钿。“你瞎说什么,你那是糊涂了……”
“爹,我是吐血,但耳朵还没毛病,我听得一清二楚,我宁可您不说,也不想听您,听您骗我。”方清岳是个豪爽大气的,更是个为了认准的事宁可撞南墙也不回头的。
方谨怀清楚长子的脾气,又怕自己瞒下去他会更伤精神,只能咬着牙点了点头。
“那,我可还有机会……”
方谨怀说不出“能”字,可要说“不能”,他更张不开嘴,这一沉默,方清岳便清楚了。
“爹。”方清岳攥攥拳,“放弃我吧。您还有有容,还有三儿。”
话语很轻,又很重。
放弃,这是最正确,也是最无情的选择。
方清岳很清楚,方谨怀很明白。
只是,只是……
“老桥!”
方桥应声出现在屋外,“老奴在。”方谨怀不准他进屋。
“肃清有消息吗?”
“昨日收到严护卫回信,已找到人,但还需三日才能回来。”
方谨怀狠狠闭上眼:“收拾一下,我亲自送崧骏去义庄!”
此言一出,满城皆惊。
方大少爷方清岳身中蛊毒,且传染的极为厉害,这已经是满城皆知的事。
如今城主竟肯放弃亲生骨肉,还要亲自送他去义庄。一时间,城内百姓对方谨怀和方家又高看了一眼。
也有人不满。
方清海正跪在方谨怀身前苦苦哀求:“爹,您不能放弃大哥啊!您送他去义庄,这是提前要他的命哪!长老会那群老东西……”
“混账!”方谨怀一脚将方清海踢出房门,“来人!把这个糊涂东西关起来!”
两名护卫上前拖走方清海,方清海还在大喊大叫。方谨怀气得脑门上青筋乱蹦:“打昏他!”
一名护卫手起掌落,方清海登时昏了过去。
城外十里,义庄。
方清岳将所有人都撵走,孤身躺在早已准备好的棺材中,看着满天星斗,心中满是感慨:云医师好像说过了二十天骨头就都碎了,现在是第几天了?十八,还是十九?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自己到底还是让老父白发送黑发人,到底还是做了不孝子。也不知道三儿现在在哪儿呢?回来见不着大哥,可别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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