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塌了。
方清笑看着自己握着的匕首,脑中一片空白。
不管是风声,还是水声,亦或是其他什么声音,全消失了,他耳中只能听到“滴滴答答”的鲜血滴落的声音,振聋发聩;铺天盖地的红色向他扑过来,方清笑只觉得那颜色越来越深,直到变成无穷无尽的黑色……
这时,方谨严眸子一扬,右手拇指指甲在食指、中指指甲上划过,接着左手扯住方清笑一拉一抓,揪着方清笑的领子将人提了起来。
方清笑大恸之下全无招架之力,被掐着脖子提起来更觉得全身无力,这时耳边传来方谨严阴阳怪气的声音:“小公子,把你爹留给你的东西交出来吧?别让在下废太多的力气了。”
方谨严的话不阴不阳,难听至极。方清笑听了,蓦地生出一股力气,一脚踢向方谨严手肘,他这时浑身无力,踢出去的脚也软绵绵的,被方谨严握了个正着。方谨严眸子一寒:这一脚虽绵软无力,但对准的却是肘部要穴,这一脚要是挨上,啧啧,自己十有八九半边身子得废了,好狠的手段哪!方谨严想着,手下不留情,只一用力,方清笑的脚腕便断了。
方谨严随手把方清笑扔到陈皎身边,冷冷地道:“小崽子,我的耐心有限,你是说,还是不说呢?”
“小崽子”三个字一出,方清笑心中一寒。
这是暗号。
在方谨怀的计划中,如何进入汪家有三个方案,其中一个就是由方家派人追杀,施个苦肉计,这计划须得有汪家人在附近做观众才能行得通,于是就定了个“小崽子”的暗号,现在……方清笑满嘴发苦,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了陈皎身上被血浸透的麻衣:义父啊义父,你看看,你还没入土呢,我就得开始演戏了,这一演,估计一辈子就过去了,恐怕能落个全尸就算不错了。
可不演是不行的,不演,死是一定的;演下去,说不得还能活命,还能……给义父报仇。方清笑抬眼看向方谨严身后站着的一群人,虽说他们一个个都蒙着脸,可,方清笑全认识。冷眼扫过一众黑衣人,又狠狠看向方谨严,一共十八个人,一共十八个。
可是,作为观众的汪家人,又在哪儿呢?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道优雅的女声:“难得见到方家暗卫出手如此狠辣,不知道这个小孩子如何得罪了堂堂方氏呢?”
众人循声望去,峡谷口河流边,正站着一位身着烟灰色长袍,头上系一条烟灰色丝带的中年女子,她举止优雅,虽长得不甚美,却十分耐看,一双狭长凤眼中流光宛转,让人见之忘俗。女子身后还跟着几十个人,皆是身着灰袍头挽丝带,在一片土黄中显得格外优雅。
这便是观众?方清笑瞥了一眼,却见方谨严左手中指轻叩了三下,当下便明白了。他狠狠一咬牙,强压心中怒火掩面大哭:“爹!爹!你醒醒啊,你们这群天杀的混蛋,还我爹的命来!”哭得甚是悲伤,天地良心,毫无作假。
方谨严则冷哼了一声,把逼良为娼的形象做了个十足十:“真是难得,能在这等荒郊野岭见到汪堂主。”他耳力惊人,刚才突然转变就是听到了远处布下的暗桩示警,知道有汪家人到来,只是没想到,方氏暗卫寻遍了苍山附近都没找到的汪家杏林部,竟然在这里出现了,领头的居然还是杏林部的部主汪风碧。
方谨严与汪风碧多次交手,对对方的实力十分清楚,他现在只盼着方清笑关键时刻不要掉链子。他一边缓缓抽出长剑,一边歪头对一边的手下道:“看好那个小崽子,莫要让他毁了东西。”
汪风碧经过这个峡谷并非偶然。汪家与方氏争斗上百年,彼此太过熟悉。在经过峡谷附近那个被彻底毁灭的小村子时,汪风碧一眼就看出了其中有方氏的手笔,遂带领手下追踪至此。她来的时候其实并不是好,因为她过来的时候,只看到陈皎胸口插着匕首,只看到方清笑瘫坐在陈皎身前,只看到陈皎的逼迫……前边发生的事,她什么都没看到。
这时,汪风碧自然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她的目光落在陈皎胸前。陈皎胸口插的匕首深得快准狠三字要诀,断不是个刚断奶的娃娃能刺出来的,看旁边那娃儿哭的伤心,再听听方谨严口中的“东西”,想必这师徒俩有什么东西被方家看上了,只是不知是何物,值得方家暗卫这么不要脸面出手硬抢。不过不要紧,将那娃儿带回去问问就是了。
打定主意,汪风碧又仔细瞅了瞅方清笑,见他虽然灰头土脸,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但细看仍是十分可人疼,只是面色惨白,不知是吓得还是有什么重病在身。汪风碧医者出身,虽说手上人命也不少,但她十分喜爱小孩子。原因倒也简单,她与丈夫成亲十余年,莫说生孩子,连怀都不曾怀上,她丈夫是汪家旁系,名唤汪风年,地位不及她,本事不及她,原指望娶了她能给自己带来荣耀,谁知因为没孩子,不中用的帽子硬是带了十几年。汪风年原想跟汪风碧和离,谁知道这女人就是不肯,汪风年又不敢用强。好么,从此他便成天价逛青楼泡妓院,只等哪个青楼婊子怀上孩子就立马纳妾,遗憾的是他天天忙活,还是嘛玩意没有。汪风碧倒是死了跟丈夫和好的心,成天忙家族事务,也因此对小孩子越发喜爱,杏林部专收学医的小孩子,她不是没想过从中收养一两个,可惜一直没有能入她眼的,今天看见方清笑,可算是满足了她的心愿。她来的不是时候,倘若早来上一时半刻,就能知道陈皎到底是怎么死的了,可惜,有钱难买早知道。
汪风碧盯着方清笑看的时间并不算长,但方谨严与她打交道多年,对她十分了解,心中暗自点头:果然还是族长的主意靠谱,这女人果然对三儿动心思了。他心里想着,抬头示意属下加把火。那属下十分会看眼色,抬手便将方清笑拎起来,伸手朝他怀里掏去。方清笑十分配合地极力挣扎,但还是让那人拿走了书,方清笑大哭:“你还我的书!”
