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人眼中,西蜀地处偏隅,崇山峻岭掩没其间,春天一定比地处中原的卫国和南楚要迟一些,然而正是因了群山环绕,三月初春寒已尽,桃花也渐次盛开了。
此时息王府的梅花已然零落,其实不管它们开得有多好,除了与息王夫妇有旧而且不怕惹出麻烦的寥寥数人以外,不会再有人来,有时候云澈看着满树的残梅偶尔也会悲从中来,他已过而立之年的半生岁月里,只有这短短的半载光阴才真切地体会透了世态炎凉。
“殿下,在想什么呢?”息王妃悄无声息地陪在他身边,和从前一样,不论是富贵荣极还是身陷牢狱,直到现在沉静如水的每一日。
云澈回过头来,“在想醉兮亭外的桃花今年开得好不好。”
你方唱罢我登场,云澈所说的醉兮亭正在曾是睿王殿下而如今已贵为储君的三皇子云治的府上。
云澈其实根本不必多想也能够猜得到,年年岁岁总相似,花气袭人人已非。
建元二十三年三月初三,睿王府谢绝了一切外客,只为了等一个人来。
睿王云治其实对太子的失势并不觉得开心,至于为什么不开心,却并不完全因为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也不因为父皇对此事的处置实在敷衍,他都不在乎,他在乎的是那个人。
他与息王云澈并不十分亲睦,然而仍将他视作德才兼备的长兄,至少在他得知云澈谋反之前是如此。
现在桃花开得正盛,被幽闭在息王府的云澈却无法来赏,事态已然如此,在他的怀疑一点点被确凿的证据驳斥的体无完肤的时候,他意识到原来一个人竟能够伪善若此。
他于是忍不住想到了另一个人。
西蜀的朝廷接到来自东南方向的军报是建元二十一年的冬至,后来他的二哥请命出使南楚,就在前日……去岁的三月初一,离江沉船的消息传到清城,这一切回想起来像是许久以前的往事了。
去年桃花将谢之时,正是在醉兮亭,他亲设酒宴为统领云卫军的四弟云渊送行,而云渊回程,随之而来的却是一封绝交信。
“墟泠愧作清城醉,饮尽千杯总是愁。”
正是在看了那封绝交信之后,云治第一次踏入墟泠酒坊,就将名满西蜀的墟泠名酒折辱了一番。
他着一身淡湖色锦衣,腰间系一个香囊,一枚紫玉,虽说墟泠酒坊尽是王孙公子寻欢作乐之所在,但云治缓步走进来,稍稍见过世面的人就会知道这人的身份尤其尊贵。
然而云治来这里并不是为了显摆身份,他只是来喝酒的,一醉解千愁,这是他来此的目的,所以当他没有达到目的时,自然而然地要找墟泠酒坊的麻烦,更具体一点,是要找他面前摆着的一壶酒的麻烦。
因为这壶酒很贵,云治又花了钱,所以他更烦。
“墟泠本是梅花醉,昼暖香销已自伤。君心若似清江水,纵性容它恐无妨。”在云治折辱完墟泠酒坊最为名贵的酒之后,一个明快的声音透过窗棂吟出听在他耳中的几句诗来。
云治朝门外看时,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手摇折扇,足踏云履,虽然浅白色的衣衫略显朴素,但周身气度却似超然世外,这让本来心绪不佳的云治眼前一亮。
他自坐榻上起身施礼道:“姑娘才情不凡,在下甘拜下风。”
这白衣少年似乎因他这句话有些微微受挫,但随即抿嘴一笑,缓步走近云治,边走边说道:“睿王殿下的礼,我一介布衣,怎么……”
话未说完,却不留神脚下的木板翘起一块,把这才进门的少年拌了一下,她本想收住脚步,却没来得及,一下就扑倒在了云治身上。
云治也没有站稳,“咚”地一声,两人都摔在了地板上,待云治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仍将这个素不相识的女子抱在怀里,连忙撇过脸去,松开了手。
这一边的少年却更加着恼,要不是因为被云治抱着一时挣不开,她本来是可以不摔倒的。
“喂!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无礼?”
云治坐在地上整理衣衫,被她这样一问,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位姑娘何出此言?本王……我是好心……”
“谁要你好心啦?”
“我……”云治看着坐在地上无理取闹的人,实在无法把她和方才在窗外吟诗的人联系在一起,明知分辨不过,也就不解释了,只问道,“请教姑娘芳名?”
“复姓端木,名倾寒。你该向我道歉。”
云治和计繁并膝而坐,一直注视着她的侧脸,听她自报姓名,心中微微有些惊讶,却并未多问,只道:“在下……”
计繁却不容他说下去,“我早知道你是谁啦。”
云治笑了笑,“你我并不相识,今日初次见面,我更是第一次来这酒坊,姑娘是如何得知我的身份的?”
计繁颇为嫌弃地撇了云治一眼,“殿下的脑袋,是怎么竟做了户部尚书的?”
云治还以为她会说什么,听了这句话,脸上登时现出怒意,再看看端木倾寒仍十分无辜地看着他,这股还没发作的怒意竟不知为何消逝于无形了。
计繁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睿王殿下雅量,想必不会和区区小女子一般见识的吧?”
云治站在睿王府门前想到和计繁在墟泠酒坊的初见,第一次觉得世上的事竟也会妙不可言。
远处的人缓缓走来,一边走一边转着脑袋四下张望,这很符合一个初来乍到的人的模样,不过她表现得太明显了。
云治想到此处,将目光收了回来,站在他身后的一人沉声道:“殿下,可要一试?”
云治本来想点头,但想了想,心中生出一丝不忍,终于摇头道:“无妨,吩咐一声,醉兮亭旁,今日不许人来。”
那人答应了一声便转身入内了。
计繁的身影渐行渐近,仍是男装,只是束发带换成了淡墨色,身上也着了一身淡墨色纱衣,像是从画里走了出来。
云治冲她轻轻一笑,“端木姑……坊主来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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