属下随手将方清笑扔下,对方谨严道:“东西拿到了,人是杀还是留?”
方谨严道:“留着做甚,杀了。”
那属下抽出长剑,把架势拿足道:“小孩,莫怪我们心狠,怪只怪你爹不识好歹,有什么怨气你到下边去跟你爹诉苦吧!”说完一剑刺出。
那剑还未到方清笑跟前,就被一条烟灰色绸带抽偏了方向,接着另一条绸带飞出,卷住方清笑就拽到了汪家人这边。出手的是汪风碧身边的大丫鬟茉莉,她跟随汪风碧多年,与方氏也打了不少交道,这一下挡剑一下救人出手干净利落,只看得方谨严暗暗叫好。
“汪堂主,您这算是什么意思?就这么出手截胡,不合适吧?”
“暗侍卫真是说笑,若是跟您客气,又怎么对得起咱们两家这么多年打的交道呢?”茉莉出言讥讽。
方谨严低声对后边的属下道:“书已到手,撤!”
汪风碧哪能就这么让他们走?她只一抬手,手下立马甩出一片灰色烟雾,借烟雾笼罩住众人的机会,几个灰衣人冲上前,一个抢书,另外几个打掩护,配合的十分默契。方家这边也不是吃素的,汪家杏林部刚放了毒烟,方家这边就拉好面罩含上药丸准备开打了。只是现在只是为了演戏,加上汪家那边释放的毒烟是新品种,效力强不说,颜色还十分容易隐蔽汪家的灰衣。打了一会儿,方谨严果断命令撤退,留下几名属下和陈皎的尸体溜之大吉。
汪家人也没讨到太多好处,但折损了几名手下对汪风碧来说不算什么大事。她翻看着那本书,再看看方清笑,顿觉此行不虚。她和颜悦色地对方清笑道:“别怕,那些恶人已经被打跑了,你叫什么名字?”
方清笑不搭理她,径自跑到陈皎身边,喊着“爹爹”又大哭起来。汪风碧见他哭得伤心,走过去好言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你要好好活下去,给你爹报仇才是正理。”
方清笑眨巴着一双泪眼道:“真的?可我杀不了他们,他们好厉害。”
“不怕,你看,刚才他们不是被我们打跑了吗?只要你拜我为师,我就教你怎么打败他们,如何?”
虽然方清笑心中明白自己不过是个见不得人的细作,但这一刻,他真的想赶快学好本事,杀了方谨严给陈皎报仇:“你不骗我?”
“自然不骗你。”
方清笑咬咬牙,给汪风碧磕了个头道:“我叫沈诺,给师父磕头!”
汪风碧十分满意,扶起他道:“你看,你爹已死,我们就把他安葬了吧,让他入土为安。”
方清笑点点头。汪风碧就命手下在一处背风地挖掘了一个墓坑,将陈皎葬入。立碑时汪风碧问道:“你爹的名讳是?”
方清笑暗道糟糕,原计划中并没有陈皎的戏份,也没想过给他起个假名,但他还算冷静,抽抽搭搭地道:“师父姓沈,讳晓,字清明。”临时给他师父起了个名。
汪风碧倒也没起疑,就命人以此立碑。
看着刻有“沈晓”名字的墓碑,方清笑心头越发空落落的,他与陈皎朝夕相处两年有余,虽然一直喊“师父”,早把陈皎当成父亲一般,他几乎从陈皎身上满足了对父亲的所有幻想。现在这个人躺在这里,却顶着不属于他的名字,不知道地府小鬼会不会告诉他他的真名?他会不会后悔收这个义子?我以后又会怎么样呢?方清笑心中升起一股无力。
但汪家人就在身后,容不得他胡思乱想,他恭恭敬敬地给陈皎的墓碑磕了个头,口中说着“爹,你放心我一定会给你报仇。”心中却在说:“爹,早晚有一天我会回来,给您老重新换个碑,今天动手的方家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现在就请您保佑我,顺顺当当的进入汪家,顺顺当当的活下去。”
夜城,密室。
“如何?”
“已经跟着汪家人去了,跟的是汪风碧。”
“依你看,还算可以?”
“现在看来还算不错,我会随他南下,过些日子我会联系他,陈皎的死对他刺激很大。”
“谨慎些。”
方氏大事记:盛元四年三月,毒医蓝算梓之子蓝君砚,即夜城城主方谨怀第三子方清笑葬身火海,时年九岁,方谨怀大恸,命严查放火之徒,方氏旁系子方谨禹被查获后处以极刑,方氏旁系大受打压。
汪氏大事记:盛元四年四月,汪氏玄武堂堂主汪风碧自西北归,收徒沈诺。沈诺聪明过人,敏而好学,与医道一途颇具天赋,入师门四个月后,被汪风碧收为义子,赐名汪景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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